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坐在床上,明明不想哭了,还是擦着眼睛装可怜,不放心地说:“那你发誓,以后不准和别人好,只能和我一个人玩!”
我当时心下十分不以为然,心想这是个男孩吧?怎么我有种被醋坛子女朋友套牢的感觉呢?又想想小时候的那些回忆,觉得小孩还真有时候会这样。当年我们怎么表达这种“就是你!就是你!你和别的小朋友绝对不一样,你是排第一的!”的心情来着?
那时我忽然就灵光一闪了,“元虹,我们结义吧?”
本以为这主意一定能哄他开心,结果小孩迷茫的望着我问:“阿肖,什么叫结义?”
后来,我叫来热水洗漱一番,用帮元虹擦了遍身子。和衣躺在他身边,给他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个卖草鞋的、一个卖肉的和一个卖枣的交上了朋友,他们都是有抱负的好男儿,又恰逢乱世,想在世上做出一番功绩,便在桃园里燃香起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后他们一起离开家园投靠了义军。这之后许多年,他们三个一起为不同的人打过架,始终团结在一起,忠于自家兄弟,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势力。卖草鞋的还称了王,卖枣的和卖肉的也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他们的故事便成了一段美谈。”
元虹困得厉害,还是挣扎着不肯合上眼睛,关心道:“那他们最后同年同月死了吗?”
我帮他掖好被角,轻声说:“嗯,差不多。”
元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拽住我的手说:“那好吧,我们也结义好了……像他们一样……等我们长大了,也一起做大大的英雄……”说完马上就睡着了。
我失笑,抽出手帮他将被子重新压好。我生活的时代是属于平民的,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不想做什么英雄。做个有担当的男人,便足矣。
关于结义的问题,元虹第二天醒来后并没有再提。我以为他小孩儿心性忘记了,也没往心里去。他病好了以后照常上学,看着我不许再和远多做接触。
后来远不再来上学堂,估计是已经顺利拜师。我和同窗们混得更熟,课下和元虹伙同一大群小孩一起上蹿下跳。
我落到小孩身体里,到底是个成年人。元虹不高兴我和其他人玩得太近,我倒觉得开心。虽则有时候小孩游戏是挺有意思,但在一群孩子里时刻提着小心掩饰自己的异常,同他们一起疯玩疯跑,我还是会觉着累。索性就跟在元虹身边,做个斯斯文文的狗头军师,在他们调皮捣乱的时候负责出坏水儿。
过了一个冬天,再到我刚刚穿越、与元虹相识的春天,有天元虹突然拉着我溜出族里。一路跑到山林边上。
传说中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在那天第一次有了无比深刻的认识。明明看似一条死路,只是转个身,竟然就是漫山遍野的桃花。这里的小溪都是粉红色的,因为落满了花瓣。
元虹拉着被震慑的说不出话的我,得意洋洋地往林里走,将我带到一张香案前。趾高气扬地说。“喏,咱们结拜!”
我惊讶地望着他,有一会儿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喂,阿肖!你多大?”元虹急切地拉着我跪在香案前问。
“二十二。”我心不在焉,顺口说了实话。
元虹一脸震惊地将我望着,“什么!你这么小?”
我歪了歪头,表示疑惑。元虹却忽然兴奋起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大笑道:“哈哈,我今年虚岁五十二,你得叫我大哥啦!”
也不知道是被他拍得还是雷得,我一阵乱晃,恍惚道:“五十二,那哪是大哥呀,那是大爷吧?”
元虹欧巴桑大怒,立刻扑上来咬我。
闹了一阵,我俩跪在香炉前拜了三拜。我记得当时自己心很诚,一直以来面对元虹时那种哄小孩的态度收敛得很干净。这种态度的改变并不是因为他年纪比我大许多——毕竟我在做人时,已经活完了整个生命的四分之一,是一个成年的生命体。
我只是相信了元虹希望和我祸福与共的那种决心。
结拜之后,元虹扯着我站起来,踌躇满志地说,“阿肖,等我将来当了族长,定要把你也写进族谱!我要将你写进嫡系那一支……不过那样你须得改个姓才行。就叫……元肖!”
元宵?我按着眉角凉飕飕地说,“我们是结拜不是拜堂,我是你兄弟不是你老婆。”
元虹耍赖挑衅道:“有什么不好?阿肖弟弟,你生什么气啊!我觉着元宵挺好听的,听着就让人觉着好吃……”
反了天了,比我大几岁很了不起吗?我假作正太羞恼状,扑过去下狠手擂他。
我们叫着笑着满地打滚。地上厚厚一层落英,一点也不会咯得慌。一阵春风吹过,更多的花瓣簌簌飞落枝头,沾了我们满身满脸。空旷的山里只有风声、流水声、落花声,还有我们的笑声。
……
还有呢……还有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和元虹对视一眼,我大喝一声把他抛起来。元虹在空中翻了一番,手里已是提着木剑急刺向花开得最浓艳的那棵树,我也一骨碌爬起来掏出怀里的符咒朝那里打去。
一只浑身漆黑没有半点杂毛的狐狸凭空出现,就地一滚避过元虹的木剑和我的符咒,不管不顾的往桃林里逃去。
元虹也不恋战,提着木剑拉跑回来拉我的手道:“不知有没有伏兵,我们先回族里去!”
