而从第九代开始,画像上的脸英俊依然,却少了那股吸引人的神采。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威廉想不去注意都很难。
他们有的表情烦躁,有的眉头紧蹙,还有的目光空洞仿佛一个没有心灵的人……一直到现今的这位主事者,威廉看到的,是一双已经不陌生的冰冷而阴惊的眼睛。
如果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处,那就是浸透在每张画像当中的黑暗气息,几乎令人误以为这些画像是遭到了什么诅咒才会如此诡异。
威廉搞不明白。从现状来看,这个家族并没有没落,主事者们却是为什么表现出这种毫无道理般的厌世感?
威廉认真观察着每一张画像,试图从中看出更多异常。他已经完全投入进去,以至于没能察觉有人开门走了进来,并且来到了他的旁边。
「嗨。」一声招呼在威廉耳边响起,他不禁肩膀一震,绘本从手里滑下去掉在地上。
倍受惊吓地转头看去,面前是一张特大号的脸,还对他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小伙子,没吓坏吧?」对方说,直起身后退了些,给威廉一个适应的空间。
威廉按住胸口做了几轮深呼吸,这才集中注意力打量起面前的人。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少说有七十几岁了。尽管白发苍苍,皱纹像沟壑般一道道布在脸上,但依然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甚至比很多年轻人的都要明亮。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唔……」威廉肿着舌头不好发音,仓促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急急忙忙站起来向老人鞠了鞠躬。
老人笑出声来:「哈哈,别这么拘谨,我不是来跟你问罪。嗯,你讲话很不方便吧?」
「嗯……」
「哦,那没关系。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塞缪尔的祖母,你可以叫我戴维斯夫人,或者老夫人,当然我更愿意你叫我奶奶,没必要弄得太生疏。」
虽然在这之前威廉还不知道「塞缪尔」这个名字,但经过这几句话,很容易便理解了过来。
「我听约瑟夫提了一下你的事。」老夫人接着说,亲切地挽住了威廉的胳膊,「在房间里闷着很枯燥吧?走,跟我到庭院那边坐坐去,聊聊天。」
威廉诧异地看着她。他是被这儿的主人下令关起来的,就这么带他出去没问题吗?唔,不过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位老太太比起那主人还要高上两个级别哩……
老夫人没他那么多顾虑,领着人就往外走。恰好这时门被打开,伯爵就站在门外,看到屋内的情形,原本要跨进门里的脚步因此而煞住。
相较于立即紧张起来的威廉,老夫人倒是不在意,笑嘻嘻地迎上去:「来得正巧呢,萨米,我们正打算去庭院坐坐,你要不要一块儿来?」
塞缪尔因为那个听了这么多年依然听不顺耳的昵称而皱了一下眉,他看了看祖母,又看向威廉,脸上没有表情变化:「不了。」
「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老夫人长叹一口气,奇怪的是威廉从中听不出有任何遗憾的意思。
「对了,你怎么上来了?」老夫人又说:「那两位女士呢?」
「回去了。」塞缪尔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大愉快地瞪了祖母一眼。
先是不经他的同意就把人接待进来,之后又把他单独留在那儿应付麻烦。这世上再没有比女人更不可信赖的生物了。
「哦,这样呀。」看塞缪尔的表现,老夫人知道客人无疑是败兴而归了,也就不多问什么。
说到底她这个祖母也只是做做样子,小事她可以插插手,但轮到大事,真正有决定权的只有塞缪尔一个人。
而婚姻,牵扯到终生,当然也是属于大事的范畴内。
说她完全不急是不可能的,否则她就不会接待那个想嫁塞缪尔都快想疯了的小姐以及小姐的母亲,之前也不会明知塞缪尔不喜欢还坚持在城堡里开办舞会——结果却闹出了人命,让人很不愉快,尽管事后不了了之。
不过再想想,当初她嫁给老戴维斯先生的时候,丈夫已经三十好几了。而他们的儿子也是在三十岁以后才结了婚。
所以到冬天才满三十的塞缪尔,就算再迟几年娶妻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那么我带客人出去转转了,没有意见吧?」老夫人明知故问似的。
塞缪尔考虑了一下,实在不好阻挠什么,点头同意了。
老夫人眉开眼笑:「呵呵,如果你觉得寂寞了,也随时欢迎你去找我们、加入我们哦,亲爱的萨米。」边说边凑上前去,看样子有给孙子一记香吻的打算。
塞缪尔立即后退两步,主动给屋里的人让开了位置。
第三章
距离城堡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块花圃,面积约有上百坪,里面种着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竞相争艳。
在花圃中间开辟了几条走廊,地上铺着鹅卵石,供给赏花的人行走。其中一条走廊上摆着两个吊椅,躺在上面,休憩在阵阵花香中,一定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想出来的点子。
现在,威廉和老夫人就并肩坐在吊椅里,旁边候着两名女佣。
从威廉到这儿到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天色居然隐约有些暗了。
跟上次那仓促的经历相比,这次显然久了许多。
