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源楼上雅座,有人开了窗直往街面上打量,邝行远和柳直两人倚靠栏杆,好整以暇的等待。
“你怎能肯定这人比岑香来得有用?”邝行远依旧满脸不信。
听了质疑,柳直也懒得多做说明,只是笑得颇有些故弄玄虚,道:“只要你依约沉住气,一个月内就能见真章。”
“好!”邝行远倒也爽快,媚眼一瞟,道:“若是先生输了,行远可是不会放过先生。”
那话里的暧昧这回倒是没有惹恼柳直,只是挑了眉,胸有成竹似的哂然不语。
半晌,柳直两眼放光,满意地道:“人来了。”
邝行远探身,见那谦木言被邝府一名下人领着,缓缓自前方走来。
“瞧那样子,不曾见过世面。”邝行远摇头,修饰完美的指尖点着额头,似觉得不堪入目。
柳直在心里冷笑不接话,那人身份背景处处透着古怪,兴许是真的不曾见过世面。啜饮一口香茶,又想起初见时的眼神,那眼神绝非无知,只有令人回味的惊惧,像落陷的动物,纯粹的无助。
“来得早了。”邝行远略皱眉,朝身后不知何人吩咐道:“让人拖住他们。”
一名近卫立刻消失于楼梯口,柳直自眼角瞥见,心里对这人身法几分赞赏。
邝行远察颜观色,说道:“这是王爷座下二十四近卫之一。”
“哦?比起都尉四骑如何?”
“在他们之上。”
柳直冷笑,“你该庆幸当日没让这些人出那任务,否则定射王不会饶你。”
熟悉的寒意升起,邝行远看着柳直冰冷的双眼,到嘴边的辩驳无法出口。对这个男人,他了解得愈多,便觉得自己了解得太少,他究竟有多少种面目?望着柳直清俊的侧脸,邝行远心里叹着,只怕这世上没人能一一看清。
“来了。”
柳直的宣告,让邝行远终于转移了深情的注视,看向大街西边喧嚣处,等待中的诚宣候府狩猎行伍,沸沸扬扬穿过熙嚷的街面。看到那鲜明的旗帜、人高马长,以及队伍中忽前忽后跑动的庞然大兽,知道点来历的百姓纷纷走避。
42
佳源楼上两人目光均是一亮,柳直朝对街上的下属微点头,便和邝行远关了窗,以免败露行迹。
反观站在佳源楼门口的清凌,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得看得入神。下仆不被允许进入达官贵人聚会的佳源楼,也正巧给了清凌堂而皇之偷懒的理由。
清凌从未见过皇族才能骑乘的‘墨翟’宝马,也未曾见过候爷出猎这等阵仗。这一队人马少说有三十来人,骑马的有五六位,均是衣着光鲜,居中一位神情倔傲,旁落数人则面无表情,一手持缰,一手按剑。走路的七八人,穿着朴素的候府服色,打着诚宣候府旗帜;最后十来人,或推车、或扛物,在队伍后方。
队伍行进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只前后跑动的大黑狗。那狗儿脖颈上戴着一个皮圈,皮毛油亮,神采飞扬的四处窜动,所到之处引起一声声惊呼,年幼的孩子甚至吓哭了。清凌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不由得升起几分惧意,人也退到门槛边。
诚宣候喜爱这只‘夜魃’,京里人人皆知,这只狗爪牙底下闹过人命,亦是人人皆知,唯清凌不知。所以,当夜魃一一嗅闻人群,对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小乞儿龇牙咧嘴低声咆哮时,人人惊恐得闪开,只有清凌一人向前。
几乎是本能反应,清凌冲上前将小乞儿拖到身后。不悦的夜魃呜呜低鸣,随之上前,紧跟着小乞儿不放,愈是靠近那咆哮警告的意味愈浓,清凌看着夜魃兽性充血的眼睛,愈发紧张。待夜魃的咆哮声大到已经让诚宣候拉马停下时,清凌左手紧紧拽着身后乞儿的小手,右手抄起门边的扫帚,当着夜魃的头打下。
夜魃的头,除了诚宣候的抚摸外,向来不曾被人碰过,更遑论挨打。见了这一幕的人,抽了口大气,都愣了。夜魃同样瞢了,它抖了一下退了两步,定定的看着清凌,不能理解。
楼上两人,一人瞠目,一人忍俊。
诚宣候见爱犬被欺,马鞭紧握于掌心,怒得眯起双眼。不待发话,身旁自有人上前指责。
“你是什么人!好大胆子,竟敢冲撞候爷行伍。”
清凌方才纯粹反射动作,现下一愣,面对这么大批人,这么多目光,和这样气势汹汹的质问,他早已慌了手脚。
“不说话?你哑了不成?”
