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虹元行……就在前些天我劫来扮成元虹的元行,今天我领着扮成元行的元虹……呃,最近我的生活真是好生混乱。想想这些天近过身的妖怪,倒没有哪个有那份修为和自信能看得破我使得法术吧?
我朝足訾元行拱手告辞。
哪知元行忽然踏前一小步问,“既是化作我的模样,可否就让我……还是让我去?”
他越说声音越小脸色越白,可是眼神透出的期盼却是愈重,就像是夕阳将要落山时,那骤然发亮的天空。
“既然我这真身在此,哪能让大哥再冒险。这些天,大哥为兄弟受苦了。”这话照理该是我来回答,偏偏元虹抢先拱手郑重朝元行鞠了一躬。他此时中毒呕血身上滋味理应不佳,朝元行弯下脊背又直直有九十度那么彻底,可是姿态却甚是桀骜。
而受礼的人却极像挨了当头一棒。
唉……这是什么诡异的气场?
我走过去拍拍元行胳膊,将他轻轻推到足訾身边去,“不要趟这趟浑水。”
松手转身呼喝元虹,“快点,跟不上就团了你滚着往家去。”
足訾在身后笑着道:“阿肖,等你回来挖今年的新酿。”
“哦,”我没回头,朝背后挥了挥手。“等着吧。”
19.当受则受,当辞则辞(3)
相柳是一条最会喷毒气污染环境的九头蛇怪,挺了不起又有名的上古老妖。据说从前都是跟着神族混的,可惜后来上古神族开战时,这位因为没有站准阵营跟错了老大,与禹帝叫板惨遭华丽丽镇压后,才被发配到这里与些后辈妖怪为伍,是很是憋屈的一位老前辈。
但也正因为相柳有因此资历,西山郡这块在这片儿割据势力里,最是地大物博物产丰美。
我甩着长袖迈着标准的四方领导步,慢悠悠带着元虹回到家时,隔得远远就看到竹屋已经被层层叠叠围了个如水桶般结实。
相柳的手下并不如一般妖怪那样散漫,品种也不算纷杂。草草扫上一眼,八成都和他们的主上一样同属爬行纲——相柳老前辈很有点种族主义倾向。
这众多的蛇妖被这上过战场的老妖治理得有些军人气质,于是他们围我的竹屋便也有了围城的气势。
啧啧……把一所陋室围得那么紧作甚么,难道我看起来很稀罕那里吗?
好吧,我理解……妖怪和野兽都把领地看得很重,一般不会没种的丢下自家地盘掉头就跑。我既然也是个妖怪,就少不得入乡随俗陪他们较量一番气势。
特意寻了个显眼的地方走近,立在上风口摆个高人状——就是任由风把纠结的银色卷发卷起,抽在脸上,却不能抬手理顺。
所以这高人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不动声色将形形色色的妖怪望了一会儿,接下来倒也不用违背本性去假装胆小怯懦。只需要继续不动声色走得再近些,不丁不八站好,保持周身那一旦发力即可齐动的状态。
领头的那蛇妖同族见我大大咧咧就这么出现,也只是讶异了那么一瞬,便谨慎上前与我见礼,客客气气BALABALA说明来意,云里雾里一通,言辞间修饰美好的简直像个正宗口蜜腹剑的人类使臣,而不是个预备强抢妖男的妖怪头子……嗯,只不过主旨是不变的请我去他家主上那里小住。
虽然我这趟是十分愿意前往,但还是凑合样子,拿寒冰样的低温眼神扫了被派来请我这位“宾客”的妖怪们几个来回——无论是从质量还是数量上来看,都说明相柳老前辈挺把我当回事。
往好处想,这是老一辈对我实力的认可。
我先是试探性表示能否将元虹留在竹屋里,那管事的妖怪打量一下我复又打量一下元虹,那视线经过由低到高的过渡,同时完成了由疑惑不解到稍稍不屑的转变。我鄙视他狭隘的审美意趣。
但是好在他答应了。
我怀疑要是元虹自己那张招桃花的脸摆着,这蛇妖说不定是会想到,要元虹做我陪嫁妾媵讨好他家主上的。
看来足訾家的孩儿们传递和封锁消息的功夫不错,对相柳手下势力的渗透搞得也很成功。我矜持地向那妖怪表示了谢意,示意元虹到竹屋里去。
元虹抬头,背着相柳手下的蛇妖,用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沉静坚定望了我一眼,没说甚么多余的话,很干脆的转身离开了。
诚然我早知道他其实是个心智坚定成熟的妖怪,也知道他一旦下定决心会多么需要令人防范。但还是被他的眼神唬得心头闪了闪——我觉得这是元虹第一次揭开层层掩饰,让我见到他身上那真实的内在的、半点也不柔弱的秉性。
自己继续甩着长袖迈着四方步子,随相柳手下示意的路线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分出的那一股灵识却不会不知道,有一小股妖气留在了竹屋边,这是一会儿要处理下元虹?另一股先一步腾云而去报信去了。
后一种安排正好,真是十二分和我的心意。而前者……也很贴心。
剩下的人团团簇拥着我,蛇妖头领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竟然也变出个八抬的软榻。我疑惑瞄瞄这样一副怕我逃跑的架势,严重怀疑他们的相柳大人是个丑的吓人的老妖……或者有什么古怪的癖好?最不济,难道他修的人形也有九个脑袋?
