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亩旱地也出苗了。还有家里的树篱在我法术的呵护下也抽了青,修修剪剪,不出几年就会郁郁葱葱漂漂亮亮。
家里前院翻好土,次第种些芍药百合之类可观赏又有实用价值的花草,后院大大的菜园里种上平日常吃蔬果,靠着围墙搭上竹竿种爬蔓的扁豆黄瓜。
再圈起个鸡舍养些鸡鸭。
和邻居定好只尚未出生的小狗崽,等初夏的时候便可以抱回家。暂时没有看家护院的卫士,便先养了只公鹅……据说长大了也是种忠诚而凶猛的动物。
还有就是,屋檐下有个旧燕窝,拿木板在下面钉结实些,盼着它们快些归来。
所以说我不过是不太适应住在古代的城镇里面而已。
赤着脚扛着锄头走在田间地头,比穿得严谨行走在城墙里面舒坦得多——当然,实诚些我必须要说,前提是我是只妖怪,水田里没有水蛭敢来吸血,闻鸡而起日落而息的劳作也压不弯我的腰。
冬天过后岩朔大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但仍然深入简出宅在家里,于是我对外宣称我家大哥是个备考科举的勤奋考生。村里没什么读书人,大家对不怎么出门的岩朔普遍存在着一种由距离产生的敬仰。再加上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小村落里,并不怎么容易接受我们两个刚刚搬进来的外来户。
于是他们不怎么来叨扰我们不都是见得了光的生活,这种人际关系甚为让人满意。
只是清明过后,村里又迁来户姓高的人家,一夫一妻一妾加上下面一群小辈,热热闹闹的十数口人,瞧着气度明显高于寻常市民阶级,据说是在京里做官犯了什么事,好容易保住身家性命举家退回老家来的。
可惜出来日久,他们与所谓的故乡瞧起来着实有些格格不入。本来便错过了春耕的时节,占着不错的田地却全然不会打理庄稼。
乡里乡亲瞧不上他们笨拙做不明白活,他们也不大屑于乡野村夫相交。
寂寞异常的这家人,飞快地把同样并不怎么能融进这个村庄的我与岩朔当成了同路人。
从表面上看起来与岩朔差不多同龄的高家大少爷时不时往家去烦岩朔,想与他讨论诗词歌赋交换个读书心得之类。
看岩朔那厌烦到极点蹙成一团的眉头,我曾很是暗暗为这位大少爷的生命安全担心过一阵。
幸运的是他一直活到终于被岩朔冷漠桀骜的态度击败溃退了。
高家不及弱冠的二少爷纠缠的目标是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纪比较相仿的区区在下。
和他怀着结交隐居高士这种美好幻想的理想主义文人大哥不同,高家小二哥是个稍稍纨绔了一些的二世祖。本来该作为家中主要劳力的这位不太热衷于照料他家田地,而是热衷于勾搭我去和他游手好闲捉蛐蛐逗狗。
这孩子不清楚我对在田里挥洒汗水有多么执着的热情——所以我恨我晒不黑的小白脸,看起来是那么的不事生产。
当然后来他也终于被我不冷不热不应不辞的态度彻底击溃了。
只有高家几只小不点适应了环境,有时跑到水田里抓泥鳅铹田螺,有时在大片长得盖过了他们的田地里疯跑。被我遇见一次,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被甚么虫子咬得衣服后面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坐在田垛上哭得凄凄惨惨不敢回家,被我带回家帮着缝补了一下。
之后小孩便很黏人,常常咬着手指头悄悄跟在我身后。
生活极美好,当然也有些烦恼。比如春天万物复苏后,岩朔大人开始隐晦的争夺情事主导权,使得我们之间相互运动时间,越来越有向近身搏击训练发展的趋势。
我只有安慰自己说,这也算是相处得愈加自然的一种良性反应吧——因为刚开始,岩朔于搬家心中难免结蒂,日常间略略有些别扭疏远。
上元那天,我抱着孩子与他回去,将孩子放在床上收拾东西时,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我杀掉那人,会有极厉害的同伙为他寻仇吗?”
