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言情小说里写的那些穿越时空的故事,总是浪漫缠绵,引人无限遐想。
阮清凌依稀记得国中时期,课堂空档间,曾听邻座的女孩们讨论过这些风花雪月,却无法令人信以为真的故事。清凌总是一笑,偷偷地分享这些女孩们的天真浪漫,也羡慕着她们的无忧和闲情。
反观自己课余时间,全数拿来打零工养家、照顾弟妹。能看书的时候不外乎是趁着酒醉的父亲未归而弟妹们安静吃饭或看电视,那么一点一滴如珍宝似的抓紧着。他从无时间看课本以外的“闲书”,无心也无力。即便是租漫画、小说的铜板,清凌也宁可省下,积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家里有一个终日嗟叹、沉缅幻想的母亲;一个蓄酒暴力、不事生产的父亲,镇日里充斥于耳际的不幸已太多,于是乎清凌甚少发声。他只是默默的面对父亲的拳头,默默的护卫母亲与弟妹,默默的挣钱、上学。
时间,对清凌而言,永远飞快而忙碌。他是一个埋头生活的孩子,年复一年,不曾抬头看过周遭美景,也不曾停下来埋怨诉苦。与其花时间埋怨,不如下功夫计划,生活对清凌是严肃的课题与考验。
他不对这世间百态有过多的注意,只求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生活及读书,一肩挑起对弟妹的责任。
清凌大学选填的志愿是离家最近的师范学校,原因很单纯,一来离家近;二来教师是铁饭碗,仅管现今教师市场已是争破头的局面,对考试异常有信心也有决心的清凌却从不畏怯;最后一个原因,是清凌已经算好,待他大学毕业,一双弟妹也正好上国中,正是需要他做课业辅导的时候。他已经规划好弟妹的未来,两个人都必须上国立大学才行,课业辅导自然是必须的。
看!阮清凌便是这样的一个男孩,一家子责任系在他肩上,砥磨出了近似迂腐的奉献精神和务实劳动的禀性。
话再说回来,阮清凌自出生至今,对于“穿越时空”这种言情主题,仅有的一星半点认知,是在那下课十分钟里不经意听来的。那种风花雪月的传奇与浪漫,仅是一忽而过,不在阮清凌的大脑中停驻。
因此,当他因为赶着暑假最后一个周末帮学校采集样本的原故,不慎滑落山崖,在他之去意识前的数分钟里,阮清凌满脑子自救方案,从未曾想过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离奇遭遇。
即便是他清醒过来的头几天内,眼见各处不合乎常理,他也未曾把自己的遭遇和那四个字符串连起来。
按理说,阮清凌滑落而下的山崖并不高深,但石头既多且乱,划得他身上衣服残破,没有衣服遮掩的皮肤诸多擦伤与割伤。快落至崖底处时,更是一头磕上了一块尖石,弄得头破血流不说,人也因撞击而失去意识。
原本应滑落至崖底的人,却在昏迷的同时被一圈光晕包围,没有落在乱石堆上,而是掉落至一千年前的一条大溪里。
首华溪,横贯大虞领土的最大溪流,发源自终年白雪皑皑的重君岭,水势涛天直下数十里,方才因分流而势弱。三条支流中的中流,仍称做首华溪,自伏雁口下,便是沃野千里。
阮清凌便是掉在过伏雁口之后的溪里,这里水势平缓,视野开阔。但因溪水上游才历经一场暴风雨,故而溪面上飘浮着从上游顺水而下的许多浮木。
当阮清凌掉入清冽的溪水中时,他短暂的清醒,惊觉自己竟身在流水之中,困惑惶恐之际仍不忘求生,便奋力扯住流经身畔的浮木枝干,劳劳抓住再不放手。人虽然又晕了过去,但终究逃过了溺毙的命运。载浮载沉,一路飘到了伏雁山山脚下的小村落里。
嵬河村,大小村众不过百人,临首华溪而居,靠的便是首华溪里的渔获和溪水灌溉的农田。开润的溪面,低伏连绵的山峦,红墙白瓦的屋舍,这个小小村落有的是动人美景,缺的是锒锒金钱。
村里捕渔为生的岷大成,趁着天未黑时,再想撒一次网。家里那婆娘好不容易怀了第二胎,两人就盼着家中再添人口,虽养着不易,却也是心头肉,把作娘的身体给补好了,那孩子将来落地才能白胖可爱。想着想着,岷大成眼里脸上俱是笑容,网子撒出去,嘴里默念着请四方诸神多多帮衬。
等待收网的空档里,岷大成抬起头,迎着风欣赏他看了大半辈子的长河落日。突然间,岷大成眯起了眼,试图在夕阳余晖中看清溪面上那根浮木旁挂着的青色影子是什么。待看清后,岷大成张大了嘴、瞠圆了眼,他终于看清那木头上挂着的是个穿青色衣服的人。