纵然也想上前理论一番,奈何气短辞穷,只勉强反诘:“是...你家的狗要伤人。”
“夜魃伤人?伤了谁?”那人伸手一拉,把躲在清凌身后的小乞儿拉出来,“就这臭乞丐?凭他也配!夜魃对这臭东西有几分兴趣,上前闻闻,伤着哪里没有?”
清凌呐呐的摇头,无从辩解。
“这不结了,夜魃没有伤人,你倒是打了它,好大胆子啊你!你知不知道....”
“连献!”
一声冷叱,令打算涛涛不绝的连献住口,讨好的回身向主子请示。
大街上,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况且今非昔比,不得不收敛锋芒,以免授人以柄。诚宣候冷厉的双眸只是扫过这一大一小两人的身影,按捺着怒气。
“把人带上。”诚宣候淡然吩咐。
随后,队伍里便出来了两名壮汉,把清凌和小乞儿架走。
佳源楼上,柳直朝懊恼的邝行远举杯,舒心一笑。
后来,邝行钧匆匆赶上诚宣候队伍,向诚宣候讨保清凌。诚宣候恰恰得了机会,尽吐胸中怨气,将‘屯田策’失败悉数归咎于邝行钧,大大的以言语讥刺一番。人,自然是要不回,只是邝行钧此举让诚宣候对清凌性命有几分顾忌,遂暂时留了性命。
再后来,便命人将清凌和夜魃拴在一起,任其自生自灭。
***
“简木言!”
进了候府,清凌又知道了一条新的律法,原来下仆不但得舍弃原本的姓氏,每转换至一处可能就得转换一个姓氏。诚宣候府的下仆姓简,因而他现下成了简木言。原本肩上的烙印,被人用一种膏药敷了几天之后抹平了,再烙上新印。
清凌无可奈何停下脚步,而夜魃却是不愿停下,仍一迳往前。清凌不得不以双手握住细炼,试图让夜魃停止前行,夜魃不悦,回头便是咆哮,露出森森白牙。清凌受这恐喝,立刻放了链子。
周遭诸人见了他这狼狈的模样,立时哄笑起来。原本夜魃是候府内众人最惧怕的,自从清凌和它栓在一块儿后,夜魃的兽性有一半发作在他身上,其余人等因而少了许多威胁。于是渐渐的敢拿这一人一狗取乐。而夜魃天性高傲,最讨厌被人取笑,每每凶性大发。
候爷有令,这人是赏给夜魃的,生死都由着夜魃。夜魃幼犊似的身形,好动的习性,被它牵着跑上几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候府内甚至还拿这件事作赌,看这人能过得了几日。
被人拿来消遣,向来薄面的清凌总是低头隐忍,莫说他还不能熟练的操弄语言,就算是用了母语,清凌依然没有能说善道的口才。嘴角约略挂着只有自己明白的苦笑,自顾低着头让夜魃拉着走。
“爷们在叫你呢!谁让你走!”
发话的是连献,那日他在诚宣候跟前逞能,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自此将清凌恨上了。
“当了狗奴才,就拿翘了?就了不起了?”连献朝地上吐口痰,“呸!你这下贱的畜牲!”
连献话声才落,正回头朝同伴们挤眉弄眼的,突然被一股力道撞击,整个人往后摔去。夜魃狰狞着表情,对着连献低咆,连献吓得发起抖来,四周却没一个敢上前救人的。
方才只顾着嘲弄清凌,连献得意忘形,忘了夜魃对“畜牲”二字最是敏感。
“好....好...好狗儿,乖..乖的,让小人起来,乖..”连献魂不附体,抖得筛糠似的,眼见夜魃的尖牙愈发靠近,而咆哮愈发低沈危险,终于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却始终脱离不了夜魃泰山压顶似的重量。
他又忘了,夜魃是狩猎高手,总喜欢耍着猎物玩,待猎物精疲力竭才一口咬住猎物的喉咙。他的挣扎,无疑只是令夜魃更兴奋。原本围观的人,见了这态势,便化作鸟兽散去,亦无人敢呼救。
“救命啊!....回来啊!...回来啊!你们!...救救我啊!...救我啊!..”连献放声尖叫,涕泗横流,却没有人回头。
震惊于事情发展的清凌,听到连献的惨呼,不禁悚然,本能的拽紧手中炼条,将已经要扑向连献喉管的夜魃,硬生生扯回。突来的攻击,让夜魃发出一声尖呜,踢踏着站稳差点被扯离地面的四肢。夜魃回头,赤红的双眼怒视胆敢背后攻击它的清凌。
43
本能反应果真是害人不浅,清凌已数不清有多少回让自己后悔。从小便是如此,身体的行动总是快过大脑一步。以前惹恼的是酒醉暴怒的父亲,现下则是莫名奇妙易招事端。
但是,又怎能眼睁睁看事情发生?