蛇妖头领拿坦荡荡的怜悯回视我,看他眼神里蕴意,我估摸着以我自己的英明睿智,己猜测的情况总有一个是极度接近现实。
被八只妖怪抬着腾空,我端正坐着,时刻保持着警惕准备举手去捂着自己天灵盖,省得一会撞破头。
之后发现为防我逃跑,头顶上都是腾云的妖怪,我便放心了。
他们飞到半空,上升势头真正不小的时候,一张符咒织就的隐形大网当头罩下。冲在前头的几个倒霉孩子毫不夸张的被撞了个头破血流。
黑压压一群妖怪刚刚被这张大网压回地面,四围便冲出更多一群杀气内敛而煞气腾腾的妖怪。
甚好,这锅饺子算是包上了。
“冲啊——!杀啊——!”
“抓住那银蛇妖美人儿给咱们金蛟大人抓回去!”
“谁抓住回去后重重有赏啊!”
天哪……
这是谁教给他们的……明明事先交代这里不留活口,这是说给谁听的台词啊?用不用如此敬业啊?
难道这是刚刚被忽悠了的足訾的报复?
“慕公子毋须担心,那只不成气候的金蛟手下几只杂毛妖怪兄弟们还未看在眼里。”那为首蛇妖仗剑护在我身边道,“咱们定然平安护送您到相柳大人身边!”
“怎能如此劳烦各位,”我笑着,软绵绵慢悠悠,仪态万方地从软榻上站起身来。
长袖一挥,光华闪烁,身边妖怪一柄长剑已然在手。
这位刚刚和我对话的蛇妖若有所觉,带着些微不可置信表情的低头下去,又抬起了头来望着我。
我甚感抱歉地朝他叹了口气,抽出插在他心脏上的长剑。拿食指轻轻点他倒下。
身边妖怪们呆滞的一刻钟,我将这份外宝贵的时间用来轻轻拭了拭自己手中染血的剑。然后触着眉角轻声笑了笑,低声道:“还是由要慕某来护送各位一程吧……”
将剑身横向一挥,鸣动了空气。我的血液里仿若有些东西,随着剑鸣叫嚣着觉醒过来。
回过劲来的周围妖怪呼喝着冲聚过来。妖怪们的搏斗固然也用各种法术,但真正命悬一线时,白刃战肉搏战还是正经。我重心侧移避过,将剑向左上反挑半圈。耳边扬起悲鸣和四散的鲜红血花。足尖轻盈蹬地前冲,避过溅起的血污,在罅隙间游走,舞开剑势……只是今天衣服多有不便。衣袖兜风,速度快起来长袖、腰间长带和衣服下摆似随风起舞,甚为遮挡视线,颇为不便。
不过即使这样仍然很酣畅快慰就对了。
终于知道为何报复元虹并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快乐……我寻仇时机太晚,而岁月太长……
元虹嘛,早已算不得什么对手。
内有我在敌阵中充当绞肉机,外有精心布置的埋伏,这股相柳魔君的迎亲小分队实在势单力薄,不多时便被彻底剿灭。我把剑随手弃于在一地血泊中,对上前复命的足訾手下道,“我带来的那只鵁妖,看管好不要让他逃了。”
那妖怪半跪下来呈上一套我平时穿的素色衣裳,应道:“是!”
“也没必要伤他性命,他身上中了毒,要是想去山里采药,不必拦,跟着就好。”我接过衣服搭在胳膊上,“等我那边事做得差不多,就卖个空子放他走——我还指着他给金蛟大人通风报信呢。”
“是!”仔细瞧的话,听令的妖怪嘴角似乎抽了抽,估计是想象到未来金蛟大人的暴跳如雷,在努力憋笑。不过这句回答比起上一句,明显的中气足,士气也旺。这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的,“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果然至理名言,都经得起考验。
想了想没什么要补充的,我便移动到上风向,看足訾的人迅速处理伤者清理伪造刚刚战场,把一早准备好的金蛟魔君手下尸体拖进隐蔽处草草焚烧掩埋……
但这些工作算起来我是外行,稍稍看一眼也就算了。自己就近找棵树转到背面,脱下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施个清尘咒加净水咒,清理干净自己,套上日常惯用款式的衣物,重新施法掩去自己容貌,变作原来那个大好少年人。
临水照了有照,哦……这样才顺眼嘛。
转回去,对已经收拾好的妖怪们挥挥手简单道,“除去盯着元虹的人手,其余人分股退出西山郡。各位请务必小心不要暴露了行踪。”
转身自个去寻金蛟魔君殿下势力的残余股。
那些足訾的手下嘛,该散自然也就散了。他们毕竟不是我的亲随,就算派来与我办事,保持距离大大有利于维护与他们头儿足訾间的长久且纯洁的友谊。
自己一个找路下山去,身后那间竹屋,转眼已经不再是家。看来这边事毕,得再寻个清凉的处所再建家园。这次也许该正经挖个池子种些荷花、开片菜园子……也许再铺条石子路?