心悬救人的岷大成,此刻也就顾不得关心刚撒下的网,赶忙将小船摇到那人身旁,尽了力让船靠紧木头,再弯下身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岷大成目力极佳,他方才就已经瞧清了这人还是有呼吸的,虽然惨白着张脸,但怎么说也是个大活人。所以岷大成毫不犹豫的,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人从水里捞上船。幸好这人虽然个头不小,却是个瘦子,他这才能用每日捕渔收网的结实臂膀,自己一人就把人给提上船。
把人救上船之后,岷大成这才得已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心里想着,这人的穿着打扮可真够奇怪,比村里年老伯嘴里的异国人的打扮更怪。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把头发给理得这么短,衣服穿得像布袋似的。岷大成眉头一蹙,心里想着,这人该不会是个囚犯吧?曾听人说,死牢里的重犯好像就是这副样子。
再看一眼躺在他船板上的男子,发现这人可真年轻,应该只算得上是个男孩。这男孩长得秀气苍白,和他这种三大五粗的村汉一点也不相同。看这张脸上纯静的表情,岷大成略一放心,这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囚犯的样子。
想了半晌,岷大成一耸肩,乐天助人的天性终于战胜心里的不安。救便是救了吧,要是人醒了之后有什么不对劲,那便叫村里人一同绑了他见官。
就这样,阮清凌获救了。
02
醒来的那一刹那,阮清凌因不适应光线而痛苦的眯了眼,光线射入眼睛时,他的头如遭重击般的疼痛起来。一股恶心伴随着头晕目眩,阮清凌忍不住呻吟。再躺了好半晌,平息了作恶的感觉,作足了心里准备,他才又将眼睁开。入目所见,却是泥砖草瓦,阮清凌顿时愕然。
原以为自己应该是在医院醒来,正待盘算如何付出医药费,于是当下除了惊讶之外,反倒是有松口气的感觉。
侧过头,竟然直接看到了屋外,阮清凌瞠大了眼,心里奇怪,这里的人难道都不关门的吗?屋外那一大片油绿景象又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是在山里而非平原,怎会有如此开阔的景象?
想着,头又是一阵的抽痛,他却顾不得疼痛,勉力自床上坐起来。人才刚坐定,一阵脚步伴随着爽朗的语声接近。阮清凌有些担心的抓紧了床单,眼睛紧盯着门,因为他方才发现,这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有别于地方方言,竟是完全陌生的语言。
岷大成踩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有力步伐,踏进了自己的小院,手上拎着两条鱼和一小块换来的野味。他满足的咧大嘴笑着,心想着自己果然是疼老婆的男人,也是时候多给老婆进补。
厨房因为少不了油烟,所以是在房屋的侧边上另搭的一个小间,岷大成身怀六甲的老婆,现下就是在那里忙活着。路过正房时,他习惯性的朝门里看去一眼,这一看就停下了脚步。那个昏睡了两天的男孩终于醒了,岷大成欢喜得大声嚷着,要厨房的老婆也出来看看。
两人脚步直奔阮清凌床前,憨实的脸上是真诚的喜悦,同时嘴上也没停过,只是阮清凌的表情却愈是困惑,因为他当真是一句也听不懂。再往下看,这两人穿着的衣服,也甚为怪异。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服装,那颜色也扑拙得不似衣服该有的颜色。向来不擅言辞的阮清凌,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局促的坐着,看着眼前的人,手里仍紧紧揪着床单。
几次问话,只得到阮清凌茫然的表情,岷大成夫妻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有默契的互看一眼。
“这人好像傻了?还是哑了?”岷大娘问着丈夫。
“看起来像是个傻的,”善良的岷大成同情道,“可惜,长得一副清秀聪明的相,却是个傻子。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掉进河里,还把自己弄得全身伤。”
