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行钧犹豫着,终是回道:“恕属下无能,总看不透宰府的动向。”
诚宣候皱眉,“连你爹的动向都看不透,要你何用?”
邝行钧一凛,辩解道:“候爷也知道他只看中邝行远,平日里他那书阁连我都不得进。”
“哼!邝行远,你那五弟,不识抬举的东西!迟早难逃本候之手。”诚宣候脸色难看,“邝天畴平庸无奇,偏偏在百官面前还有点份量。本候听闻近日来他连连会晤官员,却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屯田策已经送到领议桌上,定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定射王才会在这节骨眼上来这么一招。要是再弄不清宰府的心思,我辈危矣!”
“属下明白,属下定尽力探出消息。”
诚宣候一脸不耐烦,起身在室内走动。连日来他府里有不少动静,想是定射王那一派开始有了手脚。那些人虽逃不过他的眼睛,却是大大的扰了心神。敌人渗透到了自家门里,那种不甘与恐慌的滋味日日在他心里发酵。
定射王一向隐忍不发,究竟他是得了什么消息?掌握了什么?
看一眼邝行钧,诚宣候眼里闪过嫌恶,怎能再依靠这个成事不足的家伙,难保这人正被邝行远玩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一掌击向桌子,诚宣候下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一会邝行远。
转身,目光熠熠,“本候已等得太久,刻下局势不明,对我方甚为不利。你那五弟是定射王手底下的得力助手,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五日后本候就要亲自登门一会。”
诚宣候霸气尽显,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邝行远的把柄,是时候把底牌一掀。只要将邝天畴、邝行远父子归于己方,天下大势必然丕变。这大虞天下不该由那平庸无能之辈掌握,而他与父王已等待得太久。
37
再五日,便是宰府第五子,名动天下的‘行远公子’满二十岁生辰。邝天畴为人刚正近迂,平日里行事低调保留,唯独对这么子疼爱有佳。以大虞习俗,男子满十六岁要绾发,以示长成,二十岁方才代表成年,代表可以出仕为官。邝行远二十岁生辰宴自然马虎不得,不道邝行远是当今宰府爱子,单就‘行远公子’名号,那数不尽的风流事迹便足以勾动人心。
邝行远生辰当天,依古制祭祖敬天,由族中耆老赠与不同意含的十二项礼物,期勉邝行远能内圆外方、进退有据。一连串礼仪之后,便是祝贺而欢庆的生辰宴,亲友同侪不论出席与否,通常会备上一份礼赠与寿星。
这一日,任邝行远再孤高放远,都必须出席自己的生辰宴,与众人同乐。只不过,这个宴席上无人是他真正的朋友,行远公子永远不需要这些平庸之辈。奈何,慕名而来的人太多,平素里想亲近他的人都利用了今晚难得机会。怪只怪他自己声名远播,让京中男男女女神往不已。
独不见柳直身影,仅管暂时放下身段,同众人说笑取乐,邝行远心里仍是怏怏。目光搜寻了数遍,心下了然,那人对他向来不假辞色,这表面功夫自是不屑。不由得蹙眉,柳直个性如此,另一人却是不该不来。
“五爷,”执事总管捧了一个锦盒出现,“有位贵客送来这份礼,说是一定要您亲自打开。”
邝行远看了看这个天青朝花纹锦盒,一般送寿礼不用这种款式的锦盒,不够喜气、福瑞。眉一挑,倒引发了兴趣,究竟是谁暗里损他。
漫不经心似的接过锦盒,揭了盒盖,倏地变了颜色,转瞬间又恢复如常。
盖上盒盖,刻意笑得动人至极,惹得身旁众人又是失神,问道:“那位贵客可还在?”
“在,”执事总管恭谨回答:“小的让他在偏厅里歇着。”
“可有好生侍候?”
