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淡定点头。
九十八立马怒了,扇呼着小胳膊拍他哥哥的后背叫道:“九七哥你太过份了!九七哥你太没义气啦!”两个孩子打做一团。
我蹲在屋顶欣赏自己一手挑起的萧墙之祸。
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小滑头两个终于想到另一个方法。九十七掐着九十八的小肥脸唉呀一声,扭头对我说:“慕大哥,我忘了!今天是阿娘让我们来约你玩的!”
九十八松开咬着九十七胳膊的嘴,帮腔道:“唉呀对呀!明天不就是七日集了吗。阿娘说想送您套好衣裳,让您穿着去逛集呢!”
“哦,衣服好看吗?”我低下头掩去不太和蔼的笑,只让他们听到浅笑声。
九十七九十八立即松开彼此跳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好看好看可好看了!比阿娘做过的所有新衣裳都好看!慕大哥穿上一定是顶尖的俊俏人物!”
“可惜那也不是今儿个的事。”我摸着下巴遗憾地指出,“唉……虽然练法术很枯燥,可是没事做更无聊啊。”
这两只小蜘蛛又用提心吊胆的表情望着我。
“说起来今天天儿不错,一丝风都没有。很适合放风筝啊!”我逗弄够了,抛出早早盘算好的日程安排。
两双黑多白少的大眼睛立刻闪啊闪,晃得我都要眯起眼睛来。这两个孩子被我带着放过风筝,自然知道为什么没有风比较有趣。可是我眯着眼睛笑着扫过元行时,注意到他漆黑的眼睛里也亮了亮,心底微讶。
不过既然大家都满意,放风筝的事就这么定了。
可是家里根本没有风筝,九十七九十八又不肯回家去取,缠着我要我帮他们做新的。
“好吧好吧,要什么样儿的呢?”我被缠不过,举手投降。问完我就后悔了,怎么能把主动权交给这两个贪心的破孩子!
竟然一个跟我要蜈蚣,一个要凤鸟。
不过算了,反正要走了,宠一宠他们也不是不行。
我留九十七九十八在家里拾掇,自己在后院里砍倒一棵竹子,劈出一捆细薄的竹篾。抱回前院的时候,元行站在井边打水。
“很勤快嘛。”放下竹篾把他提上来的水接过来倒进木盆,再把竹篾浸到木盆里。回头时发现元行已经退开一步的距离,极拘谨的束手站到了一边。
因为竹篾要软一些才好扎,我便运着火气在掌上,按在水里加热将它们煮一煮。元行腿上还是吃不住劲儿,站直了就要抖,偏偏还站在一边一直看着。
“你怎么不去那边躺着?”我挑着三昧真火有些惊讶地仰头望着他。
他拿黑漆漆的眼睛瞄了瞄我的木盆,慢慢走回躺椅上趴着。明明是个宽阔肩脊的成熟男性背影,我瞧着却觉得自己像是撵自家小孩去写作业然后霸占电视机遥控器的坏爹爹。
不管是不是他太会演戏,我觉得还挺好玩儿。
于是我提起木盆走过去,放在躺椅边。推推他的腿说,“蜷起来点,给我让个地方。”那双长腿马上很听话的曲了起来,它们的主人有些惊疑地望了望屋里大开的门窗。九十七九十八不时从门前窗前踢踢踏踏地跑过,有时还探出脸来问一句:“慕大哥,什么什么放哪儿啦?”
他这儿还怕着我真当着俩小朋友压倒他?
唉……我怎么会是那么禽兽的人。
为了挽回不好的形象,我特意正正经经坐在躺椅上,捡起一根竹篾,把水从它上面抽走,递给元行。他接过竹篾,试探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点点头,自己也拿好一根示范性的扎成一个圈。元行学着做出个竹圈来。将那竹圈接过来细细瞧瞧,我就把竹篾一根根弄干都放在他手边。
元行马上了解了我的意思,一个接一个的捡起来扎圆圈,扎好了就规规矩矩放在我身边。做这些玩意儿的时候皱着眉一副认真专注的样子,漆黑的眸子里亮闪闪,就好像扎风筝是他热爱非常的事业。
我偷瞄他几眼,觉得好笑,凑上去亲亲他的脸颊。
脸红是照样脸红了,不过过了片刻,元行竟主动开口道:“幼时……幼时仅放过一次风筝……”留着话头便犹豫着停了下来,似乎等着观察我是否有静候下文的意思。
“是么……”我随口应道,捡起一个竹圈当蜈蚣头,扎出眼睛和耳部的外框。九十七九十八这时跑出来,端来纸绢和浆糊什么的,我便招呼他们过来一同帮忙。
元行果然住了口,不再试图说什么,只是眸子里的那点神采慢慢黯了下来。
15.诱(2)
拎着风筝,领着三名妖怪寻到山中盆谷一片开阔草地。今年发芽最早的一批蒲公英花已经谢去,剩下白绒绒的种子小球点缀在翠绿中。
“九十七九十八一伙,我和元行哥哥一伙。”我将好放的凤鸟交到九十七的小手上,“老规矩,我们这边不用法术,伤着你们也算输。”
“输了怎么算?!”九十七你拉也没用,九八弟弟嘴一向比脑子动的快。
我意味深长扫视过他们,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打屁屁。”
“哈哈,要是慕大哥输了,哈哈哈!”九十八两眼冒光,不知想到什么,笑得在草地上滚做一团。
我瞥了他一眼,温柔低头问,“你觉着我会输?”
