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有些不耐慢慢蹭回去,出了城墙找了个背人处,施了个法一步直达村边树林深处。小叮当从空间袋里掏出一个大竹篓,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塞进去背在背上,再轻手利脚采蘑菇。黄昏,青青的天变成橙黄时,拖着长长的影子进村,嘴里还哼着小调儿。
然后惊讶嗅到了空气中的浓郁的血腥味道和死气。
隐了身形掠回家,一路上没有人气的寂静十足压抑。
夕阳染成淡金的庭院,桃花落尽,芍药和百合虽离花期尚远,可光是翠绿的叶子也足够好看。嫩黄色绒球似的小鸡小鸭娇声叽喳,屋檐下有新燕应和。
岩朔好好站在那里,穿着的正是早上我离开时那件,未见血迹丝毫未乱,看起来并不像受伤的样子。他手中拉着抖作一团的高小幺,正对缩在墙角不停哭泣的剩下的村里的小孩缓声道:“不许乱跑,碰坏了这院子里任何东西,就别怪我不看在你们是小孩的份上……”
他身边的高小幺忽地仰起头,曾经清亮干净的眼睛一片赤红,声嘶力竭叫道:“妖怪你这个妖怪!还我我哥哥姐姐爹爹娘亲!你这个妖怪!妖怪!!!”
岩朔拉高高小幺的手,眼里的杀气一闪而过,而后飞快压抑住了。
我立在爬满扁豆秧的后院墙上,虽然尚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村里的大人……是再也见不着了。估计这是上次杀人后,岩朔学到了我毁尸灭迹的处理方式。
岩朔并不是随意杀人欺凌弱小。不论发生了甚么,错得最多的定然不是他……
他不是还留下了村里小孩的性命吗?
我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心境,立在墙上许久才想起现身。
高家小幺挣扎扭动时见到我,眼神蹭的一下燃起了亮到耀眼的火焰,嘶声哭道:“慕大哥!慕大哥!你哥哥是妖怪!杀了他!杀了他帮我报仇……呜呜呜,杀了他杀了他!!!”
怀里的九连环,存在感忽然就被放大了。
我轻飘飘从墙上落下来,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冷冷地在抱怨着,“为甚么不全杀掉呢?”
全杀干净的话,就不用面对早上还毫无阴影笑着的小孩的质问要求了;全杀干净的话,就不用见到这孩子满是血红恨意的眼睛了。
“你的慕大哥,也是妖怪呵。”
最后我还是虚伪地没有将真正想的说出口。
45.池中物(3)
“你的慕大哥,也是妖怪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有人按下了游戏的退出键——或者说,是正飘忽在半空傻乐,就被自己说出口的一句话当头砸回地面上。
从重回人间开始,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埋着头,迫不及待要将心中所有念想都变成现实。既想用人类的身份生存下去,又霸占着妖魔的身子不肯历经凡尘种种艰辛苦楚。
回想一下,难免有些许汗颜。
因为你看,无论是桃花源还是乌托邦,都是文人用文字构架出来的地方。逃避对活了一百岁的老家伙来说,着实够不长进。
所以今天会遇见这种事,真正实属活该。
高家的小孩子瞪大了眼睛愣了许久,岩朔蹙着眉头放开他,他竟然还是扑过来抱住我,哭得哽咽道:“骗人……骗人……住在慕大哥田里的婶婶说,慕大哥是、是神仙啊!”
“想不到你竟看得到那位婶婶啊,”我叹息着揉揉他的头,“傻孩子,鬼话也是可以信的吗?”
能够看到鬼魂的孩子,如果是过去的慕秦肖遇到,一定大感惊异好奇。不过现在的我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挥袖让院里吓得慌了的所有孩子全睡过去,包括扯着自己裤腿,将个蛇妖当做神仙救星来看待的小子。然后对岩朔道:“收拾收拾,我们走吧。”
岩朔听到我的话,略略扫了眼生机盎然的庭院,低声问:“为甚么又要走?”
为甚么?村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很快周围的人都会发觉。然后村庄甚至四周就会荒芜下来,变成被恶龙盘踞而荆棘丛生的巢穴。也许会有些有真才实学也说不定的道士和尚术士勇者闻讯而来前赴后继慷慨赴死……
我没正义到会为不相干的人质问岩朔,毕竟在他生长的那个世界里,强者碾死弱者是无可厚非的法则——就连我,也是遵从着仰仗着这个活过来的。杀光一个村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若是论一句所杀非人便觉得可以高人一等,那着实可笑了些——可是就算坦言自己是个妖怪,我毕竟不想就这样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上。甚至如果可能,可以不杀人最好。
这么复杂,要怎么和岩朔解释清楚呢。
要从自己其实是个人类,不知为何附到现在的身体上开始才行吧?
于是今天是甚么日子,刚刚坦白自己不算个人,又要交代自己也不算个妖怪么……
我带点自嘲的笑迟疑着,却似乎令岩朔误会了什么而焦躁起来。他踏前两步,将脸贴得极近的直视我的眼睛问:“是我不该杀掉那些人,还是不该留下那些孩子的性命,呃?”