“回五爷,小的不敢怠慢。”
邝行远点头,回身向候着他的人们致歉,“诸位,行远不胜酒力,想先歇会儿,恕行远先失陪。”
对这如玉容颜、骄矜气质,仰慕而来的人虽掩不了失落神情,也唯有带着宠溺心态的听之任之。邝行远对众人抱以一笑之后离去,独留满场惊艳。
前往偏厅的路上,邝行远难得了面露深沉,敛起向来欺人的妩媚,手中捏着锦盒,不急不徐的步伐已无往日轻灵与潇洒。以邝行钧过人的智能和广布的消息来源,隐约已知道来人身份,所为何来。待行至半途,笑意已重回脸上,这人的到访昭示着谋略已成,只待收网。
踏入厅内,果然看见一个瘦削而高傲的背影,正赏玩墙上挂着的字画,身旁还有两名护卫正一脸肃然的直视前方。
“诚宣候大驾光临,行远来迟,还请候爷见谅。”
邝行远开口,清亮的声音让诚宣候迅速回身。见邝行远着一袭纹白间着朱红饰带士子服,张扬却更衬其人风采,诚宣候眼神一亮,脸上仍维持一惯踞傲淡漠。
“今天是行远公子寿辰,本候一时兴起想来给你祝个寿,行远可介意?”
忍下心里对于诚宣候直呼其名的不快,邝行远神色如常回道:“岂敢,候爷到访,是行远莫大荣幸,只恐招呼不周,怠慢了候爷。”
诚宣候随意挥了挥手,“无妨,本候今日是特地给寿星送礼,”勾起一抹笑,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问道:“行远觉得本候这份礼如何?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邝行远亦回以一笑,这笑似三分讥讽七分勾魂,一双凤眼微眯,“谢候爷厚爱,这礼物行远十分喜欢。只不过,这块玉倒是十分眼熟,好似在下赠与七王的那块。”
诚宣候哈哈一笑之后沉下脸,狠厉的目光盯在邝行钧绝艳的脸上,突道:“可知本候最喜欢向你这样的美人?美人如玉,握在手中把玩,最是赏心悦目。”
邝行远不怒反笑,脸上升起一片薄晕,回道:“是候爷抬举行远,谁不知候爷心上已有阙相楌,行远怎敢与之相比。”
“庸俗之人,怎可匹配。”
邝行远笑而不答,只是手势招呼着诚宣候坐于主位,自己在下首坐了,机伶的管家早已命人备好水酒,待两人坐定就赶紧端上。
“候爷这玉,可是得自我那心上人?”邝行远特别将‘心上人’三字说得清晰,见诚宣候眼里闪现杀意,他愈发笑得动人。
眼前笑颜十分扎眼,知道对方用意,诚宣候敛了心神,恢复冰冷漠然,再开口是轻缓不过的语气,“行远是聪明人,何不跳过这段,直接入题?”
这话,成功的让邝行远收起笑容,“请问候爷意欲何为?”
诚宣候端起茶盏,不急不徐的品香,片刻后才答:“我只要宰府的一句话。”
邝行远变了脸色,道:“候爷可知行远的立场?”
诚宣候看他一眼,挑眉回道:“自然知道。”
“候爷做出这等挟人胁迫之事,未免有失身份。”
“权谋计策,何有身份之说?”
邝行远沉默,略垂首似乎陷入两难,紧拧的眉头与攒握的双手,显示他心中挣扎。
七王与邝行远交好,已是京中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的公开秘密。当今皇上七弟,御封瑞王,是当朝唯一以名为王衔的皇亲。瑞王,人如其名,却不受先皇与今帝所喜,以名为封草率可见一般。
诚宣候向来不将这位遗世独立的七王爷放在眼中,若非经由邝行钧证实,他万想不到邝行远这样光采耀眼的人,竟会与那瑞厮混在一起。据邝行钧所言,这人恐怕是邝行远最爱的人,连亡母遗物都已赠与瑞定情。
诚宣候放下茶盏,轻蔑的看着邝行远,心想道这人的风流媚态不过昙花一现,眼下又与常人何异?
