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水红莲 第二部 非璜魅影——by狂言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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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泊涯就这么久久地坐着,因为实在没有事做,也因为现在的他除了等待也没什么好做的。要怪,或许就应该怪他做事太快了。或许还要放慢一些速度?
院子后忽然传来破风声,再过顷刻,一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翻过屋顶,落在慕容泊涯跨坐着的窗下。那人躬身问了个安,抬头时,慕容泊涯已经敛去了倦容。
那是鲲组随他出来的手下,每日要负责报备一些事情。慕容泊涯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却仍然把每件事情详详细细地安排了下去。手下见所有事情都已经报完,才想起尚有一件遗漏的,虽然自己并不觉得重要,但毕竟也是慕容泊涯特地交待要每天注意的,于是又说道:三更鼓时,大皇子府后门有人出入。
慕容泊涯心头一震,抬眼看了过去。这两个月来,大皇子府后门出入的人不少,但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被扛着的一人形貌与黄翎羽差距很大,我们并无追踪。
你们可看清楚了?
是,那人虽然面貌被遮,但看样子头发花白,已经年过半百,身形也瘦小许多。
慕容泊涯心中一阵失望,这两月来,被放出大皇子府的人不少,但每次的结果也都是失望。他挥手让那人退下,自窗栏上站了起来。
窗外弦月隐晦昏暗,他的心境也一如这漆黑的月夜,虽然苦苦抱持着希望,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光明。
黄翎羽像麻布袋一样被挂在那名守卫的肩上。不论是手还是脚,都软绵绵地随着他的步伐一路晃荡。刚才出来时,守卫为防他乱动,特地点了他数处穴道。那守卫手劲奇大,每一下下去都让他浑如重锤敲击,几乎好一阵没能透得出气来。然而那阵痛劲过去之后,却又无碍行动。
刚刚的,的确是传说中的点穴?
黄翎羽有些神思不属地想。
这问题不是第一次困扰他了,记得曾经也被人点过穴位,那是还在怀戈城的时候。当时是一个酒鬼,把他敲昏了,要给慕容泊涯输血。但是他也很快就醒了回来。
传说中的点穴,真的中看不中用。
这一路上来,黄翎羽眼前只有快速移动的地面,刚开始是火把光照耀下的青石地砖。而后往上走,背景陡然暗了许多,黯淡月色下可见是小碎圆石的花园小径,通过几道高坎阶梯,过了粗石板铺就的巷道和城门,就变成了荒郊野地。这时候天色渐渐亮了,而这守卫跟着程平一路不停,也不知道要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
黄翎羽并不挣扎,虽然脑子被荡得晕眩,却仍在思考着该如何脱身。程平果然十分有经验,虽然在牢中是给他许多方便,还为他准备石块大开方便之门,但出来时却让守卫给他仔细搜了身。正所谓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把鸽子蛋大小的石块藏得不让人发现,的确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也难怪当时他叫嚷着要石头,慕容锐钺也答应得那么爽利。
对手是两个人。
优势是,没人对他有防备之心。
正这时,那守卫忽然问道:程大人,不是这条路。似乎因为程平往他预计以外的地方走,那守卫十分惊奇,北门靠山,山上有很多野狼,正好可以把尸首叼干净。
程平过了一会,语调平静地答道:你们都在一个地方处置人,要是敌人都掌握了规律,就在那里等着我们送人上门也不一定。
守卫想想果觉有理,嗯嗯有声,几乎没伸出大拇指来赞誉:高!实在是高!
再过了几刻钟,天色已经大亮,橘红色的朝阳斜斜射入平原林地里,那守卫就算平常扛惯了人,也累得气喘吁吁。就在他一个腿软几乎要把黄翎羽甩下地来时,程平才说道:就在这里吧。
守卫如获大赦,软手软脚地把黄翎羽丢下地来。而这时,黄翎羽早就被一路颠簸硌得头晕眼花,好在没吃早餐,否则就已经开始大吐特吐了。
你先回去吧。程平吩咐道。
大人不用我帮忙?
我要操练独门手法,你也想要旁观?
