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中我悠然从火上取下香喷喷的佳肴,坦荡荡剁碎几片朝阳草撒上,递与元虹。斜睨他,唇抿得毫无血色,颤巍巍伸手接过,噙着眼泪失神般只知望着我,却也不怎么像是讨饶的样子。
“元虹的毒门烧烤配方,我素来喜爱。”我淡淡笑望他,“只是你自己却从来不尝尝加料后的口味,着实可惜。”
另一片直接取下来递给元行,自己拿一份同样撒上朝阳草碎末,咬一口。
菜色呈金黄色,质地软嫩,滋味香甜,甚佳。
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从袋里再掏出一坛酒来,拍开泥封斟了两碗,让一碗给元虹,推销道:“自家酿的米酒,名之为鸩。”
其实这酒,我将它自恋地唤作“一里香”。可不给它改个名,我怕元虹悟不出它的本质。
凝视白瓷的酒碗,缓缓旋转三四次,仔细观察了一下,鼻子靠近,翕张鼻翼,全神贯注检查一番,喝下一小口。嗯……色相晶莹发亮如湛蓝的海水,喝起来除了米酒的香醇味外还有南天竹特有的清香,甚圆满。
我举起酒碗敬了敬元虹,一字一句道,“兄、弟——请了!”
元虹愣了愣,忽地一下举起酒碗,仰首干净,翻手将酒碗朝下亮了亮,把空酒碗推到我眼前。
很豪迈嘛。我眯起眼同样干掉碗里剩酒,再次斟满一碗与元虹。自个着歪着身子抿着酒欣赏元虹左一口酒右一口烤竹笋,惨然和着泪往下吞,心情无比泰坦。
大家一定听说过,烹饪者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那个对自己而言意义特殊的人,一口口将自己精心烹调的食物吃尽。
要是百年前元虹看着我吃下带毒的吃食时,都带着我此时心态,那么我在无意识中该是给他带来了多少欢欣快乐啊……
不然把他养在身边给我试毒得了。嗜食毒物是很方便保命,可郁闷的是吃到美食实在难以分辨是否可以同样做出来待客。所以除了在鵁族与元虹、这几日与元行,我寻常都不敢与人同食……
当元虹吃得差不多,我扬了扬手里的酒道:“酒足饭饱,元虹兄弟不妨说说来意。”
朝阳草和南天竹,就我所知都属慢性毒药。因为是自己日常吃来调味的东西,我这人口味又重了些,故而我下的量自然比寻常下毒者大些,所以虽是慢性,这会儿大概也发作了些些。
只见元虹白着脸捂着心脏,慢慢吃力开口道:“阿……你可知道,阿爹要把我送给金蛟魔君……就是因那魔君知道了你的事,一心想要擒你,这些年遍寻你不着,却不信你以死在外面……于是要用我将你引出来?”
这个嘛……既然我的内丹在元虹那,我如未死,自然有一天是要回来讨要的。在鵁族讨要和去蛟龙窝里讨要,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一个。只要在放出元虹进驻金蛟后宫的消息,再在鵁族设下人手,真正是请君入瓮的好点子。不过是因为他们错估了卷土重来的我的实力,才落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
我点头表示理解,示意元虹继续。
“我从家中逃出来,就是想要先找到你,要你别掉入了圈套。”元虹说着猛然抬起头,攥着酒碗的手指关节用力得个个苍白,“至于你的内丹……我们鵁族修炼与你不同收为己用的话并不能得益太多……那过程又太过凶险。阿爹说既然难以炼化,不如、不如……”
元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立起身子疾探过来道:“你要怎样对我我绝无二话……我没有保住你的东西,爹爹瞒着我将它献于金蛟大人换了镇族的法宝了!”
“呵……”我懒洋洋抬手,一掌将他靠得过近的身子推到一旁,“老早料到了,没甚么有新意的消息了吗?”
果然在那只普及简化版的低等龙族手里。
从劫亲那日起,我就存了这个猜测了。天哪,我真是劳碌命,要个东西都这么麻烦。翻了个白眼,我卸了力,倚上元行的肩膀……
呃?硌死了,没事绷这么紧做什么,我有些奇怪的回头望了一眼元行,这家伙从刚刚起就一直特意稀释着自己的存在感似的。
“秦肖!”元虹忽然提高嗓音,“我刚刚探到你如今住的竹屋见着,那里早已被相柳手下的妖怪团团围住了!”
我移回眼神,耸耸肩,“你知道他们要作甚么?”
元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知道……我听到了……似是同你住得近的一家妖怪,为了得些好处,向相柳魔君举荐了你去……去……”
“呃……”我做了个无奈的挑眉动作,打断他的欲言又止,“你看,我这些年来,总能见到这种见利忘义、不忠不信之人。我估计,也怨不得旁人,可能我某些行为模式特别吸引这类人青睐。”
以上这话诚然刺激着元虹一分,可我倒没想到元行倒好似被捅了两分。这意外拎不清楚的家伙,我未曾待他以兄以友,他也从没与我盟誓祸福与共。管他在鵁族和金蛟的合作关系里充当什么角色,与我都并不算有什么亏欠。
“那你该知道他们并非想要对我不利。”我拍拍元行示意他放松些,自己磨蹭着找地方靠得舒服些。
“可、可是……”元虹吃了一惊,脱口道,“以你的性子,怎会甘心被人困住?!”