我猜这只狐狸和一年前掳走他的是同一只,却没想到元虹虽年少气盛却已懂得收敛,不会意气用事。也便收了符咒回握住他,点头道:“没错,回去再计较。”
5.鸡窝旧事(4)
回到鵁族后,元虹去找他爹汇报情况,我在屋里练字。不多时,元虹阴郁着脸进屋,我抬头看到他,放下笔问:“你爹怎么说?”
元虹马上撅起嘴扑过来,“阿爹说早知道有只小狐狸在村外晃,可是我们不能动他!”
我拖长音调吐了个“哦”字。
“那只狐狸是玄狐。阿爹说玄狐一族是守护天帝的神族,不是我们碰得起的。他最多只能派人轮流盯着那只死狐狸,不让他在我们地头上捣乱罢了。”元虹黑如点墨的眸子闪着倔强的光,不服气地仰起头来看着我说,“神兽有什么了不起,我上次并不输他多少!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剥了他的皮做垫子!”
我揉揉他的头发,笑了笑表示理解小孩的郁闷。
那只据说是神兽的玄狐,就这样被默许在鵁族外围晃悠。他也不做坏事,偶尔我和元虹跑出来玩,就远远看着。
“望夫石啊望夫石,元虹,你娘子瞧你呢~”村里小童不多时开始这么打趣元虹,所以说小孩其实和女人差不多,都是八卦的生物。
元虹的回复通常是咬紧红润的嘴唇,握紧拳头招呼过去——他虽然长得秀气柔顺,脾气可不怎么柔顺。
这种玩笑飞快被他暴力镇压了。
奇怪的是,元虹明明表现得非常讨厌这只劫持过他的狐狸,到村边玩的次数却多了起来,有时还会拉着我特意走得稍稍远离村子。如此几次,他再提出要出去玩,我便会到厨房去讨油炸豆腐,用罐子提了带出去。
元虹奇怪问起的时候,我不确定地说:“我记得在哪看到过,狐狸都喜欢这个的啊……”
他迷惑,我跟着也迷糊……在哪里看的呢?好像是日本漫画,那是不是只有日本的狐狸才喜欢吃油豆腐呢?
我把豆腐放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不看那里专心与元虹玩耍。等回去前取罐子,果然空了,不由吁了口气:要是国产的狐狸只喜欢吃鸡,元虹小朋友就太可怜了。
后来每次出去玩都要带豆腐,只是罐子放得离我和元虹越来越近而已。
结果入秋的时候,玄狐李墨已经可以捧着罐子坐在我们边上,边吃边抱怨了。
“下次带点别的成不成啊?”他讨好地朝元虹摇蓬松的大尾巴,“我现在闻到豆腐味道就想吐!”
元虹冷哼一声,瞪着他道:“不喜欢就别吃!阿肖平时从来不去厨房要零食,你这么麻烦他还不领情,真是没良心!”
李墨抱着小罐子放在自己毛茸茸的肚子上,边呕边往嘴里塞豆腐,边塞还边说:“小虹你莫生气,你给我带的东西,就算有毒我也会吃得连渣也不剩的!”
“白痴,那是阿肖给你的!”
“啊,小虹~不要害羞嘛……虽然你害羞一样那么可爱!”小狐狸举起爪子做西子捧心状。元虹扑上去揍他。
我叹口气,抵着下巴看一只鸡和一只狐狸挠做一团,恍惚有种自己已经成为野生动物驯养员的错觉。
虽然李墨明显对元虹有些特别的意思,但他和我处得也不错。偶尔元虹会被他阿爹之类的长辈叫走,说是特别教导些东西,我就会去找他聊天。
他说自己出生在北海内的幽都山,是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问他有没有听说过人类,他想了许久,模糊地说:“没听说……也许不在我们这一界?”