边这样盘算,边无意识侧听自己布靴踩过嫩草的飒飒声。分出灵识去感知了一下空寂寂的四周,再扩大范围……广大的山林刚刚还挤满了妖怪,这一会会儿周围就只剩我一个活着的。
这世界我呆得早已久过故乡,却一直也未混到有什么人追随左右。这些天身边一直算是热热闹闹,一下子静下来倒有些不适。然而这寂寞空荡,其实就算身处于妖怪中,与我也仍是在的。只因我与他们个个完全彻底的不同。
不是比他们好,也不是比他们坏。
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讲,就是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
20.这位魔君很莫测(1)
金蛟大人请我喝茶的愿望迫切,潜入西山郡的小分队往少了说有三股。第一股被歼灭拖去做了道具,第二股我由我单个儿寻上去杀了个干净,第三股终于幸不辱命,抓到区区在下——重伤垂死蛇一条。
这里我要说,这被俘虏,其实也是相当有讲究的。
就我个人而言,金蛟既与鵁族合作,自然能打听到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那些旧事。估摸着在他心目中,我是个颇桀骜颇不驯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小家伙。所以我不能不做抵抗被他顺顺利利抓到手,甚至也不能抵抗得太过敷衍,
而不敷衍,自然会令他手下出现伤亡,还是个沉痛地、不那么小的伤亡。
妖怪不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不讲究优待俘虏。伤了人家兄弟再落到人家手里,就算有上面的老大交代要留活口,我也讨不得什么好果子吃。俗语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比照《水浒》里好汉们血泪的被押解史,我对自己能否隐忍一路持怀疑态度。
所以我的选择是,很悲壮地抵抗到重伤垂死,才弃械……晕倒。
没错,就是晕倒。
晕倒多好啊,重伤多好啊。
金蛟大人要活捉我,可我生命的小火苗只剩下奄奄那一息。故而不论那被我杀了兄弟还是剁掉了胳膊的妖怪,不但不能欺我辱我给我排头吃,还要小心翼翼照顾我省得我死在觐见魔君大人的半路上。
麻烦是他们的,而我呢,只需要虚弱状伏在那谁谁的背上,间或嘶哑着声音咳嗽两声,颤巍巍来一句,“水……”
——当然这一“水”字也可随机替换成其他想要的东西。
就以这么个状态头一回来到东山潭子。
刘禹锡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可见有没有龙对水域是个极为高级的判断标准。
东山这又深又灵又有龙的高级潭子,是个极为氤氲的地界,雾蒙蒙湿气萦绕着好像永远也不会有散的那一天,连带着潭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瞧不清楚。
虽则有些影视作品里干冰营造出来的仙境效果,但我怀疑不用法术抑或烘干机的话,在这里洗个衣服,你永远也别指望它能自然晾干。
所以,我甚为不喜欢这里。
因为那唬得一众小妖一路上将我像佛爷一样供养的重伤,算不得掺了太多水分,着实是失了不少的血,我的精神便很有些不济。
既然不心喜这里没有看风景的心情,也就放任自己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着被光亮扰得慢慢转醒,我已经稳妥地躺在柔软干燥且暖和的床榻上,盖着同样柔软干燥暖和的被子。
那晃醒了我的光亮,却是一颗夜明珠。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妖怪更恰当些,正捻着那明珠低着头打量我。
从这只妖怪周身内敛而又带着云雨之气的磅礴妖息来看,我估摸着他就是拿了我妖丹尚且不够,以十二分热情来捕捉我的,金蛟魔君大人。
夜明珠的光亮柔和不刺眼,所以虽然我刚刚睁眼,倒也能不妨碍的同样打量回去。
妖怪化的形,一般都比寻常人俊美。坐在我床头的这一位,看起来年纪三十许,五官自然也是好的,但也算不得多么出众。只有一双眼,既寒且黑,显得极为深邃,给人的感觉却过于阴郁。明明没有哪里是特别好看的,也并不特别招人讨厌,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紧了紧。
这种奇怪的反应,仔细想一下我就知道是因为什么——只因这只妖怪的气息,在某种程度上与我极其相似,就好像早年鵁族里那些老老少少间的相似。
可是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我的原身那就是条蛇,而绝不是传说中具蛇身、蜥腿、鹰爪、牛耳等等于一身,由许许多多动物的拆分之后拼凑出来的神奇动物。
一时间,我简直极度怀疑,所谓的金蛟魔君其实该唤作金蛇……呃,魔君。越想越觉得有理,昔年看的小说里,可不就是有将大蛇叫做龙的么。
这样想着,我投向金蛟魔君大人的目光自然就有些古怪起来。
因为你瞧,我原身是条挺大的蛇,我也可以给自己起个诨号叫银蛟,再高攀一下跟金蛟大哥结个拜……
就可以专成寻个山洞,等那位唤作行者的雷公脸儿和尚与他那吃了很补的师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