“如何?瑞王虽然不受圣眷,却也是娇贵得很。我府里那些粗人,怕是侍候不来。”
用力一握拳,邝行远抬头,脸上是未曾与外人见过的肃然与冷厉。
“你保证他的安危,不让他受到半分委屈和伤害。”
对邝行远的话,诚宣候有几分讶然,但目的既成,便不再多做揣想,点头允诺道:“本候答应。”
诚宣候志得意满离去,行至中庭,执事总管为避开人群,特别领候爷走另一道僻静小路。两名护卫于夜色中十分警觉,手按于腰间,以防任何不测。走了片刻,隐约有香气扑鼻,诚宣候不由得缓下脚步。
“候爷。”两名护卫觉得不妥,出声提醒。
“无妨。”诚宣候料定邝家人再向天借胆,也断不敢对他出手。
美人香最是醉人,诚宣候天少得志,身边自是不乏绝色,闻香识人几乎成为本能。果然,再往前行了十数步,便见一抹绛紫身影,花前月下似乎思量着什么,那人正是最受邝行钧宠爱的岑香。
岑香未料及有人出现,似是吃了一惊,见来者气宇不凡、衣饰华贵,也不扭捏回避,只是垂首略一施礼,将路让了出来。诚宣候表面不动声色,却已将岑香样貌看清,心里也不得不赞叹。
偏厅里,送走了诚宣候,邝行远方又恢复本来面目,慵懒的举杯啜饮,眼里笑意渐浓。
柳直入厅时,见着的就是自斟自酌,显然十分自得与欢快的邝行远。不待主人出声,柳直不客气的坐至上首,看着邝行远。
“方才你都看见了?”邝行远问。
“看见了,也听得清楚。”
邝行远挑眉,得意的笑着,“你看,我这一计如何?”
“很好,”柳直也回以一笑,“引人入陷,我看天下没有人比你高明。”
这话听得邝行远先是把眉一皱,抱怨道:“先生说话总是这样不肯干脆。”
“非也,”柳直摇头,“只是柳某好奇,你这样出卖那位‘心上人’,日后待如何补偿?”
听了这话,邝行远呵呵一笑,饮尽杯中酒,薄晕暇光衬得一脸春色陶然,回道:“候爷金玉良言,‘庸俗之人,怎可匹配’?”
说罢,自己愈想愈觉得精妙,遂伏案而笑。
38
自生辰宴后,整整一旬,邝家人明显察觉向来乖张孤傲的五公子几乎像失了心魂般,脸上少了媚人神采,似做什么都提不上劲,放任府内上下人等明目张胆的背后品评起来。
就连‘行云水榭’也变了调,那些美婢娈宠动辄得咎,半月不到的时间里,竟撵得只剩下一贴身书僮。偏宰府大人因公留宿官舍已经十来天,‘行云水榭’原就是非请莫入,府内无人敢管五公子的事,半月下来竟连一个敢于垂询之人也无。
“有必要做得这么彻底?”
能进五公子地盘又问出这样一句话的,自然除了定射王之外,就只有柳直。定射王正忙着和诚宣王那一帮人周旋,而柳直则依然故我,做着宰府一闲人客卿。
邝行远懒洋洋的环了四周一眼,秀致五官一垮,苦了脸,“诚宣候那小子诡计多端,不防着点又能如何?家贼难防,出了一个邝行钧,这宅子里难保不会有其它眼线。”
柳直不着痕迹一笑,这人难得露出天真,要是平常早就半真半假的含嗔带怨的靠上来。
“本公子我行我素惯了,真要装做失魂落魄,”邝行远不屑的一抿唇,“不如换个计策,索性躲在这里不见人,落得清静。外头那些蠢材,不来烦我,倒是正合我意。”
柳直挑了挑眉,心下几分了然,也不去搓戳破他的说词。只是有些明知故问的提了另一个话题,问道:“真舍得那七王?”
邝行远原本快倚上柳直的身体猝然一僵,却是抬头看着柳直,翩然一笑,“柳先生问这问题,莫非是吃醋了?行远和瑞王只是露水情缘,他那人无趣得很,样貌也平常,偏又老是缠着我不放,正好拿来做这香饵。行远还是偏爱柳先生这样的人。”
说着,就要抬手抚上柳直的肩,柳直身不动,随手挑了一颗花生米打在他手上,灌了力道的一击,让人几乎痛入骨去。邝行远抽回手抱着,额际已冒了冷汗,偏倔强的咬牙隐忍。自喜欢上这人以来,这种伤痛大小不断,间或数日必然反覆发生。邝行远是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素来受不得痛,几次之后也就渐渐收敛了自己的行为,虽总是情不自禁,也每每止于柳直的忍耐范围之内。
方才,他真是忘了,忘了这人不属于他。
“真舍得那七王?”柳直又问了一回。
邝行远好奇的看着柳直,论无情,这人比他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非问这问题不可。
“有什么好舍不得?”邝行远反问,“你认识他?”