“说不定是被人嫌弃,不想养这么个吃闲饭的。我听隔壁大伯说上游那里,有几个村子日子不好过呢。”
岷大成点头,同意太座的推论,“真是可怜。”
“这下可怎么办?咱们家里也不好过,要怎么养他?”岷大娘发愁。
岷大成倒是个乐天的,安慰太座道:“没关系,他一个人能吃多少东西呢?你看他瘦得竿子似的,胃口一定不大。咱们既然把他从溪里救了上来,就好人做到底吧!咱们在溪边不是还有小块地吗?改天他好了之后,我就教他种地,也算多一个人帮忙,这样家里也热闹一些。”
岷大娘只得点头,虽然女人家心细些,总觉得还不是那么妥当。但是,既然自己的丈夫做了决定,她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何况,当初她看中这个男人,也是因为他的乐观和善。
于是乎,阮清凌的未来,便在短短一刻里被决定了,他可以留在这个小村落,这对夫妻的屋里。只是,从头至尾,阮清凌也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他的头剧痛,内外伤交攻之下,便又昏睡过去。
03
岷大成夫妻的乐观预期,并没有实现。
他们捡来的这个傻子,自那天短暂清醒之后,便一直病着,脸色青白,神志昏溃。虽然也有清醒的时候,但总还是离不开床。家里多了个病号,少不得多些开销,岷大成累得直摇头,心想这年青人看似强壮,怎么身体倒像是纸糊似的。
岷大成哪里知道,阮清凌原有一副劳动而来的好体魄,几乎从不生病。只是自小忧劳过甚,骤生变故的焦灼加上满身的创伤,让阮清凌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坚持着不倒下。昏昏沉沉的阮清凌,除了高热之外,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痛,特别是受了伤的头和腿部几道割伤。看着岷大成夫妇忧心的眼神,听着两人间愈来愈频繁的低语声,阮清凌此生从未如此脆弱,如此不安。
究竟这是何处?何时自己才能返家?没了自己,那个家能否安然?
一如以往,阮清凌的哀伤忧虑,只让他勉强多撑了片刻,人便又陷入昏睡,甚至来不及等到岷大嫂给他端来一碗清粥。
“又昏过去了?”岷大嫂端着粥,脸上神色不佳。
岷大成赔着笑,勤的拿过那碗粥,毕竟人是他救回,如今病成这副模样,不但累了自己,更累了怀有身孕的老婆。他心里对老婆最过意不去的,是他挪用了原本替未出世的孩子存下的那笔钱。这个人不但需要进补,请郎中来看诊、抓药的钱更是花了不少。于是岷大成愈发的愁了,让他见死不救已是不可能,要他把自己亲手救回来,现下却半死不活的人再丢下,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呀!岷大嫂也明白自己这个丈夫,心里也是向着他的,只是再有半个月就要交税收了,再这么下去要如何是好呢?
所幸,阮清凌的身体,在他头晕恶心的状况减轻之后,终于渐有起色,每日已能下地转个数圈。只是生性有些木钝的清凌,始终弄不清自己究竟在何处。极目望去,入眼无不不是陌生,这里纯朴破败得不似他所熟知的任何地方。在二十一世纪的台湾,怎会有无水无电的环境?怎会有如此粗布、陋食?
于是,清醒后的阮清凌一直是一副惶惑的面孔,而自小养成的不敢多话的习惯,让他在疑惑中保持着沉默。看在岷大成夫妻眼里,只能摇头,怜惜这么个大好青年竟是痴傻的,问什么问题都没有反应,只是张大眼睛怯怯的看人。
虽怜惜,但自阮清凌醒来后,日益加重的负担仍让这对夫妻愁上眉稍,只得断了给阮清凌的药和补品,每日三人清茶淡饭的度日,全为了交租而不得不勒紧裤带。
待到收租日,岷大成与老婆两个老实人点着钱粮,彼此对看着,眼里写着惊惶与无奈。他们还少了一袋粮呐!虽然国家承平日久,今年税赋与往年相较是不增反减,但是不善理家的夫妇俩,硬生生便是短少了。
按国家律法,欠税者必需以劳役补偿,每一升米粮就得罚劳役半月,一袋米粮共有十二升,那便是半年的劳役。
这两日下来,岷大成急得在村子里四处借贷,勉强才凑了五升。岷大成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他劳役半年,那他的老婆和肚中孩子还能由谁照顾?于是一大早别了老婆,动身到邻村的一个老朋友处去借去了。
岷大嫂目送了丈夫的背影离开,一回头便看见阮清凌静静的坐在客厅的小床上,望着她发呆。
她叹口气道:“咱这种老百姓,做什么好人!”