虽自己日子难过,也不能泯灭了人性,同那些人格扭屈的人一样,看着别人受苦还兀自兴灾乐祸。可以流血、流泪,可以胆怯、懦弱,可以任人嘲笑,就是不可以丢失了本心。
那地上匍匐的连献,见清凌出手,绝望惊骇的眼里升出股热切,挣扎着爬起,嘴里对清凌嚷着:“你拉住它!拉好它!....别放手...”
哪知,才跨了一步,夜魃连咆哮声也未曾发出,又是扑将过去,咬住连献的前臂,硬生生拖住他。
连献疼得尖叫,滚倒在地,“放开我..放开我..疼死我了!出人命了!....快把它拉走...来人啊...救命啊..”
清凌被夜魃方才迅猛的动作拽着往前踉跄数步,脖子上硬铁圈扯得皮肉生疼,一阵眼冒金星。定眼便看到连献血淋淋的手臂,不禁骇然失色。想到这只狗凶残成性,动作又迅捷无比,自已非但不能制住它,恐怕还会挑得它更加兴起。耳边传来连献无措痛楚的嚎叫,清凌既惊且怒,快速将附近搜寻了一遍,目力所及却没有任何可作为武器的物品。
夜魃将连献扑倒后,并没有停止它的攻击,现下已整将两只前脚踏在连献身上,低咆着。连献两手不停挥动挣扎,被夜魃咬得伤痕累累,且夜魃有愈来愈兴奋的趋势。
清凌暂且不理连献的唉嚎与咒骂,心里急着找方法把这只猛兽困住,他的两眼定定的看着数十步远处。那里有棵粗壮大树,大约在一人高处有分干,树下还摆着两张石椅。清凌眼睛一亮,下定决心,使劲的扯了几下手上铁炼,硬是将夜魃拉得几乎人立,发出短促的唉叫。
两次受到攻击,夜魃终于决定弃地上的人不顾,回身对清凌厉声咆哮,森森白牙上还沾染着血渍,更显吓人。可清凌没有时间害怕,趁夜魃尚未动作又是重重一扯,而后转身拔足朝大树狂奔。猝不及防的夜魃被清凌那一下扯得站立不稳,所以清凌开跑后夜魃被半拖半是脚步凌乱的抗拒了一会儿。待夜魃终于气极也反应过来,怒咆数声,撒开四脚追在清凌后头。
近来频受伤、生病,体能不佳,让清凌的速度远不如前,不过幸好链子够长而夜魃又晚了几步才急起直追,否则,清凌怕是绝无机会赶在夜魃抓住他之前藉着石椅攀上大树。清凌从树上跳下,却正好夜魃一扑而上,咬住清凌小腿,痛得他惨叫一声,人也差点跌在地上。
连连见血让夜魃兽性大发,咬住清凌的小腿便不再张嘴,任凭清凌怎么拍打、如何怒斥,甚至还往内企图撕咬更大面积。片刻过去,痛得发抖的清凌突然也发起狠来,屈指成爪往夜魃眼睛抓去。夜魃唉鸣,松了口甩头退开。清凌见机不可失,拖着伤腿挪了两步,咬牙使劲扯着手里链子,藉着树干将那还在低呜甩头的夜魃一点一点拖近,半吊在树下。
看夜魃半立着,脖子抬得老高,吐着红舌气喘嘘嘘,再无半分霸气。清凌收紧手里缠着的铁炼,心里有种感觉冲突着、骚动着,半晌微扬了唇角,大大吐了口气。
好久不曾感受到愉悦,好久不曾因手里完成的事得到成就,久到连清凌都要怀疑自己能不能再过这样无意义的每一日。
当诚宣候刻意领邝行钧往夜魃的犬舍而来,看到的正是一人一狗僵持于大树之下。夜魃见主人前来,立刻发出鸣咽声,诚宣候瞥了树下那个狼狈的人影一眼,眼中尽是厉色。
“大胆!”诚宣候身后总管执事立刻上前怒斥,“你对夜魃做了什么!小小贱仆,竟敢这样对待候爷的爱犬!”