柳直点头,却不说话。回想起去年元佳贺典当夜,在城郊见到那人以一敌七,那身手引起他的兴趣,命人追查之后,方知竟是一个皇子。他原以为在整个大虞皇室中,真正的高手只有定射王一人,没想到又让他发现一个。
瑞王特立独行的个性,也颇让他欣赏。这人沉默寡言、性格内敛,平素少与人往来,对于权位似乎真无半分野心,却不是无能而随波逐流之辈。只是,未曾想这样的人,竟一头栽在邝行远手中。以那样的武功,当真是束手就缚吗?
“不算认识,他引起我的兴趣。”
妒意在邝行远心里燃烧,那双明媚的杏眼登时大睁,怒道:“滚!”
柳直看了他气极的表情,倒是一笑,“你这妒妇的模样倒学了七分像,让旁人看了,不知是何感想。”
说罢,不等邝行远再有反应,随即潇洒的运起轻功一跃,转瞬消失。被留在原地的邝行远不甘的瞪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充满对柳直的痴怨以及方才一瞬间对瑞王生出的妒恨之心。原本心里对瑞王生出的那一丝一毫愧意,全都消散无踪。
一击掌,身后闪进一个灰色身影。
“小书,去诚宣候府热闹热闹。”
哼!诚宣候,本公子会卯足全力陪你过招,你可别让本公子失望!
相较于邝行远的消沉惨澹,诚宣候府内夜夜笙歌。诚宣候半卧于上首,支手托腮,似专注看着场中轻歌漫舞。身后两大护卫依旧不寸步不离的跟着,邝行钧亦立于一旁。
“你说邝行远真会为了瑞王而受制于我?”诚宣候突然问道。
听了这问题,邝行钧一惊,“自然不假,否则以他张扬的个性,又何必委屈自己?”
诚宣候扬唇,讥道:“怕只怕这是个圈套,定射王和邝行远都是城府极深,你确定自己不是被人耍得团团转?”
心知诚宣候多疑猜忌的个性,邝行钧忍下又一回侮辱,道:“属下命人日夜监视邝行远,他十多日来足不出户,据侍候他的人说,从那日起他的脾性大变。以属下对他的了解,若非遭受重大挫折,他断不致如此。”
片刻,诚宣候做了一个手势,邝行钧又往下说:“那块玲珑佩是他亡母遗物,从来不曾离身,却赠与了七王,属下以为他与七王确实私情甚笃。而且他停止了一切谋划,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原本闭目的诚宣候,听到这最后一句,睁开了眼,冷厉的眼神扫过邝行钧面上,问道:“他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吗?”
这话,问得邝行钧一怔,宰府五公子的手段,别人不知,他却清楚得很。
诚宣候冷笑,“定射王还有你爹多年来倚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眼下他虽停了一切作为,却不代表我们能掌握更多优势。屯田策提案决议再即,要是你们不能在这几日有所作为,本候要你们何用?”
凌厉的目光射向下首几名手下,众人都是一寒,纷纷停下手中饮酒吃肉的动作,垂首不敢作声。
凝窒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只听见乐曲、歌舞声,是喧嚣,亦是静极。诚宣候冷眼看着,啜饮一杯酒后,突然朗声而笑,坐下众人这才仿佛解套一般,又活络起来。
诚宣候突然推开身旁侍候的小妾,举杯而立,道:“本候敬各位一杯,盼诸位能给本候带来佳音。”
候爷敬酒,人人都是受宠若惊,一饮而尽,拜服着将自己的忠诚宣之以口。诚宣候看着这些人,算计着未来发展,眼里依旧冷淡。
“候爷。”
一名侍卫自外急来,附耳在诚宣候耳边说了些什么,诚宣候面上先是一怒,后又出现满意表情。
“很好,”得意一笑,自怀中拿出一个小盒,“把这给他吃下,让你们省点功夫。如果这样还把人给看丢了,本候绝对拆了你们的骨头喂狗。”
侍卫恭敬拿过木盒,迅速离去。
七王那几手功夫,他是知道的,京里几个皇子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都是些花拳绣腿,索性废了省事。
看着厅口,诚宣候手指敲击着椅背,微眯的眼里是复杂的算计,锋芒毕露。方才侍卫来报,关押七王的园子被一拨人马闯进,现在还在拚杀。诚宣候挑了嘴角,丝毫不见担忧,他等邝行远这举动已等了许久,那园子四周布满了他的手下,只是不便一次掀了底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