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没开窗,颇暗。岩朔大人靠床板端正坐着,神色凶狠,仿佛有两簇暗火簌簌在他眼底燃烧。就像一只困兽,盘踞在绝境里,却没有放弃给妄图捕捉他的人致命一击。
怎会是这样呢?
我有些讶然,本来以为以岩朔大人的克己,会知道在被俘时示弱以图反击,而不是像这样毫无理智的、全不自制的告诉所有人,他已经被逼到没有退路。
走上前去,袖手唤一声,“岩朔大人……”
那男人骤然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唇上全无血色,如同西方传说中的血族。可是见来者是我,却轻轻扬起嘴角,“哦,慕秦肖。”
我瞧着他嘴唇上因为干燥裂开了一道血口,便到桌边倒了杯茶递与他。传说中超级不合作的囚犯岩朔大人,倒是极为干脆的接过来润了喉。
他一动手腕,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原来足訾为了充分完全的复制我在岩朔府上受到的款待,也在这位大人手上栓了条链子。
岩朔喝了口茶,淡淡地道,“不愧是渡过一次劫的褪过一次蛇皮的蛟龙,果然经验丰富。我本以为你死定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活了下来……慕秦肖……”
说着这个男人仰起头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说,那三九天雷再多加身两次,你是不是闭着眼睛也能扛下来?”
我不可思议将岩朔望着,岩朔也定定回望我。
“将多少同族根本没机会修来的龙珠任个低等妖怪剜了去,好似多狼狈似的从人家狗洞里逃得性命,”岩朔沙哑着嗓子低低笑了两声,“……慕秦肖,虽然我不明白你,但你倒痴情的挺特别。”
“难道哗众取宠在你看来,比较容易赢得那只鵁的芳心?”
29.我乃龙族预备役(2)
岩朔大人噼里啪啦一席话,将我抢白得很是悲摧。想我堂堂男儿,被他诋毁得如此英雄气短而儿女情长,仿若情商智商皆为负数的情圣一枚。
可叹现如今却还不是计较这等细枝末节的时候。只因他言语里透露出的些许信息,才是真正惊人。
琢磨了一下,我俯身凑近,抓住他手上链子,抬起来绕着岩朔大人的脖子围了一圈,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绞紧。
岩朔大人挑着眉噙着嘲讽的笑,望着我继续挑衅道,“怎么,踩到了你的痛处?”
我不理会他,有条不紊收紧链子,拿出为自己儿子打红领巾般的耐心,一丝丝不紧不慢的加力。
岩朔伸出左手拽开一点点锁链,沙哑着嗓子继续刺激我,“可惜啊……你的那个小鵁儿,并不喜欢跳梁小丑……比起你,他好像比较喜欢……”
我猛的用力,脖子上骤然收紧的力度让他没有办法将话讲全。行了哥哥,不就是比较喜欢你嘛,他爱更喜欢谁便喜欢谁,干我屁事。
不过这个加力,不得不赞我自己一句卡位精准。就好像真的是在意元虹到不行,被激怒的不能再听他刺激我任何一句。
岩朔所说的话蕴意惊人,虽然我大可以直接审问他,逼迫他讲出那些我急切欲知之事。
——但这样没有技术含量刑讯逼供,岩朔大人如果从我的问题中了解了我是多么的缺乏应有的常识,如果他有意与我较劲不说,如果他真的骨头够硬死不开口……或者更阴险些,清楚了我什么都不懂便直接编些瞎话糊弄我,都是多么很麻烦的事情啊。
现在他既然故意说出“哗众取宠跳梁小丑”这些话来,给我这个他印象里的痴情人听,必然是想拿言语做武器捅捅我。
激怒我与他现下处境没有半分益处,我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不理智,于是便顺着他的意怒上一怒,瞧瞧这位前魔君大人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着我力度的加大,岩朔立时无法呼吸。妖怪到达辟谷期,先天真气充溢周身,不进食也不会胃酸胃痛。但我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境界可以让活物觉得呼吸也是可有可无。岩朔的脸已经开始涨红,变得青紫。挑衅的眼神却还是没变。
我运气将自己眼睛逼出些血丝,让浑身妖气懔然四溢,仿佛不受控制般的翻腾滚动,一副要将眼前妖怪神形全部立刻人工销毁的样子。
之后我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岩朔大人激怒我的意图。
他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嘴也张开口徒劳地想要呼吸,身体不自主的开始挣扎……可是他的瞳孔里分明闪过一丝仿若笑意般的释然。
为了验证,我一下子卸去力道,将锁链绕着他的脖子上解下来。
岩朔大人于是被一下子涌进的空气呛到,颤动着胸腔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在他身边坐下,扶着他的肩膀帮他一下下拍着肩膀顺气,和气道:“金蛟大人,你大可直接辱骂我试试嘛,我担保不管你骂得多恶毒,都会留着你性命的……”
他身子立刻僵了一下。虽然是很细微,但我还是分明感觉到了。
原来岩朔大人是想要激怒我,让我杀了他,就和当初直接将那个……呃、据说是龙珠的东西拍入我体内的意图一样。
……话说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报复的愿望迫切,还是求死的愿望迫切呢。
不过嘛,既然发现了岩朔大人所求,再和他打交道便是立于不败之地。人说无欲则刚,当有了想要的东西。
——哪怕这个东西是个死呢,任他是谁,就都得学会让步。
我亲切而真诚地拍着岩朔的背,对他说,“岩朔,你要是那么想死……”
手被恶狠狠的拍掉了。
我不以为意,继续道:“填几份调查卷吧,填了我就让你安乐死。”
“……”岩朔大人大概是囧了那么一下会,扭头问,“此话算数?”