当时我愣了一下,发现于岩朔而言,他根本不能理解我急着搬家的理由。
“不是,没甚么高人会来寻仇——就算真的有我与岩朔又有何惧?”我努力措辞道,“可是你不了解,这里是个……无论你多么强,一旦被当做异类就没办法好好过日子的地方。”
杀掉一个人不算甚么,被官府通缉其实也不算甚么,我没有不长进到要逃避这些……却不知岩朔他能否明白。
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开口。
抛开这些不那么欢快的不去想,值得开心的还有就是,历经数次失误失败,与百忙之中坚持练习,我的雕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终于完工。
怀着澎湃的心情将雕好的印版固定,用刷子沾上油墨均匀地涂抹在印版表明,覆盖一张纸张,拿干净的刷子轻轻拍打然后揭下……我捧着印好的成品,抬头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我一直想不到除了泪流满面还有什么可以表达此时荡漾的情绪。
盘腿打坐努力做功课的岩朔大人不知怎地恰好走神,仰头看到我,嘴角抽了抽,恨铁不成钢道:“整日里热衷奇巧淫技……真是浪费了你的天赋悟性。”
真是的,夸我睿智英明,难道就不能直白些吗?
镇定给印版重新刷了遍油,喜滋滋又印了数十张后仍意犹未尽的我,用妖气护着珍贵的它端在手里,凑到岩朔大人身边道:“岩朔大人可知,此世间文人,有些喜欢用淡墨与衣上绘竹题字以为风雅……”
岩朔警惕地抬头,我纯洁且期待的眨着星星眼笑道:“我瞧大人今日所穿衣服色淡素雅,这合适……不如让我来给大人加印些图案可好?”
岩朔皱着眉挑剔的忘了我手中印版片刻,笃定地摇头拒绝道:“不劳费心。”
眉毛一瞬间耷拉下来,我垂着头小小声问:“为甚么啊……”
岩朔大人道:“你哄我不知道甚么叫风雅吗?”
言下之意我听出来了,我的可亲可爱的雕版和风雅不沾边,是吧?
委屈状将它轻飘飘送到一边,我端正坐在岩朔大人身边,将手慢慢探进岩朔大人衣襟里去轻缓的摸。岩朔大人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凑过头热情的主动亲过来。
春天着实是个好时节。
衣衫渐渐褪尽,束发的丝绦散开,漆黑的长长的纠结在一起。
深深浅浅的辗转吻噬,换来相应的对待。舌尖舔过伤痕的时候,分明感到它们淡去了,于是第一次越距开口道:“喂……岩朔……”
他抬眼,从嗓子里哼一声:“呃?”
我用舌面慢慢刷过横亘胸口的一条,伏在他身上问:“留给你这些的家伙,怎么样了?”
“哼……”岩朔大人胸腔起伏了一下,并没有被这个问题触动太多,调子拖得带点慵懒的不耐反问道,“你说呢?”