可怜的孩子一口气抽回去。半晌,打了个嗝。
九十七九十八蹲在凤鸟边给它施些杂七杂八的御风术浮空术。我让元行拿好线轴放线,自己拎着风筝后退,指指盆谷南侧的断崖。
“扯着线顺着崖慢慢跑就好,要记得放线。”说完扛着蜈蚣攀上断崖。山崖很高,即使本人是只妖怪,不用法术纯爬上去,也算是彻底活动开了四肢。
从上面向下看,元行扯着线轴已经迈开腿,眼神在我和要跑向的方向间打转。拎着风筝退开几步,就看不到崖下的元行,我大声道:“我说跑,你就开始,听到吗?”
元行的回答“听到”随后传来。
活动脚腕,踢腿深呼吸。我举着风筝轻盈地等了下地面,向前加速着猛冲。身边的景物一列列的倒退,耳边呼啸生风,眼前变得如同坐望火车窗外,树木化作拖着尾线的绿意一闪而逝。
眼见速度合宜,我脚踏出崖边,飞身向下,高处凛冽的风刮得衣袖猎猎作响。速度达到的关系,身形并不会向下急坠,借着向前的冲力,我踏着崖壁借力,上演了一场纯正版的飞檐走壁。
元行侧身跑着,时刻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放线。我举着风筝踩在断崖峭壁上急奔一段,放手将风筝用力平斜着向天空送去。自己一个鹞子翻身,蹬下崖上一块连草的泥块,踢向风筝飞去的方向。
嘭一声,泥块在空中炸起一团火焰。太阴损了九十七小朋友,竟想烧毁我方战机。这么没有运动精神的家伙,真的是我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孩子?
我踩着崖壁借力一蹬,人已扑向偷施暗算的小家伙。我打他算输,因而见我扑来他也凛然不惧,施施然一个遁地术闪了,死不悔改冲过去明着堵截我家蜈蚣上天……
一时间低阶位小范围的基础术法不停闪烁,元行果然没放过风筝,慢慢跑放线还可以,要他牵着线躲闪的话——那叫一个不得要领。
本来为了哄小孩装显出的些些狼狈,倒有些真意。
我缀在他们后面挡下大部分针对无辜蜈蚣的攻击,斜眼眯到九十八正笨手笨脚但是相当自在的慢吞吞控着风把风筝往天上吹。神色那叫一个清闲,控风术准头那叫一个差!
服了服了……竟然还有前眼没后眼的越跑越近,那微风都吹到了我们蜈蚣上空。巧不巧赶上九十七一个被我打散的火焰术,火星蹦到蜈蚣的百足之一片上,呼一下撩掉了好几条。
这、这这……这两个孩子果然争气,不枉我调教这两年。
眼瞧着风筝失了平衡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要掉下来……
它怎么可以掉下来,它要是掉下来,我和元行还活什么劲儿?
我闪到元行身边夺过他手中线轴,顾不得看他神色,单手揽起他的腰,用力往天上一抛,喝一声:“化形!”
那双漆黑的眼睛飞快掠过来,惊疑困惑眼看着要压抑不住。然而这一刻他已被我抛至空中……那人形滞留一瞬,我伸指解开定住他人形的术。呼啦一声,一道黑影顷刻腾空而起,扑扇掉墨色的羽毛两三根。
这……这明明不像鵁的啊?“有鸟焉,群居而朋飞,其毛如雌雉,名曰鵁,自鸣自呼,食之已风。”——这样黑鹰一样的原身哪里像母山鸡啦?
我一手搭凉棚望天,瞧着元行在空中盘旋犹豫了几圈,终于振翅腾空,追着下坠的纸鸢,收翼急扑,利爪前伸,紧紧控住长长的蜈蚣。这才重新伸展翅膀,朝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
唉唉,除了某只的毛色有点出人意料,其他的还真是某些久远到不堪回首的青葱岁月的再现啊……我暗自撇嘴,放任线轴轱辘似的转个不停,渐渐到头。
不知能否同样勾起老友的回忆……元虹弟弟,你看到了么,懂了么?不会这样还找不到慕某吧?我会在这里等待着迎战和回击,不论你带来什么玄虚找来谁作助力。
晴空上那个,算我蛇怪慕秦肖燃的狼烟,放的烽火!