想想,总是不能如何,不死心的又问道:“你有名字没有?”
阮清凌明白她对着自己说话,奈何听不懂,岷大嫂又靠近些,再问了一次,这回语调高了些,阮清凌心头颤了一下,犹豫的回答道:“我....我实在听不懂你说什么。”
说罢,还回给岷大嫂一个怯怯的笑容。
听他嘴里吐出的怪腔怪调,岷大嫂实是愣了,后又脸色一白。
如今天下有四方,大虞居中,占尽地利,四方境外虽对大虞虎视耽耽,却也无力进犯。大虞君主深知四方对大虞的敌视与羡慕,于是制定律法务实通商,以怀柔诸邦。依诸国所订往来细则,施行通商交流的城镇都市皆有控管,皆设管辖之署,以便相互约束与监控。
在大虞,即使像她这样的村妇都知道,普通百姓是不能擅自与境外人往来的。嵬河村离最近的通商城市少说也有十余里之遥,这人按理也不该从首华溪上游飘游而下。
‘驿’!他一定是个‘驿’!
04
驿!
脱离管辖的异境之民,称作‘驿’。各国为防止他国藉通商交流之便潜入间谍,都对‘驿’的情况做了最严重的处份。驿者处死、藏匿者连坐。
岷大嫂将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觉得双腿渐支持不住,往一旁的椅子摸索着坐下,嘴里念念有辞,引得阮清凌更为惶恐,不敢再发一语。
“岷氏夫妻何在?”外头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脚步杂沓。
岷大嫂惊跳而起,惨白着脸喃喃道:“完了!完了!祖宗啊!全完了!”
看着她如此怪异的举措,阮清凌再不敢出声,愈发往小床上躲去。
“家里没人吗?”突然,从门外传来一个温吞的男声问道。
“听前头人家说,是有人在家的。”恭谨的声音答道。
“门没关呢!过去看看。”
片刻,一个岷大嫂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往内探看着。来不及反应的岷大嫂,便与那人打了照面。
“唤你呢!在家怎么不应一声?”那男人有一丝不悦。“你家男人呢?还不快出来!主子那里来了个管事大人。”
岷大嫂愣了一愣,这人是村里的主事。伏雁口以下的首华溪沿岸,大约百余里,是当今宰府大人的食邑,主事口中的‘主子’指的便是宰府大人,而‘管事大人’,则是从宰府来的差人。嵬河村是个穷乡僻壤,看待京城里来的人,等同贵客。而从宰府府来的人,一律奉为‘大人’。
仅管这位‘管事大人’不过是宰府内的一名上仆,并非府内真正的管事,因在府内待得无聊了,便向管事要来这收租的差事。
柳直耳里听着村夫村妇的对话,嘴角不禁上扬,果然偶尔出来晃悠晃悠,可以宜情养性。
村主事向柳直回报道:“大人,这户人家的男丁外出。”
“那倒可惜了,本想尝尝你说的鲜味,看来还是没这运气。”柳直笑了笑,一派温和,“也罢,走了这会子路,口有些渴,你让她招呼几碗水得了。”
村主事点头,忙再转身朝岷大嫂吩咐了几句。
岷大嫂瞥了厅里的阮清凌,心里仍觉不妥,万一他要真的是见不得人的,那如何是好?一时间也管不得人能不能懂,背着众人的手努力朝阮清凌挥着,让他趁着还未被人发现,赶紧躲到内室里去。
所幸,清凌是一点也不傻的,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后,忙起身朝内室而去,可心急的他忘了自己身体状况,急行了几步后眼前陡地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撞倒了一把椅子。椅子倒地的砰然,自然引起屋前众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