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宣候说的不错,对于父亲和五弟,他既怨且怒。邝天畴对邝行远母子的偏爱,导致正室含怨早逝,邝行钧身为嫡子却无相应地位,沦为族中笑谈。他用尽心思,藏祸于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为自己雪耻,可以恣意报复这一切不公。
然而,他怔怔看着手里木匣,心跳得飞快,却突然想不起恨从何来。
“本候命你除去邝天畴、邝行远父子,将功折罪。”诚宣候冷若冰霜的下令,后又稍作劝诱,“大丈夫志在天下,大义大利之前,须当机立断。你若听从本候命令,作成此事,便是立下大功。”
望着邝行钧渐行渐远的背影,诚宣候的目光又是轻蔑。他生来即为王者,帝王家学熏养之下,冷心绝情自不若常人,往往弹指间杀伐决断。心下更认为,取之当取,得之当得,无所畏惧,才是真丈夫。对于邝行钧这样挣扎于良知边缘,踌躇不前者,只觉厌烦。
转身朝那僵持的一人一狗走去,炯炯目光都在那个瘫坐于地的人身上。
“候爷,是否要小的将夜魃放下?”总管执事了解诚宣候喜怒无常的性子,方才便不敢多嘴,也不敢自作主张,等到现在才问。
夜魃见主人走近,发出讨好求救的鸣咽声。
诚宣候这才淡然看了它一眼,“没用的畜牲。”
这话让总管执事听了明白,身一鞠退回诚宣候后方。
“你把本候的夜魃变得这般没用,该当何罪?”
清凌抬头看着这个俯视他的尊贵男子,这人混和着杀气和怒意,浑身上下都是压迫感。这种强大的压力,让他手足无措,几乎喘不过气,再不敢对视那双眼,亦不敢保持静默。
“对...对不起。”
诚宣候眼里闪过一丝讶然。
打量了他瘦削的身躯和流着血的小腿,突然一脚踩上,清凌痛得瑟缩在地,双手无意识的放了链子,抓住诚宣候的腿。
“敢碰本候,你好大的胆子。”
疼痛难忍的清凌,听不进诚宣候警示的话,反而将诚宣候的腿抓得更紧,使劲推着。因为知道求饶并不能让人停止暴行,所以他没有开口,只是咬牙一面推着诚宣候一面想把腿从诚宣候脚底下抽出。
诚宣候到底是练武之人,哪能轻易被撼动。冷哼一声,又施了几分力,听脚底下的人猛得抽口气。
“典成。”
“属下在。”总管执事赶紧上前。
“把他和夜魃关回犬舍。”
总管执事口里应着‘是’,心里却打了个寒颤。夜魃生性凶残,今天吃了这样的大亏,再把这人和夜魃关回犬舍,不是摆明了要这人活活让夜魃咬死吗?
诚宣候收了脚,冷眼看伤口泊泊出血,转身离去时,补了句话,“后天他还活着,就让他出来,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他的伤。”
“是!”
待诚宣候离去,典成命两个园子里的下人把清凌和夜魃带回犬舍。又饿又痛的清凌自是乖乖任人摆布,可夜魃刚吃足苦头,正待出气,两个大男人几乎绊不住它。清凌警醒于一旁看着,夜魃仿佛负伤的猛兽,对靠近它的人都是一阵扑咬,心下颤栗不已。
人不敢伤夜魃,而夜魃则是肆无忌惮,一柱香时间过去,也不能牵动夜魃半分,怒腾腾的兽和围成了一圈的人相互对峙。
典成眼见一群人这般退缩无用,渐感不耐烦。再看看天色,若是连这点小事都需花上一两个时辰,到时免不了受候爷一番怪罪。
典成怒道:“都这么磨磨蹭蹭,能成什么事!”
一个胆大些的下人,苦着脸委屈道:“总管大人,这不能怪小的们,夜魃这么凶悍,咱们都怕啊!”
“怕什么!再凶悍也不过是个畜牲,你们连这畜牲也对付不了,要是传出去,就不怕被人笑话候府里出了这些无能之辈。”
几个人面面相觑,就不懂总管这是什么意思。对付自然是对付得来,一抄家伙,哪有对付不来的道理。只不过,谁敢动候爷的视若珍宝的夜魃?又赤手空拳的,有谁能敌这利牙?