“都不是,”我笑着揽过他的腰,将下颌支在他宽宽的肩膀上。
却被推开了。
“慕秦肖,你我相斗,论心机手段都是你高我一筹,我负于你也算服气。既被你所擒又已认输,我岩朔自然一切任你做主。”岩朔有些疲惫地望着我道,“可是,若你希望我任凭宵小挑衅欺侮还要如你那般花心思费手段去与之周旋,那便绝无可能了……”
“嗯,我记下了。”重新贴近岩朔,靠上去以便能够阖上自己的眼睛,“岩朔大人早不是什么俘虏身份,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便是,毋须总是勉强自己。”
岩朔却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只是能感觉到腰上被他手掌握了,用力勒紧。
“不等到稻熟了?”
“我去催熟它们。”
“河蟹呢?
“放回河里?”有些麻烦。
“那些鸡鸭……”
“呃……杀了速冻着带走,虽然小了些到底也是肉。”
“慕秦肖……”
“呃?”
“你想住在这里吧?”
“再找地方也是一样,下次我们住到山里去吧。”
“……对不住。”
“又不是你的错。”
“还有,多谢你。”
呐?岩朔,你在谢什么……
虽然一时猜不中,但若正经论起来,我何尝不也要多谢你呢。
话没来得及出口,岩朔已经俯身吻了过来,啃咬着我的嘴唇,探过舌头来吮吸搅弄。空气里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道,面上满是惊骇仇恨和尸体差不多的孩子们就在院里倒着。如果是个人,理应是没那么强悍的神经保持性致的吧?可是岩朔半阖着眼边纠缠着我的唇齿边解开自己腰带,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腰侧的时候,我却分明也是动了情的。
对呢,因为春天还有个尾巴梢没有过去啊。
手不由自主顺着岩朔腰线下移,扫过胯骨向后。岩朔处理完自己的衣物,已经开始剥除我的。吻和手上的动作都称不上温柔,力气大得像是肉搏。
嘴角咸腥,也许又被咬破了也说不定。
据说暴力是有感染性的,于是我的动作间也加大了力度。分明一个弹指间便可使之消匿无踪的衣物,我们两只偏偏要生生扯开撕掉咬裂。衣衫凌乱的滚做一团,压塌一片片青翠葱郁前程大好的菜苗,赤着的皮肤被田间沙砾磨得火辣辣的痛。
贴到岩朔的部分又是水样的冰凉。
一个不留神,岩朔翻身跨上我的腿坐稳,拉着我的胳膊将我上半身拽过继续与他唇齿相依,互相咬噬磕碰。恍恍惚惚嘴里都是与空气中相似的血的味道,岩朔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消失了,紧接着下身被人握住。
抬眼看去,只见岩朔分开自己的腿临空跨过我跪坐着,正扶起我的,缓缓在向下坐去。
我钳住他的腰制止道,“会伤着的。”
“不是说由得我不必勉强吗?”岩朔又凑过来,用嘴封住我的话语权,喃喃道,“温温吞吞烦死了……”
于是我松开手,任他蹙着眉坐下去。其实连我都有些疼,更勿论岩朔了。
“受伤也不要紧,反正很快就会好的。”明明都在抽冷气了,还要如此逞强,撑着自己毫不迟疑地动起来,将一张脸绷得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我盯着岩朔皮肤上渗出一层的大滴大滴的汗珠,使他整个在夕阳下闪着光。随着岩朔的起坐反复,那些汗珠纷纷划过他绷得紧紧的腰际,一颗一颗滴落在我的小腹上。
身体的快感并不会比寻常多,况且这样岩朔应该除了疼之外没有旁的感觉。可……就算已经察觉到某种液体从岩朔体内流出来充当了润滑功能,我也不过是揽过岩朔,交颈拥抱,让身体贴近得没有一丝空隙而已。
伤过这一刻,之后一个治愈的法术就会复原如初。如果温吞真的已经开始令岩朔不安,那就这么疼着吧。
况且往日那些花样百出的调情手段,现下我都不记得……
46.池中物(4)
要将自家种的所有作物催熟带走,实际上是极消耗体力的事情。与岩朔大人运动完毕,月华下提着镰刀向田间漫步时,我伸出两只手指在眼前晃来晃去,将自己想像成初中课本里面濒死不肯断气,犹惦记着让家人熄一根灯草的严监生。
事后我汲取了教训——没事将自己比作个死人是相当不吉利的。
白色的月光洒在水田里,偶有被遮掩的一两块磷光。水鬼大婶半身趴在田埂上,翘首望着我走近,在森森暗夜中,看起来甚惊悚。
因为所谓水鬼,绝不是闪着绿火半透明的普通鬼怪,他们遍体长毛,红目黑面,身形肿胀,据说民间雅号“水猴”。
瞧着这样的大婶,我不由提醒自己,见到这样一位大婶盘踞在田地里,尚能平和与之聊天,且不动声色连我都没发现异样的高小幺,实在是个有发展前景的潜力股。
“大人……”走近后,水鬼大婶疑惑道,“我见到村里多了许多新魂。”
我弯腰在田边脱草鞋,大婶凑近些又问:“傍晚时分岩朔大人似乎怒了一怒,声势十足浩大,可是有甚么不长眼睛的小妖来村里挑事吗?”