同样睚眦必较凶狠小气的我们两只对视,然后各自都带了点了然的笑意。
这种仇,伏隐多少年也要一分一寸明明白白讨回来。
岩朔大人这种矜持的傲然,恁地摄魂。
44.池中物(2)
庄稼从小苗长到可以收获实在不易。
发出以上感叹的时候,我蹲在田埂上,揉着不住抹眼泪的高家小幺的脑袋劝他道:“别哭别哭,慕大哥没有生气,以后注意些别贪玩就好了。”
这孩子近日刚刚担起牧童的职务负责监管家中耕牛一头,工作时间溜号去玩游戏。
后果就是……我家田里一大片被踩踏凌乱的秧苗。
身为妖怪不必为了健康保证睡眠时间,所以有时我会半夜跑出来。哈利波特里海格对他的万圣节南瓜做些甚么,我也会悄悄对着自己的田地适量做一些——当然我不会没品位到去挥舞一把粉红色小雨伞。
于是它们的长势在村里面所有田地里,虽不是顶顶尖出众,到底也算甚是喜人。
帮高小幺牵好牛,擦干净他的眼泪哄他回家。贪玩不算缺点,况且这件事并不算这孩子的错,怪只怪我的庄稼长势太好,招来了觊觎者。
不过以我的本领,修复好这片地所花的功夫并不需要比踩踏它们多。
晚上天黑透后往村旁坟地去了一趟,请了位有空闲的水鬼大婶帮忙看看场子,据说牛眼睛可以看到鬼,于是下次再有贪玩丢了牛的小孩,有大婶帮忙哄一哄就成了。
可糟蹋庄稼的家伙总有些是看不到鬼的呢……
不久后高小幺再次没有看管好他的牛,一抽一抽耸着肩膀嚎啕道:“慕大哥,你打我一顿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每天在外面野,已经晒得黑黝黝没什么京城小少爷的外貌。因为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喜欢的哥哥,小黑拳头不住的蹭眼睛。我暗自叹了口气,顺应民意给他后脑勺一个爆栗道:“陪我去抓河蟹就原谅你!”
高小幺少爷没听出春天捉河蟹诡异之处,乖乖点头答应。
捉河蟹其实和玩也不差甚么,用竹篾编织成笼,底部留个喇叭状的进口,周围编上些倒刺,里面放上只青蛙当诱饵。
拴上绳子放进水里,然后随便打个瞌睡玩玩水,等着就好了。
高小幺没有耐心,常常过不了多一会儿就忍不住提上来瞧有没有猎物上钩。如此几次,他的爪子再往竹笼那去,我便不客气的抬手扇后脑伺候。
一下午时间,咬着草杆抓上来的都是丁点大的小家伙,回家的路上高小幺叽叽喳喳兴奋地帮我参谋要怎么吃,路过自家水稻田的时候,被我有多少算多少都倒进自己家水田里去了。
再把田埂填高些,水族高级统领搞水产养殖,没道理会失败的道理对吧?
“等秋天时请你吃,带黄的。”
纯洁的高家弟弟又惊奇又期待。
“明天再捉些养着吧,”我笑眯眯补充道,“不过要保密哦,不然没准秋天前就被人偷光了,那多可惜。”
过了几日,高家二少跛了,且身上青青紫紫,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边整理所遭浩劫比上两次更加惨烈的田地,边听水鬼大婶咯咯笑着讲,那位二爷不太会牵牛,为了将牛赶到田里花了吃奶的劲儿。
“我瞧着孩子满头大汗着实可怜,便帮他吆喝了句,”大婶掩面笑得很纯良羞涩,“倒霉催的孩子,偏偏这时候被田里螃蟹钳了……”
于是绊倒在地被牛拖着在我家田里大喊救命分外丢脸,我铲着田里一道人形的沟壑,默默在心里补完。大婶不愧是我家雇工——话说那恰到好处的一钳子是哪个有前途的小蟹将军做的,我决定秋天发它一块免死金牌。
官宦人家宠出来的纨绔子弟,着实是个神秘的物种。我偶尔乐呵呵琢磨着他多次蓄意利用家里的重要劳力破坏我家稻田,究竟是出于对长着一张公子哥的小白脸却不肯同他一起游手好闲的我的愤恨,还是出于对同是半路出家的庄稼汉的妒忌呢?
两者兼有可能性最大。
岩朔对我这些小动作很是不屑。他偶尔会到田边逛逛,坐在阴凉处望着我若有所思,估计是想认真参详我不思进取心无大志的深层原因。
所以,他自然也早就嗅出最近庄稼频频遭遇劫难的真正原因了。
某天岩朔远眺高二少蹒跚的背影,平淡地问:“你做事,总要如此拐弯抹角的么?”
我耸肩摊手,后来有些好奇问岩朔大人,“换岩朔做主,打算如何处置?”