“全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拿棍子、网子,难道真要在这里杵到天黑不成?”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怔忡,毕竟诚宣候向来宠爱夜魃,谁若是敢伤了夜魃,下场几乎就是死路一条。这也就是为什么稍早连献被攻击时,根本无人敢救。所以,诚宣候传达了这样的意思,简直匪夷所思。
“都愣着什么!”典成喝道:“还不快动手,把这畜牲赶回犬舍去!伤着一点不打紧,小心着别弄死就成。”
典成是何许人?成在诚宣父子身边待了十二年的人,自然对主子脾性了若指掌。诚宣候方才对夜魃视而不见的态度,让他加以忖度,便能明白夜魃已今非昔比,该从云端打回泥地里。心里不禁几分惋惜,这样神俊的‘犬’,世所罕见,却因为这么一个下仆而失了格、丢了宠。
45
夜半时分,勾月西斜,清风徐微吹洒林木,的响动间,夹杂声声呜咽。低吟浅泣,长嘶呜鸣,令候府内巡夜卫士起了一身疙瘩。清凌屈着身体,按压着突突作痛的腿伤,大睁的眼盯着角落里那头无一刻安静的巨兽。
典成一声令下,几个下人拿来网子与棍棒,从不曾受棍受缚的夜魃兀自茫然间,已经被当头网住,动弹不得之际又是棍棒加身。那些人,平时里少不了受夜魃的气,如今都赶着报复。把夜魃抬回犬舍,也没有人敢上前解开夜魃的网子,就怕它凶性大发,反扑伤人。典成是看着众人摛下夜魃就离开,后头发生的事,下人们的挟怨报复,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管。
于是,这头心性高傲的巨兽,挣扎了许久都挣不开束缚之后,凄凄惨惨的呜咽了一整夜。可怜清凌一身的伤,又饿又累,还要忍受这样的噪音,不得安宁。终于,清凌咬了咬牙,拖着伤腿爬到夜魃身边。
见清凌靠近,夜魃停止呜咽,抖了几下,警戒的看着来人。清凌举起手,夜魃狰狞着面孔,露出白牙,口里发出低咆。清凌略顿了一顿,还是把手往前伸,几乎碰触到夜魃时,夜魃突然一颤,剧烈的挣扎起来,吓得清凌收回手,迅速退了两三步之遥。
待他看清夜魃是真的无能为力之后,才又放胆靠近。
清凌润润唇,尽量轻柔的哄道:“你别怕......我..我..没有恶意...我帮你..”
夜魃自然不懂清凌的话,还是恶狠狠瞪着、低咆着,双目不离清凌的手,随着清凌愈靠近,反应愈是激烈。不得已,清凌停下来,看着夜魃思索着。他只有小时候曾和邻居养的一只可爱黄狗玩过,那小黄狗极亲人讨喜,从不曾想伤人。努力回想邻居叔叔教他对待小黄狗的方式,清凌这回不去碰夜魃的身体,而是把手伸到夜魃鼻前,让他嗅了好一阵子。
“你看...我不害你..我让你闻我的手,我不会害你....我帮你...”清凌絮絮叨叨,反覆以轻缓安定的语气说着话,而夜魃的低咆随着他的话声、手势起起伏伏,始终不肯放松。
就这样,一人一兽僵持不下,待到天色濛濛亮,清凌才成功的把手放到夜魃身上而没有引发太大的反应。不由得扬了扬唇,轻轻拍着夜魃的背。
“我把这...东西解下来....”清凌不知道‘网子’该怎么说,“你别咬我..乖..别咬我...”
仿佛念咒似的,提醒着夜魃,也催眠着自己的勇气,清凌开始替夜魃剥除这张因为夜魃激烈挣扎而紧缠在身上的网子。因为网子实在缠得紧,清凌少不得提心吊胆的翻动夜魃,试图找出网边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网边,终于有下手的地方,清凌微吁了口气,不忘称赞夜魃,“你真乖...真乖...不可以咬我...乖..别咬我....”
又是轻缓的重复那两句话,抚摸夜魃紧绷着的身体,夜魃不悦的嗷了两声,抖了抖四肢。
“咦?”清凌突然竖起耳朵,抬头环视四周,他方才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可是静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响动,遂不与理会,低头专心替夜魃解开缚束。
手忙脚乱了一会儿,终于解开了那片网子,得以自由的夜魃,腾地一跃而起,甩了甩身体,又恢复高傲昂然的模样。清凌自是害怕的悄悄往后挪动,这狗一站起来,就像随时要扑咬攻击似的。
可是夜魃仅仅睨了清凌一眼,走到水盆旁大口大口喝起水来,直把水盆喝得见底后就地坐下,开始舔舐那些伤口。
清凌警戒的看了夜魃许久,直到再也撑不住的昏睡过去。
上一刻还在舔伤的夜魃,突然站起,全身寒毛直竖,龇牙咧嘴,喉间发出警告的低咆。
犬舍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脚下踩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件深蓝布巾,似乎是这府里下人的袍服。
见夜魃这般箭拔弩张的样貌,非但不惊惶,反倒是笑出了声。
“有趣!”他刻意靠近地上躺卧的人,夜魃陡地拔高怒吼,身体略低伏,仿佛就要冲上前。
“有趣!”又道了声,仍旧对夜魃轻慢着,“你这畜牲,怎么?连我你也想咬?”
说着,不过右手微动,夜魃就悄然无声的倒落。
满意的扬着唇,注意力随即转回清凌身上,见他瑟缩着身体,脸上冒了层薄汗,唇边的笑扯得更大。
“这么脏的地方,竟还能躺着睡下,果然生来贱命一条。”敏感的朝四周看了一遍,才把目光又扯回清凌身上,叹道:“该说你笨,还是聪明?竟然连‘犬’都想训服,真不自量力,哪里借来的胆子?”