静静享受了一会儿花香的董一陶,老夫人才开口说:「小伙子,你的名字?好像还没告诉我呢。」
「威……威廉。」肿着舌头讲话很不轻松,威廉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
「哦,威廉。」老夫人和蔼地微笑着:「那么威廉,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之前我听约瑟夫提了一点,但他了解得也不多,就知道你来去的方式挺……新奇的。」
这个形容还算保守,威廉笑了一下,继续「咬牙切齿」的发音,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费力地把自己的身分以及相关情况都完整讲述了一遍。
虽然他的叙述有些口齿不清,老夫人还是听明白了大概,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
威廉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忍不住问:「您……相不相信……我说的?」
老夫人沉吟着:「说相信,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办到;但要说不相信,又有点武断了。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离奇事!每个人讲都会这么讲,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又免不了会去质疑。总之,我就暂且当作是你说的这么一回事吧。」
当作?威廉想,这个词眼比较暧昧。介于相信和不相信之间,却又两种都不是。感觉上有点敷衍,但也能避免相应的麻烦。
老夫人看着他那揣摩的表情,又笑了:「这么说吧,威廉,其实我信不信你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么让萨米信你。至少,你要想法子让他愿意像我这样——就当作事情是你说的那样。」
威廉被说糊涂了。其实一开始老太大对他那一见如故般的友好就叫他挺意外的,当然他对此并不介意。现在再听她这样一说,越发令他搞不懂这老太太的意图何在。
看出他眼睛里的疑问,老夫人也就把话说开了,虽然乍听之下似乎话题并不那么相干。
「戴维斯其实是个任性的家族。」
老夫人说,嘴边挂着缅怀般的笑意:「我看你刚才在翻族谱,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吧?他们从来只要可作为继承人的男儿,而且不要多,就要独独一个。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他们有意而为,可一代一代下来始终就是这样,从没有改变过。要说世上的离奇事,这也算得上一桩了。」
威廉点点头,表示认同。
「而且他们虽然个性回异,但有的方面却惊人的相似,仿佛那就是渗透在他们血液里传承下来的特质。比如说,他们都如同天人般英俊……」也许是想到了已故的丈夫,老人脸上流露出羞涩与伤怀交织的微妙表情。
威廉想,她一定曾经非常的幸福过。
「再比如说,他们都精于箭术,似乎天生就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有——他们对汤很有好感。」
「……汤?」威廉的嘴巴张得老大。
这算是哪门子的特质?这玩意儿也能遗传?
大概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老夫人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拍拍他的手。
「年轻人,你可不要小看食物的魔力。有的食物可是有着让人心情舒畅的功能哦。戴维斯家的人就曾经这样,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改掉对汤的喜爱……」
说着说着,老夫人脸上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但不确定是从哪一代开始,他们不再对汤抱着享受的态度,而是……更像是把汤当成某种安定药剂,可以使他们从狂躁或者慌乱中暂时平静下来。」
狂躁!慌乱!威廉因为这两个词而微微吃了一惊。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如果塞缪尔在他面前抓狂的样子……这可能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冷气息宣告着「非请勿近」,那样的一个男人,会像寻常人一样拥有那么丰富的感情?
「甚至可以这么解释,对于生活在单调的黑白色当中的他们而言,射箭、阅读、品汤,是生活中唯一的一点色彩。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除非他们愿意去给自己找别的色彩,但是这对他们而一言真的太难太难了……」
这席话像是老夫人在自言自语,威廉越听越觉得玄。想问明白些,却不知道该从哪儿人手。
而老夫人也意识到给对方造成了困扰,及时收拾起情绪,勉强打起精神给了威廉一个善意的微笑。
「别想太多。一般来说,只要情况不是太糟,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要想护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按住威廉的肩膀,鼓励似的捏了捏:「所以你就尽管放手去做吧,用一碗美滋滋的汤化解萨米对你的敌意。」
威廉的下巴险些掉了下来。
说了半天,原来老太太的主张就是,让他煲汤去讨好那个人?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样也行?