“杀了,尸体吊在田边树上。”某妖魔轻描淡写道。
我汗了下,充满谢意的拥抱岩朔大人。岩朔大人误会了我纯洁的拥抱,用力回应。我们两只从田埂上滚下去,压倒一片前途无量的植物,惊得可怜的大钳稻田守护者吐着泡泡四散奔逃。
我怀着调剂平淡生活小小信念,心情愉快的继续等待高二少的新一番小动作。谁知有才华的高二爷下一招竟然犀利到直指真相。他说我家田里闹鬼,还指天发誓是水鬼。
要不是看田的大婶时常也会趴在田垛上仰着头津津有味听他镇定无比的瞎掰,我真要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
可惜有了之前被牛拖的恶性事件,乡里乡亲其实都将事实当成笑话来听。
除了建设家园、耕作、同岩朔大人腻和,与高二少幼稚的斗智斗勇。还有一样值得一提的事,我的民间故事集,历经雕版,刷印、剪裁和装订,首印一百本终于具划时代意义的问世。
将犹带着墨香的一百本书分垛打包,熬夜订好最后一批的我扛着蓝色碎花大包裹,十足欢快地推开后门,小心翼翼避开脚下乱窜的嫩黄色小鸡小鸭,挥舞着问坐在藤椅上认真看书的岩朔大人要不要同我去市集上逛逛。
岩朔大人抬起头,淡淡的瞄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漆黑的眼里蕴了些笑意的移回书本上道:“记得买些腊肉回来。”
“腊肉炒蘑菇?”前两天刚刚下了阵雨,回来的路上拐到林子里摘些回来倒是正好。
“嗯。”
“再沽斤酒,我们今天晚上就吃这个吧。”
“嗯。”
出门时恰好碰到高小幺骑在牛背上从家里颠出来,手里晃着我帮着削的竹笛,见到我动作都不带滞一下,目不斜视做口型道:“慕大哥。”这孩子察觉到了家里兄长与我交恶,于是找我玩这种事近来做得愈加有间谍接头的模样了。
田间小路拐过个弯,他笑得露出一口乳牙,唤道:“慕大哥,你干嘛去?”
我告诉他我去市镇卖书。
小幺瞄了一眼我背上巨大的包裹,用力拍着他家牛背道:“放上来放上来,慕大哥我帮你驮段路吧。”
多好的孩子啊。
包裹交与任劳任怨的牛大哥给背着,心情太好,干脆抢过高小幺手中竹笛,试了试音,随意选了些能几个大概的曲子,边走边吹。
未必多么婉转动听,未必多么飞扬流畅,不过是青青田畔,软软的泥土小道里走过,还有个灵秀活泼的孩子在边上拍手嬉笑着捧场。
总之听音辨心,我吹的小调一定足够欢畅。
辞别高小幺,忍着心底不时被小猫挠下的期待,一步一步走到城镇去。
通过观察匾额外观,找到一家书肆与老板慢慢谈代卖的事宜,一分钱一分钱和气耐心的慢慢与人磨蹭,讨价还价间不由为老板妙口生花的还价技巧所折服。
民间藏龙卧虎,古人诚不欺我。
讨价费了不少口水,最后拿到了五两白银的订金——虽然少爷我晚上出去一趟回来净赚不止这十倍的价,但是想到红楼梦里少爷小姐的月钱,我觉得甚圆满。
老板与我颇为惺惺相惜,瞧着倒是很有发展成长久合作的合作人的可能。出门在路边要了碗茶水,为遵守与岩朔大人的约定,仰头一口喝尽了。有些水珠从嘴角滚落,滑进衣襟里,风一吹很凉快。
果然豪爽也有豪爽的别一番滋味。
到肉铺割了半斤腊肉,提着荷叶打的包,抱着一坛据说十里八乡都声名远扬的梨花白,想了想给搬运用功的高小幺同学买了个九连环。
其实芝麻烧饼或者五香花生应该更合适些,不过我怕岩朔大人对我的品行产生更深的怀疑故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