那守卫嗫嚅两下,果然没敢和他顶撞,更没敢问是哪方面的独门手法,讪讪地离开了。
正当这个时刻,程平心中一团杂乱,并不知道身后许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人站着。黄翎羽默默地算计着该如何脱身,也并不知道他刚刚离开的洛平京,一个他所熟识的人影正飞速地穿越北城门。
慕容泊涯一夜未眠,胸腔里突突地跳,似乎有什么事情只差一点就能够抓到头绪。但是半年来这样的夜晚实在太多,也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不安。
黄翎羽的下落,他早就查到,他甚至能够猜想他在慕容锐钺手里大概会遭什么罪。但是却不能行动。
洛平京不是东平城,慕容锐钺也不是慕容炽焰。炽焰虽狠,却不绝。锐钺极狠,同时也极绝。白衣教不乏有人被抓入大皇子府,然而每一次营救,最终却只能让那人提前死亡。并非他们行动不够迅速,而是慕容锐钺早下了死令,如果囚犯眼看就要被人救走,左近所有手下的首要任务,立即从全力抗敌变为全力诛杀囚犯。
慕容锐钺并不在乎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口供,他的冷血和果决给所有与他为敌的人造成了一个印象,这个人绝对不会让任何事物脱离他的掌握和计划。一旦无法掌握,那就要全力诛除。
一次、两次、数十次,还有什么人敢在他手里救人?或许只有害怕情报泄漏而企图杀死自己人的人,才会全力劫狱。但是有这个能力逼得慕容锐钺杀囚,自身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慕容锐钺府里如同铁桶,泼水难入。他慕容泊涯的手下就是慕容锐钺挑过人后选剩的,要潜入去更是难上加难。所以现在他只能等,等最容易下手的时机,等待什么时候慕容锐钺觉得他没用了,愿意将他处置了的时候。
如今他只能等。除此之外,对于黄翎羽会否招供,会否同意协助慕容锐钺那一方,他根本毫不在意。还有什么事情比虽然知道同伴的下落却不能行动更为痛苦难忍?但是在此之前,黄翎羽的遭遇肯定更为恶劣。要怪只能怪半年之前,寒冬之夜,那一次见面,那一次错算,那一次失手。
天边逐渐明亮,慕容泊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急站起来。他想起为什么如此神思不属,想起昨夜手下的描述。半年来,只要是被从慕容锐钺府里抬出来的,只要年龄相近,他都会派人去追查跟踪。但是凭什么认为进了那种地方,还能完好如初地出来?
宁可错跟千人,决不可再错过一次。
想到此处,慕容泊涯身上起了一层冷汗,从墙上取下兵刃,向着慕容锐钺手下惯去处置犯人的城北夜狼山而去。
程平并不知道,他偶发的善心,虽然的确将黄翎羽带离了野狼出没的城北,但也几乎将黄翎羽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七十四章 远古智慧
也在此时,守卫不断地远离,程平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段时间没有人出声,黄翎羽趴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上,长长的发丝盖住了他的面庞。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正巧软软地伏在嘴边;没人注意到,借助长发的隐蔽,他静悄悄地从口中取出了一片极薄极坚硬也极锋利的事物,而后松松拽在拳里。
的确,囚室中什么也没有,就连装水的瓦罐也是最低劣的粗陶,就算摔成碎片也没办法划伤什么人。慕容锐钺容忍别人给他送来石头,也是因为石块圆滑没有杀伤力,而且不易收藏在身上。但是这些并无碍于他寻找自救的方法。
直至守卫离去无影无踪,程平才转身看向趴倒在地的黄翎羽。