“呵……这个事情嘛,你不在乎,他不在乎,大家都不在乎,我为何偏偏要在乎?明明是对我有好处的事,有必要那么扭捏吗?”我斜斜瞥元虹一眼,恳切的教育他道,“兄弟啊!人生在世,当受则受。”
“可是……可是……”元虹喃喃道,“你明明……明明……”
“被你困住,于我百害而无一利。”见他失了方寸,我笑着坐直起身来,慢慢凑过去捏了元虹的尖尖的下巴。逼他直视我的眼,慢悠悠气他道,“要是你有相柳大人那份修为,慕某就算跟了你又何妨?又何必冒死出逃呢——顺便说一句,也请别那么亲近叫我秦肖,在下姓慕,思慕的慕。”
元虹不认识我似的,瞪着眼茫茫然瞧我,半晌,哇一声吐出一口热腾腾的鸡血。我眼疾手快抄起他自己袖子稳稳兜了,端详着被我整治了这一番光景的元虹,实在忍不住要幸灾乐祸。
心口那抑郁了百年的闷气,似乎也散得差不离。
18.当受则受,当辞则辞(2)
心真是一种诡秘善变的东西,即使是我自己的那颗,我仍有点摸不准它。我从前可没想过自己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情,瞧元虹吐一口血竟就腻歪了复仇的兴致。
但子曾经曰过,他七十既能从心所欲的过活。我虽愚钝了些个,毕竟比当年孔圣多历了小五十个春秋,没兴趣的事自然不会傻呆呆去执那个无聊的象。
当下起身,抽出张符咒点了,又极有先见之明的先设了个隔音隔光的屏障在周围,挡住元虹元行和一切有可能出现在附近的妖怪。
少顷,晴空中极度不低调的闪着电光冒着白烟,凭空出现一气质狂放身材有致的古铜色皮肤异国风情雌性,脚一踏着实地,便蹭蹭上前两步,彪悍的挥过一鞭来。
伸手扯住鞭梢,在掌心缠上一圈,我强忍住抚额的冲动。这位应召而来的美女是个人才,近些年来一般都是我让旁人无可奈何的份,可是偏偏只要一见到她我就很是无奈。
此美女唤命足訾,说来惊悚,我虽是实打实的断袖一枚,她却更加实在的是我前任情人。
本来我一个成年妖怪——呃,身体成年否我不知道,至少心理上是熟透了的——这一百年来在这世间沉沉浮浮,自然少不得遇见几个看对眼的,正经很是惹过几朵桃花。
世事艰深求生不易,妖怪也并不是每个都如传奇里所述那般痴缠纠结。合则在一处几度春风,不合便潇洒告别相忘江湖。只要不仗了势来欺辱人,今日朋友是往日情人,这本也没甚么值得少见多怪。
可是,与这位足訾美人的往事却着实令人唏嘘。
前些年首次见她,正是一场恶战方歇。我狼狈顺着河水流沉沉浮浮浑浑噩噩,被一路冲进她的领地,好容易扒拉上河岸,下半身泡在水里染了一片的血色。
就是这个阳刚漂亮的少年,在那个时候逆着光蹲在水边朝我伸出爪子,热情友好地说,“你便是与那玄狐打得放焰火般好看的妖怪?我对你好生仰慕!”
说完也不管我神色如何不友好以及怎样攥紧手中白刃,只是缓了口气便充满憧憬对我咏叹道,“你受伤哪里也没去流落,偏偏漂到我的领地,可见你我是有缘分的!趁着我还年少,咱们轰轰烈烈断它一回袖如何?”