「怎么?难道你对厨房里的事一窍不通?」老夫人把他的表情做了如是解读。
威廉简直哭笑不得。
其实说到汤,就不得不提到他以前交过的一位女友。因为他的工作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女友便要求他在每次相聚时煲一碗汤给她,这样她就不计较对方长时间的不陪伴。
这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要求,因此威廉也就尝试了。由于本身工作性质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在着手一件事之前先做好全方位的研究,所以他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虽然两人不久之后还是分开了。而威廉在煲汤一事上的尝试,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
也就是说,他脑子里有上百种汤的料理方法,但是亲自下厨煲汤的经验,为零。
现在的他对煲汤的了解只停留在纸上谈兵的程度。如果真叫他下厨,他恐怕那个喝汤的人会中毒……
「怎么样?到底是会不会呀?」迟迟等不到回复的老夫人催促道。
威廉为难地抓抓头:「这个……不能说会,也不能说不会……」
「那就行啦!」
老夫人压根没打算更深入地理解他的难处,转头对身后的女佣吩咐道:「去把托尔叫来。」
女佣授意离开,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样子很富态的男人,也就是威廉不久前才见到过的那个胖厨师长。
等他过来后,老夫人揪起威廉的袖子往他那边推过去。
「托尔,这个人你带到厨房去,今天晚餐的汤就交给他了。你们其他人只管好好配合他,明白了吗?」
托尔看了看威廉,虽然非常疑惑这个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又是凭什么能负责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环,但他还是二话不问地接受了老夫人的旨意。
而威廉本人对此可就不大能接受了,懊恼地望着这位自作主张的老太太:「戴维斯夫人……」
「嗯——」老夫人挑高眉毛。
威廉立即明白过来:「咳,奶奶……不要了吧?我,根本就……」
「啧,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去去去。」
老夫人不耐烦似的摆摆手,其实心里乐得很。
「不要还没做就认定自己不行,懂不懂?我对你可是很有信心的,就等着你呀,用你最不得了的厨艺,去掳获我那爱闹别扭的宝贝孙子吧。」
被赶鸭子上架的威廉,真的硬着头皮煲了一碗汤出来,说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事后再回想过程,他觉得就像作了一场梦。
梦里是好几次差点被自己拿刀切到的僵硬手指,一群围着他忙东忙西为他收拾残局的人,还有一锅刚刚沸腾就被他不小心把整盒盐洒了进去的汤,等等等……
经历了数次失败,到最终端出一碗成口叩出来,总共耗时两小时三十七分。顺便一提,威廉的手表从不离腕,也绝不停摆,即便身在这个交错的时空中。
看着这碗热腾腾的汤,威廉想,他明白老夫人这么逼他都是出于好意。毕竟只有当他获得了伯爵的特赦,才可能四肢健全地在这个他宁死也不想放弃考察的地方生存下去。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会适得其反,这碗汤将把他送进地狱。
总之,一切生杀大权都掌握在那个人手里。
威廉甚至没有勇气试喝一口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害怕他尝到的东西会叫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对自己的手艺太没信心了。
在厨师长的引领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这碗决定他未来的东西捧到了餐厅去。
此时的餐桌边坐着三个人,伯爵、老夫人以及约瑟夫。
看到威廉端着汤出现,三人反应各异,有期待、有意外,还有……阴沉。
当威廉刚把汤放上桌,老夫人就用生怕谁听不见似的高音量叫起来:「哎哟,威廉,这是你自个儿煲的汤吗?好厉害,啧啧,看起来真是诱人呐。」
诱人?塞缪尔和约瑟夫齐齐瞟了老夫人一眼,脸上露出质疑。
这一盘黄黄绿绿的东西,哪里诱人了?吓人还差不多。这东西真的能喝?
为了验证食物的安全性,身为医生的约瑟夫以身试法,拿起勺子准备舀一口汤尝尝。
啪。
老夫人手一拍,打掉了约瑟夫手里的勺子,斥责他:「怎么回事?萨米还没动呢,你抢先是不对的。」
约瑟夫楞了楞,以前进餐的时候可从没见老夫人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当他发现老夫人正不停朝自己挤眉弄眼……他隐约明白过来,于是配合地点点头:「哦,说得是,失礼失礼。」
转而看向塞缪尔,对那盘汤呶了呶嘴:「喏,你先吧,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味道说不定很不错。」
「没错,我们不该以貌取汤。」老夫人积极回应。
塞缪尔冷眼瞧着这两人默契十足的一搭一唱,再看看站在一边坐立不安的威廉,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拿起了勺子。
一勺汤舀起来,送到唇边,慢慢抿进口里。所有细节都优雅的无懈可击。然而威廉不敢肯定下一秒这种优雅能否继续维持,或者会乱没形象的哗一口喷出来……
终于,一口汤确定已经进入了肚子里。塞缪尔倒是没有喷出来,只是将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到威廉脸上,盯着他。
威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咧咧嘴角,挤出了一个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