线轴放到了头,元行在空中扇翅膀做悬停,真是好技术。在我的前世,电视里说,所有鸟类中只有蜂鸟可以在空中悬停,这样看来我养了只大个蜂鸟。
九十七九十八目瞪口呆仰头看,我朝他们慈祥地笑,“不好意思,慕大哥赢了。来来,排排队打屁屁。”
“可是可是……”
“没有哪条规矩说不可以现形吧?”我朝他们深情张来双臂,“没有的话,就到秦肖哥哥这里来吧!”
两个孩子于是悲摧了。
一会会后。
九十八捂着小屁股哭鼻子,我可没使劲打他,就拍了两下,可是小孩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看得我这个心疼:你说他要是个鲛人多好,这得是多少明珠。
这时一只符咒折的纸鹤落在他湿漉漉的鼻尖上。
在被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前,我一把抢救过来,展开帮他们读,“饭已下锅,速速回家吃饭。”
九十七扇一下自家弟弟的后脑壳,“走了,输不起的不是好汉!”
九十八大声抽泣道,“我没输不起,是慕大哥耍赖!……呜呜呜……打得我好疼……不公平,我们都没有翅膀……”
我耸肩,点点纸鹤,将符鸟变大,把两个小孩子逐个抱上去,“路上小心哦。”
这世界上没甚么绝对的公平,所以我是点化小辈,真的不是在仗技欺人嘛。
等符鸟扇着翅膀朝蜘蛛窝方向飞去,我伸臂拽了已经化为人形的元行,用力,两个便一起侧身倒向草地,连带着还滚了几圈。沾着草屑陷在一指深的嫩草丛里,我支着肘压上一条腿在元行身上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扫视他。
元行明显顾虑着怕被刚刚离去的两个孩子发现,抿紧嘴唇不敢出声。近在咫尺的那个呼吸就这样被它的主人抑住了,又轻又缓的。
有意思的家伙……我抓起自个一绺头发探进他耳洞里,刷刷刷。元行耐不住,耳朵微微动了动,终于还是绷住了没躲。
那么换个地方好了。我拖着发梢划过他瘦削的脸,挠挠线条硬朗的下巴,扫扫上下滑动的喉结……一抬头,元行又紧紧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于是我捉着头发去闹他垂下的眼睑。整个身子重量放在这人身上,才发现他绷紧了身子,十足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倒也真的是没想要在草地上作甚么,我玩了一会儿就翻身仰面躺了,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支着头望天,略略思量他在顾虑什么。
照理说我现在一定在被金蛟大人通缉。
这般放他上天……与那张牙舞爪招摇无比的蜈蚣纸鸢飞了这一通,金蛟大人看明白与否不好说,哪个知情的鵁族是一定会循迹找过来的。
至于元行嘛,是不是怕我忆起旧事迁怒与他?
哪至于此,我怎会?
“一个问题。”好吧,我就给你讲讲自己打算,送你一颗定心丸。多厚道。
“……呃?”
“我许你个问题。若不碍什么,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是碍着了,那就另说。这丑话要说在前面才行。
等了一小会儿,元行悉悉索索侧过头,迟疑半天,问:“他们为何……为何称您慕大哥呢?”
我要是有眼镜定然跌了,这算什么问题?
“因我姓慕名秦肖啊。”这时候如果扭头把眼神放在元行身上的话,他会觉得窘困。所以我还是望着天,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沉默半晌,觉得疑惑,却不晓得自己可以问什么似的,“可、可是……”
“嗯……”等了半天元行也未说出所以然,我拖着长音应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自己应得是什么。
于是俱又静下来。
说起来元行这人,明明看起来像个闷葫芦,却已是第二次想要挑起话头来同我聊些家长里短呢。……不知为何他会有如此强烈的交流欲?
我盯着云彩又瞧了一会儿,忽然间就起了随意说点什么的念头。
“我小时候听的许多故事里,名字是有魔力的东西。比方说有些妖怪,会在你背后叫你的名字,如果应了,晚上就要找过来吃人心肝的……”鲁迅先生童年回忆里的美女蛇,现在貌似变成了我的同宗?
扭头飞快瞥了元行一眼,果然他眼神迷惑诧异。我凑上去,挑着他脸颊上那块软些的肉咬下去。咬破是不会,但务必要留下我健康整齐的齿痕。
咬完了,退开些欣赏下。元行安静无声地由着,只是眼神里茫然更甚。他不能理解也是正常,我好心一下补充自己的想法解了他的惑好了。
“小时候听了记了信了,却怎么也没想到长大会真的遇见……怎么敢随便告诉自己的名字。”
“是、是……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
元行思量了一会,有来有往对答间松下来的神色复又紧了。
“对不起……”轻轻的,喃喃的。
……呃?
哦……是了。
吃了我心肝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妖怪吗?
“不论你是昔日里哪一只,”当年逃跑过程中,被这位哥哥追捕过?“你们整个鵁族,都只有一个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元行将头偏至另一侧,久得我以为他睡着了,才叹息一般道:“……只有一个元虹吧。”
是啊,只有他。我不会迁怒明明是个好消息,为甚么元行还要不开心?
16.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