那时我细细打量了一回他的脸,认为除了那言语间信奉了邪教般的热切虔诚实在碍眼,他长得倒很是对我胃口,虽则趁着年少挥霍青春这种态度不那么端正,可是我实在没有好为人师到去教育他,更没有提我掉的那条河流一路下来并没有什么分流——要是说我还能漂到其他地方去,估计只有冥府。
偏偏忘记自己对这个世界常识仍存在严重欠缺,我非常不谨慎的应下了他的提议。就在足訾家地盘找了块空地盖了间草棚,留下来和他断上了。
开始相处的还算和谐。实在因为这孩子少根筋又脱线,并且有活力的性格实在有趣。
后来嘛,就发生了十二分恶性的事件——足訾他挥别了青葱的年少岁月,他成熟了。
那是某一天我们正在亲近……身下之人忽然体温比寻常那些会提升了十倍不止,烫得我一阵阵哆嗦……然后……
竟就这么惨无人道地眼生生让我瞧见一出俊美朝气的少年成长为凹凸有致的御姐的完全无删减现场秀!请自行想象我当时那惊恐而又悲摧的心情。
这才明白“趁年少断它一回断袖”,那是个怎样精确的时间限定。
真是亏得我心理素质过硬,才没造成那种难以言说的心理障碍。不过是至今想起来仍心有戚戚。
好在那些都已成为过去,看不出足訾还是个对生活有详细策划的妖怪,成年后脑袋里琢磨的便全然不再是情情爱爱,而是怎样扩充领地生儿育女。
我们四平八稳的结束“轰轰烈烈”的断袖情意,如今我是足訾的诤友,严厉但热忱地以纠正她所有不女性化的言行为己任。
“好身手一如往昔嘛!”足訾想要拽回鞭子,我当然没那么傻乖乖会松手。她挣了两下见拽不动,便拿冷然的眼神剔我。
我与她坦然对望,结果这一位上上下下扫视我一圈,噗嗤一声笑了场,鞭子一撇不要了,翻倒在地抱着肚子滚来滚去道,“我的娘啊,虽虽是说好由你勾搭那相柳老儿,我也一早就安排好人手在相柳那家伙面前将你编排得天仙下凡一般了,哪里用得着你真的打扮成这妖精样!哈哈……”
我将遭到抛弃的鞭子慢慢在圈在手心缠好,看着这个空有御姐模子的家伙痛心疾首叹道:“你这俗人……什么事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最好方是个积极上进的态度。以色侍人者,让人赏心悦目是个正经而高尚的事业。而你既然已化作个女人模样,好歹该离猿猴的皮样儿远些才是。现在这般模样……唉……”
做女人做的素来没甚么经验的足訾,被我一叹一略轻易击倒,从地上爬起来理理衣服拂拂头发问:“唤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指指屏障外站得笔直的元行道:“劳烦将他带回你的老巢去。”
又从怀中掏出元行的内丹递到他手中,“春天过去我仍未回来,你帮我指点指点他那实在稀疏平常的法术,然后把这个还给他让他回家去。”
足訾异常凛冽将我望着,“我凭什么受你托孤照顾你的新欢?我们俩个没有那样深切的交情!你前脚咽气后脚我就把他煮了来吃。”
我无奈状用力抚额道,“想哪去了……我让你过了春天打发他,是觉得此次没准在金蛟那边耽搁久些,怕白白在你家养只妖怪太浪费粮食。”
足訾这才满意,仔细揣起元行内丹,还要卖乖数落我,“就知道你是个狠心薄情的家伙!”
这次我懒得与她计较口舌,挥袖撤了屏障,与她并肩出现在元虹元行两兄弟面前。这两兄弟眼见着不是什么亲厚的兄弟,多时未见杵在外面,也不晓得互相关怀问候一下。不过见到突兀出现的足訾,惊疑怔愣之余,倒是匆匆对视了一眼。
到底还是有些默契的。
“元行,”我朝元行招招手唤他过来,从脖子上解下自个炼制的法宝一枚与他套上,杜绝了足訾家断粮后拿元行打牙祭的可能。又叮嘱一句,“这些日子好生在这位姐姐家里呆着,不要忧心。到了你我定好的日子,她会如约让你归家。”
足訾在一旁重重哼了一声,倒也不是真的生气——这世间如我此时这般处事并不稀奇,只因少有人愿意担负错信一个人的代价。
元行低头摸了一摸脖子上新栓的链链,握紧了没出声。元虹却忽然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我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诚恳道,“我想让你就此自生自灭,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照理你身边该有个劫亲劫来的元虹才是!”
元虹被我迫得急了,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有些忘了保持。足訾在一边看得有趣,附和道,“正是正是,你带他一同回去比较合宜。”
“我可以说我一抓到他就把他杀了。”
“不妥,”足訾装模作样沉痛道,“如今十里八荒的妖怪谁不知道啊,银蛇妖乃是个痴情种子。”
我很是震惊地瞧着足訾,难道我在鵁族听到的那段故事,它其实并不是那位勇敢大爷的独家胡扯?!
足訾拿同情兼且理解的眼神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劝道,“阿肖,别这样……痴情又不是痴傻,怪只怪你遇人不淑。”
说完很是凶狠地拿眼神去剜元虹。
我飘忽着瞄了元虹一眼,看他那既悔且痛的神态,我就知道,初初那谣言……它果然是影响深远的谣言。甚或其深远程度,已经远远的超出了我的想象。
什么是传说中的三人成虎,什么是传说中的谣言可杀人……我现在就很有吐血的冲动。
不过呢……在这个谣言里,我倒是傻得让人难以提起精神来提防。
况且足訾这样一说到叫我想到,这些天许多妖怪都有见到我身边是有个随侍的,如此若要事先送了元行走,总得再化个傀儡充数,总没有用实打实的元虹顺手啊。
虽不明白元虹为何要跳着脚往是非里蹦跶,不过既然这顿蹦跶于我是个便利,我便委实没有必要提醒他,这趟走下来实在不易占到便宜,还有说不清的凶险。
施个略微繁复的易容术将元虹变作元行的模样——只因这些天该有不少妖怪们都看到我身边的元行模样,要是了解些内情的东山蔓联妖怪,他们估计会自己帮我诠释一下这件事,以为那是改装易容了的元虹。反而要是带了本来面目的元虹,会引来西山郡妖怪的怀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