我光着脚下地,凝神为作超级化肥做准备,没有马上回答水鬼婶婶的提问。
有一只毛茸茸长满黑毛的手拽住了我的脚腕。
作为一个低等的鬼怪,大婶对我与岩朔一向有深入一种骨子里的敬畏。即使熟悉我个性平和随便后,言语间不怎么注意,却从来避免接触我们。
我若有所悟,低头望着刚刚没过脚踝的水如沸腾般冒气泡,暂停手中工作对水鬼大婶道:“没有挑事的小妖。”
脚腕上的力量骤然加紧了——水鬼婶婶好握力,这力气,牛蹄子也被她攥折了。
可惜的是她此时拽着的是只低等龙爪。
我歉疚地俯视一下子变得怨气冲天,用力到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神态再没有慈祥朴质大婶影子的那只妖怪,举起了手中的镰刀。
水鬼这种怪物,几乎都是意外溺水而死的人类冤魂化成,潜伏在湖泊里溪水中,等着为自己拽一个活人做替死鬼,才能让自己转世投胎。
他们在水中力大无比,上岸却弱得无缚鸡之力。
这位婶婶,我当初瞧上她给我做工,却是看上她不怕晒干了身子总是腻歪在坟地、明明困在这里年头不少却还没有顺利找到替死鬼去开拓自己新的人生的独特劲头。
当初觉着她是个有故事的良善鬼怪,也许整日里趴伏在这里是想要守护谁也说不定。
现在这种必然你死我活的场面,算不算……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
这并不怎么畅快的一刀没劈到水鬼,便叫我听到耳边风声不那么对头。
少不得矮身避过,心里悚然一惊。有敌手潜到可以偷袭的近旁,我竟没有发觉……
头顶上一道朱砂画作的黄纸符咒疾飞而过,另一道却结实打上水鬼大婶的印堂。大婶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疼得嘶声惨叫打滚,垂死的挣扎竟然将我拽得趔趄。
也就是这一个间隙,数个金灿灿下面只有黑影的盔甲便举着大刀长戟剁过来。
一脚将我后腿扯得十二分成功的水鬼大婶踢得远远的,与金色铠甲斗做一团。顺着符纸飞来的方向寻去,竟然被我瞧见一个人类道士,手持一把泛着红光的、许是桃木剑的东西正念念有词,不时放一两股瞧着就不是好东西的红光冷箭过来。
东窗事发,古代妖魔事务司督察……上门速度着实不慢。
在一群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金甲武士中游斗,不时干掉一个。那道士马上又会再放些填缝。我觉得他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大部队支持。于是试了试深浅后,一把三昧火,将符纸烧出来的这些家伙二次回收处理。
终于能毫无阻隔的将传说中的人类修真者望着。虽然没有须发全白这点令人遗憾,但总体来说宽大对襟道袍加三缕长须,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像回事到简直如同骗子——当然,是当判断的标准为“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句箴言的时候。
被烧光手下小弟的道士怔了怔,举起桃木剑二指轻弹深吸一口气,我凝神他张嘴。
“兀地妖孽,神人鬼妖各界天理昭彰善恶有偿,你坏人性命自毁前程天道不容,如今还不速速束手就擒BLABLA……”明明是个道士,竟然深谙某个版本唐僧真传。
我忍住先撕两块布塞住耳朵的冲动,亮出很有些时日没有出过鞘的相柳,挥刀而上。那道士竟然举起红光闪闪的桃木剑来挡。
被我劈成两段,还要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拜托兄台,上好精铁打造的刀,剁开过山那样大的肉块,劈一段木头,作甚惊讶。
提着貌似一直不接受现实的道士纵跃回岩朔那边。果然他这边战事吃紧些,一个真正满头华发的老头围在身边打转,另一个则在外围撒硫磺以壮声势,顺便沉声张狂道:“这只妖怪起码千年道行。你我二人今日捉了他回去,上炉炼丹,即为老友高家连带一村老少报了仇,又可进补机灵以壮法力。师弟,务必打起精神来让他瞧瞧咱们的厉害!”——话说他们以为他们在捉蛇吗?还是其实蛟龙也是怕硫磺的只是我不知道。
虽然战况激烈,我这边一露头,他们也都即刻察觉到。为了分心防备我,攻击立即变得有所保留,岩朔他应付起来便自如潇洒起来。
一次失了近全身的鲜血精气不是那么容易将养回来的,这一年多时间岩朔虽然起居日常里已经恢复差不多,却没来没怎么动过内息妖气。但即便如此,他毕竟是条能与上古叛臣战平段不短时日的蛟,竟被两个修龄不过百年的人类缠上……我暗自认为仅仅凭那老头方才说要捉岩朔炼丹的话,岩朔大人便不会乐意看到我出手助他打发了眼前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