牢狱里为了防止疫病,每旬还都会给囚犯分发换洗的衣服和擦拭身体的塘水。但是自从黄翎羽疯后,就连这些简单的事情都忘了该怎么做。老医正负有保他性命的职责,在他睡着时还会帮他洗洗血汗,可一旦他醒了,就如同患了狂犬病的疯狗,见了大盆的水就又叫又嚷,连滚带爬躲到角落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声,连喝水都必须要小碗小碗地给他。如今,那垂着白缕的乌发杂乱不堪,就连颈上面上都是黑一道白一道的污秽。
如此落魄,似曾相识。
半晌,他突然从袖里取出一个牛皮小囊,随手一倒,顿时溅得满地都是血液。黄翎羽暗惊,程平却已经弯腰下来,将他身上的囚衣脱了最外面一层下来。
这短短瞬间,黄翎羽心中转过很多念头。他不知道程平打的是什么主意。对方是这么接近他的攻击范围,正是最佳的下手时机。但是看到刚才他洒出去的那一囊子血液,黄翎羽隐约猜测到了他的意图。他的呼吸变得愈发平缓微弱,握着物件的手。也一动不动。
一件外衣很快就被程平撕成七零八落,随意地抛在地上后,他才又将黄翎羽扛上了肩膀。然而就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动作忽然停顿,迈出去的脚又迅速地收了回来。
转身,许远许远的地方,几乎被林木完全隐蔽的地方,不知何时开始站着一个毫无声息的人。他认得,那是大殿下身边的人团猴儿。
程平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团猴儿嘿然一笑,身形甫展,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扫了一眼泥地上的血,才慢悠悠问:程老弟这么早就到处洒血,真好兴致啊!
程平阴着脸将黄翎羽复又放了下来,让他自己靠着树软倒在地。眼下突然出现的这人和当日在慕容锐钺眼前所见根本不像同一个人,在主子面前的团猴儿,卑躬屈膝,自称为奴,现在眼前的团猴儿,嬉皮笑脸,春风得意。
不知程老弟要将他带去何方?
沉寂中,程平答道:就算不杀他,你认为他能活多久?双膝俱折,神志不清,又是这样的荒郊野外。我只是想做个试验,看看这样一个人,能坚持忍耐到什么程度罢了。
所以,你用假血伪造他已经被杀的假相,然后把他带到更荒郊野外的山林里,然后日日过来看他如何自生自灭?
程平默认。这个答案虽不远但亦不近,他虽救黄翎羽,却不会给他更好的治疗条件。他虽准备将黄翎羽放于山林,却也不准备再日日过来看他的下场。他的行为,充其量只是偶尔的一念之善,也可能只是出于对已经厌倦了的生活的一种反抗。
就像曾经被他切断两腿的狗,他最后也没有杀了它,而是丢到街上让它自生自灭。然而许久以后,他又重见这条曾以为绝对没有活路的动物。
团猴儿叹口气又道:一旦有了善心,兵器就不再是兵器。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的职责,你并不适合在鹏组。
你我各侍一主,我不干涉你的行动,你也没资格提醒我的身份。
你倒还知道自己是有主人的一条狗。
至此,程平知道自己一念之差,已经无法解释,双袖中擎刀在手,防止对方突然暴起发难。
哪知道他甫一提气,肚腹中传来一阵翻滚剧痛,面色立刻变得惨败,若不是平素训练刻苦,此刻怕就已经要软倒在地上。
昨夜给你准备的酒食,加了点点料。不知可还满意?团猴儿笑了笑,就开始往前走,一刻香。
那种
的确是很没用的药物不是吗?只有当你全力提升功力时才会发作,而且也只能维持一刻的时间,但是也唯有这样的东西才能瞒过你的警觉了。团猴儿来到程平身旁,细细看他满额的冷汗。
的确,足够了团猴儿猛然出手,套着拳刃的右手往他腹上狠狠一击,即刻收回。
程平勉力避开了要害,却仍没有完全躲过,腹上一凉一痛,只来得及抬手捂住伤口,便重重摔倒在地。
团猴儿瞥了他一眼,便向黄翎羽走去。他看看靠树滑坐在地的黄翎羽,弯下腰来,正要给他个痛快之时,异变陡生
小小圆圆的一块石头,能做什么呢?