话声一落,见清凌故我的坐在地上,总管执事连脸都气红了。他却不知道,清凌小腿痛得钻心,一上午和夜魃在这里拔河,滴水未进,体力消耗太大,哪里还有力气站起来。
“你!..你...你这个..”总管执事正待上前,眼角见诚宣候动了一动,赶忙回头,看见了诚宣候的眼神,立时噤声,退至一旁。
“哼!没想到宰府府果然不同凡响,连养的狗都比我候府更精神。”
邝行钧方才初见清凌模样,心里深一震动,原就想他落在诚宣候手上必然凶多吉少,却不曾想过竟是这种惨状。才短短数天,人不但黑瘦了一圈,身上衣服破烂,处处血渍,小腿上还淌着鲜血。但是,更让邝行钧触目惊心的,是清凌脖颈上那个铁项圈。
诚宣候竟将人和这只嗜杀成性的畜牲绑在一起,这教邝行钧如何不怒!
咬了咬牙,邝行钧垂首闭目,恭顺而惶恐的回道:“请候爷恕罪。”
诚宣候挑了眉,“恕罪?你要本候恕了谁的罪?”
邝行钧不敢接腔,只是依然恭顺。
诚宣候笑得轻蔑,还是问道:“说!你要本候饶恕谁?”
邝行钧心里天人交战,片刻后用力闭了闭眼,依旧不曾抬头,回道:“请候爷饶了这个下仆。”
邝行钧袖中双拳紧握,指甲都陷进掌中。此刻他脸色灰败,额上冷汗岑岑,心跳有如擂鼓,轰然在耳际作响。求饶的话一出口,仿佛视死如归,仿佛大势已去,若白沙自指尖滑落,虽有形却掌握不住。
原本,他也想舍弃这个人,数天前便放手了一次,继续醉生梦死。为何今日,见了他这副模样,原本冷硬的心、沉潜多年的伪装会崩裂出缺口?
诚宣候充满杀意的眼,让他失却分寸,跨越了那道鸿沟。
听到他亲口说出,诚宣候扬首大笑,“邝行钧,你果真成不了气候。难怪邝宰府独厚么儿,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与邝行远简直云泥之别。”
邝行钧无言,诚宣候睨了他一眼,轻视之色更浓,又道:“这小小贱仆,本候何曾放在心上。纵使是你,也不过本候指掌间的一枚棋。你让本候颜面尽失,坏了我父王大事,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向本候讨饶?”
邝行钧震了一震,这才知道诚宣候这一个月来不动声色,其实是将怒火收在心里,今日传唤,并非雨过天青。邝行钧心下不由得感到一丝绝望,悄悄抬头往树下看去,却正对上清凌的眼。
清凌倦怠的脸上有专注的表情,他一直注意着数步之外这些人的对话。听懂了邝行钧替自己求饶,看懂了邝行钧的低姿态,怔忡着,一时间不知该做何感想,也忘了收回目光。直到回过神,迎上邝行钧的目光,才倏地一惊,别过脸去。
邝行钧神色一黯,也别开了眼。
这两人的交流,看在诚宣候眼里,唇边泛起一抹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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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饶了他,也不难。”诚宣候意有所指,看着邝行钧。
“请候爷示下。”邝行钧只能低伏温顺。
诚宣候冷笑,朝身旁近卫打个手势,那人恭谨的呈上一个小木匣。邝行钧略一迟疑,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匣内还有玉盒。开了玉盒,是三颗透着红紫的药丸。
“这是?”邝行钧背脊发凉,勉强稳住双手。
诚宣候走近,拿起一颗药丸就着阳光欣赏,口里道:“如此艳色,正适合邝行远。‘紫荆’混入水里即无色无味,和酒服下药性更烈,却可让人死得于无知无觉,没有一丝痛苦。”
将药放回,又道:“本候给你一个机会,不但可以得回你的心上人,连同你的身份地位一并夺回。”
邝行钧捧着木匣的手还是不可抑止的一抖,脸色青白,“候爷..的意思...”
诚宣候冷冷瞥了邝行钧一眼,见他落魄失神,反手将木匣合上。这一响动,惊醒了邝行钧,对上诚宣候的表情,不由得退了一步。
“怎么?怕了?”诚宣候讥讽:“你投靠于我,为的不正是这些?你优柔寡断难以成事,若不是本候推波助澜,你待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心愿?在本候面前,你还想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