“何必问。”我朝他灿烂一笑,“反正你不填我绝不会让你瞑目。”
于是,最终我便带着为求死惨遭我威胁的岩朔大人,回到了自己书房,提笔写调查问卷。
岩朔大人姓名性别,共为几种种族,生日年龄,身高体重,爱好特长,何时灵智何时结丹何时化形何时辟谷,喜欢的事讨厌的事,无数个第一次无数个难以忘怀……在制作这份问卷的时候,我继承了八卦杂志的光荣的传统,狗仔之神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在这一刻我不是一个人。
当岩朔大人在看到我历时两个时辰想出来的调查问卷时,他的嘴角和眼角都在抽搐。
“你戏弄我!?”
“您绝对想多了。”
我们进行了以上短小精悍的对话。
难道我不抽搐么?
要在不动声色中将无数有疑问的常识补全,要靠一堆问题掩盖住自己真想要的答案,要死死瞒住我是个常识白痴这一真相……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欣慰的瞧着岩朔终于满脸厌恶地乖乖埋首填表,觉着自己委实活得不易。
岩朔大人填表很利落,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好了我绞尽脑汁编排的问卷,我捧着墨迹未干的宣纸推敲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看不多,便发现重磅新闻:岩朔大人原来也是条虺,他的结丹期竟然是近年——其时他已然历过雷劫脱胎化的蛟身!
也是说,虺这种生物,如同鲤鱼一样,是龙族的预备役。不同的是鲤鱼只要跳个龙门便罢,我们虺这倒霉催的种族,要挨雷劈。
我敲打着宣纸,组织了一下语言,装作漫不经心状对岩朔道:“你这妖丹结得倒晚……”
岩朔淡淡瞄了我一眼,嗤笑道,“当年你修为那么深,被个小鵁剖开肚子拨拉了一圈,不是照样没找到内丹?傻乎乎拿了颗龙珠还不知道是件了不得的东西,竟然拱手让就拿来巴结了我。”
哦呀呀,岩朔大人您这种不怕死的毒舌,令我套话套得多么欢快啊……
我咬紧嘴唇低下头去,不让岩朔看到笑意。
当年真相竟是如此!
我在鵁族学堂上学过的——越是高等的妖怪妖丹期越长,而神兽类结丹期甚至会延续到飞升之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条普通的蛇,谁知竟然是个挺高等的物种。当年修为虽深,却尚且年幼没有凝成实体的内丹。于是当年元虹剖开我肚子摸索了一圈,只拽出了颗龙珠便误认做是我的内丹……
也就是说当年我受创虽重,却完全尚有一搏之力!却因为不了解不能支配自己的力量,搞得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这些年沾沾自喜觉着自己绝境里还算顽强,觉着自己是靠着不屈坚忍走到今日,却不知道自己仗着这具身子多少,又亏欠了它辱没了它多少。
笑意渐渐隐没,只因我慢慢理解之前岩朔的嘲讽有多么恶毒。
如果一条龙,他本来有反击之力,却自己从狗洞里爬出去,在知情者看来,他该有多么……无敌至贱!
我记得昔年背诵李白的诗句,有一段他死前不久的作品这样说,“大鹏一日东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苍冥水。”大鹏,凤凰和龙,它们向来被中国文人赋予了无数精神寓意。不论在这个世界里如何,他们在我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中,都是最骄傲的生灵——尤其是龙,曾经只存在在传说中,作为我迷失多年的故乡上精神图腾的龙,本该是犹死也要天地震上一震的高高在上的蛟龙!
却是因为我让它低贱到了尘埃里……我握紧自己的双手,它们纤长洁白有力,可是我对它们其实素来既不珍惜,也不了解。
那随着岁月流逝淡去的往昔又鲜明起来。彼时我回忆时从不会觉得屈辱,因为我觉得遭遇背叛欺骗的自己并无过错。可是现在,我只要微微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仓惶不堪的逃跑,就会升起一股淡淡的自我厌恶。
原来一百年前的我,是那样怯懦,怯懦到丢了身体遭雷刑洗练雕琢而出的龙的品格,只配化作一条畏畏缩缩的小蛇——竟然还一直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那么点伤。
刚巧恰恰此时,早些时候遍寻不着的元行轻轻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我抬头望着他时,没有成功将自己起伏的情绪从脸上完全逼下去。
也不知我的眼神有多么慑人,元行一眼望见,唰一下惨白了脸,竟然直挺挺跪下唤道,“大人……”
我们往常相处,我唤他元行,他极少用什么称呼我,只是“您、您”的叫,这时陡然一声大人,我便知不对,抑下不对劲的情绪,简短地问:“何事?”
元行用力叩了两叩道,额头抵着地面惶然道,“大人……族弟元虹求见,已在谷外跪了月余……因被足訾大人事先吩咐拦下了……我、我今日方知……”
“你今日知晓后,出谷见他去了?”我忽然平静下来,淡淡问元行,“那么你此时来找我,是何意?”
他抬起头来匆忙寻着我眼睛望着,讷讷道:“我、我……求您去见见元虹!”
“不想他死的话,就别让我再见他。”我忍下将近在眼前的大理石镇纸抓起来砸到元行的脑袋上的冲动。为元虹讨人情……嗯?不想令自己迁怒到失了风度,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现在你也出去。还有……短时间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