富贵人家或许是用来当鱼缸盆景里的摆设、花园小径的修饰;小家小户或许对之不屑一顾,认为毫无用处;即使是在现代社会,很多也用作混凝土的下脚料。然而很多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早在发明铁器,甚或是青铜器具以前,早在人们使用铁镰、铁斧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原始人们使用的就是石器。
也许有人以为石器不够锋锐、攻击力不高。但如果石器的效果真的那么残次,原始人们又怎能凭之在比现代社会恶劣百倍的荒野里,与那些较现在凶猛得多的上古野兽竞争?
事实是,即使是通过简单敲击而得到的石块碎片,只要选石恰当,锋锐度几乎能与美工刀媲美。
然而当社会步入文明,当人们开始用纸笔记事,当平民百姓用惯了买得方便的金属工具,几乎没人记得这些石器曾经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石器能有多大的攻击力。而这些日渐淡出百姓眼中的远古文明,却是历史上各代史官和金史学家,乃至后来的考古学者所要继续承袭的。
这一些事情,慕容锐钺不会想到,用惯了配发兵刃的团猴儿和程平更不会想到。
黄翎羽随身携带出来的,并不是大块的石头,而是已经敲击好了的石刀。那许许多多程平带进来的卵石,大多是十分坚硬的流纹石。这样的东西正好,只要握好、发力,按斜内八十度角敲击,很容易就能得到薄而锋利的石片。古人就是用这样的东西切割兽类的皮毛、切开兽类的肌肉,这样的石刀,就算是只有一元钱硬币大小,也具有足够的杀伤力。
第七十五章 裂帛之痛
就在这转瞬交睫之间,本应是垂软待宰的黄翎羽忽从地上弹起。
他一手撑着树干,一手直向团猴儿划去。他积蓄精力已久,这一下竟是有去无回之势。两指间稳稳夹着一块棕黑色的石片,不顾对方攻击向自己的拳刃,直向对方脖子划去。
猝不及防下,团猴儿只觉得眼前一花,仅勉强看清黄翎羽指间似乎有一块牛眼大小的物件,却不知道那是什么。由于黄翎羽弹起得突然,他惯用的拳刃也仅在对方腰间划了一道不重的口子,还不及补刀,对方的手指已经伸到了他颈侧,立刻就是凉冰冰的一痛。
如果团猴儿再警觉一些,又或者他惯用的是刀枪剑戟之类的长兵刃,或许黄翎羽在成功得手之前,就已经被团猴儿给弄死了。但是很不巧,事实证明了,团猴儿的运气并不好。
嘶的一声微响如同裂帛,如同泉涌。
裂帛的是团猴儿的颈侧,颈动脉裂帛一般被划了开来,干净利落。
泉涌的是团猴儿的血,殷红殷红的液体泉喷一般飙洒出来,直射两丈开外。
团猴儿脑袋一晕,直直瞪着又倒落回地面的黄翎羽,神情恍惚。他甚至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翎羽回望着他,轻轻笑了。因为团猴儿这刻想不明白的话,就永远也想不明白了。他很放心团猴儿根本不会再有余力反击。
颈动脉占有什么样重要的地位,只要是现代呆过的人都会明白。为什么特警只要往暴徒颈侧动脉狠劈一掌,明明没有出血却会立刻昏倒?为什么往人静脉里注射空气,哪怕只有半针管的气泡,都会让人死亡?都是因为脑供血不足。
人类的大脑,是多么娇弱的器官。
所以,当直通大脑的颈动脉被划破,不必多想,这个人再不会有任何的攻击力。不管是杀人如麻的杀手,还是谈笑风云的枭雄,他们首先都是人。
团猴儿似乎想伸手捂住出血的地方,然而手臂变得很重,他只抬起了一半,眼神就变得昏暗,手臂和眼皮都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倒落在地面上,开始了人生最后的失血性痉挛。
他至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摆着是胜券在握,却竟然死得如此容易。
他至死也想大声责问苍天,为何他拼命追随主人,在主人的庇护下拼命存活至今,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他张大了嘴,可最后呼出来的只有死亡的喘息,他的愤怒,他的责问,他的郁闷,一点也没有能吐露出来。他想指着苍天问个明白,但是无可抑止肌肉的抖颤。身体再也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他再也没有这个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