我恍然。
当李墨终于达到提到豆腐都要吐的境界时,我们开始在外面生活野炊。元虹在我们三个里手艺最棒,他做出来的东西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时常觉得只有吃他做的饭,才会有极舒服的餍足感觉。
第三年春天,我和元虹下学时商量出去捉鱼野餐时,被同窗们听到了。小孩爱热闹,一群人吵着要一起去。于是私人聚会变成了班集体春游。可怜的,在一定程度上见不光的李墨朋友,也因此丧失了野餐的席位。
同门们一个个兴致都颇高,甚至摩拳擦掌商量着要去厨房偷些酒喝喝。
当然,这种被抓到就没好的事,是不会有人主动请缨去做的。于是大家折了草杆抽签,谁抽到长签谁就得晚上潜入厨房重地去偷酒。
我不幸中奖,要和另一位同门去偷那根本没兴趣入口的低度粗加工浊酒。
当时我虽然不至于沮丧,但多少觉着自己运势不强。可这世间之事,常常如老子所说般,乃是福兮祸之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不是当年抽到那只未被人折断过的长签,我的命运估计不会像现在这般,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那天晚上去厨房偷酒,同窗那位仁兄碰碎了一只碗,惊动了村里巡夜的护卫。我们两个分两路逃窜,独独我倒霉的被循声而来的护卫包抄堵截了。
怀里抱着两坛酒,我躲在偏院围墙的阴影里,使个法术让酒坛变质不会轻易损坏,想将它轻轻抛过围墙丢在外面草地里。
谁知酒坛抛上围墙时,竟然撞到什么无形的阻碍,反弹回来。我扑上去抱住一个,另一个却落入了另一个人怀中。
我凝神一瞧,抱着酒坛那人穿的正是守夜护卫的统一黑色劲装。本以为东窗事发,我倒也不至十分担心,早早做好俯首乖乖认错的良好态度——毕竟我非鵁族中人,他们也不好真罚我什么。哪料到那人抱着酒坛做了个让我跟上的手势,贴着墙根的暗影带着我往更僻静处走去。
我疑惑地打量这护卫的身形,才发现他也是一位少年,便猜测这是哪位刚刚离开学堂的前同窗。但也十足警惕的将自己怀里仅剩的酒坛变回原样,手中暗暗捏住防身的符咒,准备好随时抵御攻击、发出求救信号。
这才跟着他走过去。
那护卫带我走了不几步,便俯下身拨开一丛杂草,抽动杂草后掩映着的墙面上活动的青砖。我眼看着他撤掉青砖,清理出一个连稚子也难以通过的小洞,大小恰好可以将酒坛推出去。他将自己怀里酒坛推出墙外后,我把自己捧着那坛也交给他,看他一样轻轻推出去,再照原样封好墙上的洞。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时,黑衣护卫方拉着我走到灯光照亮的地方,大声朝来人说:“师兄,我找到从厨房跑出来的小孩了。”果然是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
另一个稍年长的护卫跑过来问:“这就是那个偷酒的小孩儿?”
抓着我的那个少年摇头,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递上去说:“不,他身上只有些点心。”
后来那个不耐烦的挥挥手道:“那你捉他干甚么?去去,快放回去,别净给我添乱。”
抓着我的护卫便将点心推给我,和气道:“弟弟,快回屋去吧。晚上别在外面乱晃。”
我接过点心,扫了一眼这位仗义的大哥,鞠个躬表示谢意便溜了。虽然夜里看不清他的样貌,想来是学堂里有过交情的同窗。
那时我只感谢他够意思,感觉他有点像我大学时的辅导员——那位导员因为是留校的学长,所以一点也没忘记做学生时的感觉。很多时候对我们这些学生惹的祸都会帮忙压下来。
可是仅仅一天时间,这位不知名的护卫大哥便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6.指间沙(1)
班集体春游那次,不知为何,元虹做的烤鱼远远没有达到平时水准。但一群同龄少年凑在一起,有酒有肉有春色,那朝气蓬勃的气氛足以弥补任何缺憾。
我躺在被太阳晒得热腾腾的大石上,左手一串烤鱼右手一碟酒,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昏昏欲睡。周围是乱哄哄少年的吵闹哄笑,和清静不沾边,却可以让我想起“岁月静好”这四个字。
半睡半醒间,元虹扑上来握着我的手腕喝掉我碟里那点酒,秀气的脸上马上泛起点粉色。
“永远这样就好了!”他说。
我失笑着摇摇头,把空了的碟盏塞进他手里,自己继续懒洋洋闭目养神。
“怎么可能……”当时我这样回答。
事实证明我是英明的。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世界上只有运动是绝对的,只有改变是绝对的。除了运动和改变,这世界上哪里有永远。
就在春游那天晚上,我梦见白天的自己吃了条活鱼,那条鱼在我肚子里挣扎想要顶破我的肚皮钻出来。
当我疼醒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元虹人伏在我身上,手探进我的肚子里……
当时我震惊而迟钝地望着他。
元虹发现我醒了也一下子慌张起来,脱口问:“你怎么会醒?我明明下了足了药!”
说着,急匆匆将一颗银光闪闪核桃大的小球从我肚子里拽出来。
我将差点问出口的一句“我怎么了”咽回去,顷刻间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即便我只上过妖怪办的义务教育级学堂,相当于他们中的半文盲,到底不至于不认识他从我肚子里掏出来的那是一颗内丹——是对于修道者来说,在某种程度比心脏重要得多的东西。
没想到我这具身体竟然有一颗如此规格的内丹,给我使用真是明珠暗投。
“是不是很痛?我本来没想到你会醒的……阿肖你不要生气,我这就给你包扎。”元虹眨着他清澈的眼睛如是说,从我身上翻下来去床边找药。
是很疼。而且身上有一种游泳之后再次踩在陆地上,失去了水的浮力便觉得自己异常沉重的感觉,令人心生恐惧。
为什么突然发难呢,三年来不都是好好的么?我要抿紧嘴唇才能压抑住惊恐失态的软弱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