似乎真的不解,那目光有几分深沉。
犬舍外传来细微难辨的哨声,他皱着眉侧耳倾听,足下一蹬轻身而去,不曾回首再看清凌一眼。
***
“你...多吃一点。”
清凌把的饭菜,再往前推了推,示意桌前的人快举箸。
见了他真挚的表情,担忧写在脸上,那人缓缓地弯了唇角。只可惜,那张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无,眼神淡漠如昔。
清凌向来口拙,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呐呐地道:“早上你没吃...”
“我吃了。”
淡然一句话,堵住清凌的下文。
“你...”
“放心,死不了。”
说罢,不想再与清凌多作纠缠,手按着桌面撑起身体,略晃了一晃,还是毅然转身迈步,步履艰难的朝门外走去。
清凌没有追去,只是怔怔看着那人背影,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在犬舍与夜魃关两日后,侥幸未死,便被人带到了这里,让府里最高明的大夫将伤病一一诊治。
那时,他醒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倚在床边。冷漠淡然的眼神打量着床塌上的自己,憔悴苍白的脸色,披散着一头长发,手里还握着一个精致的酒瓶。那一刻,已成惊弓之鸟的清凌被这人的冷漠神情震摄,不由得瑟缩着身子。这人却挑了眉,复皱了眉,旋即不发一语的离开。
隔了两天,清凌都不曾再见到这人,却从打扫的仆佣嘴里断断续续的知道了关于他的事。
瑞王,当朝七王,今上的兄弟。不知何故成了候爷府里的阶下囚,清凌听得不甚明了,只知道这位七王前一阵子因诚宣候大怒,受了很大的伤害。至于是什么伤害,清凌但见那些仆佣又是害怕又是莫名兴奋的大嚼舌根,他却是听也听不懂。
46
自从知晓这同住的人的身份,清凌便综合以往经验,相处间一直遵循低眉瞬目、恭谨卑下这八字。虽然这人身受软禁,可是血统、身份造就的藩篱在这个世界如此的牢不可破,一旦踏出这个牢笼,七王仍旧是贵不可言的七王。
皇亲贵胄,清凌见得少,可苦却已受得多,面对这七王,自然更是处处小心低调。思忖总管将他放在此间的用意,必然是让他来服侍这位七王爷,于是晨昏定省不敢稍有差池。
可是才过两日,他便发现七王是极不近人的主子,一双眼透着寒光,始终不许人靠近。刚开始,他每日两次从守卫处领餐,留了一点给自己,剩余的就往桌上摆。那些饭菜看来不像被人动过的,清凌也只是在心里叹气,这些贵族果真不知民间疾苦,不过是粗糙些的饭食,便如此不能下咽。
新主子如此,对这些人忌惮已深的清凌断不会给自己生事,当然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只希望自己化为无形。于是,这两人几乎见不上面,清凌觉得这脱离常轨的日子愈发的莫名奇妙。未免落人口实,他每日在这荒僻的小园子里做些基本洒扫的工作,一方面休养生息,一方面也暗自担忧接下来的变化。
直到他入园后的第五天,半夜里被巨响惊醒。这园子里本只有他和七王两人,清凌略作迟疑,便下床往七王的房间去。才一出房门,就见一个瘦高的人影,脚步凌乱的扶着墙疾走,那副样子似乎随时要倒下。清凌迟疑了片刻,才决定悄悄跟随在后。
七王一路上颠颠倒倒,几次跪跌在地又扶着身旁的东西站起来,十分狼狈,暗地里窥视的清凌都有些不忍再看。幸好这废园不大,七王来到池塘边就不再前行,宽大的袍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样的背影让清凌也不禁恻然。
正当清凌局促间,想偷偷潜回房间时,耳际传来落水声,奔到池边寻视池面,只见波光隐隐,水面荡然,却不见七王踪影。清凌大骇,一心只想救人,便迅速除了外袍,跳下水去。
入水,便觉得怪异,可是夜黑风高,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摸索寻找。换了两次气之后,终于让他摸到一片衣角,遂牢牢抓在手中,把身后沉重的人往岸边拖。
上岸后,受惊太过的清凌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顾不得气顺便急着去看落水的七王,谁知道这一转头,竟直直撞上七王目光。
“你..”忘了恭谨卑下,清凌抓住七王的肩,急问:“你怎样了?”
“咳咳..咳...,死不了。”
这便是两人间第一次的交谈。
直到第二日,清凌心里仍萦绕着昨晚的怪异感受,他回到池塘边,找来一杆竹竿插进池子里,终于知道了答案。
瑞暄王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醉得糊涂了,只想洗个澡。”
清凌听了,也不气恼,只是看了脸色惨白的七王一眼。自此之后,他日日从园子旁的水井提水给七王的浴室,备着,每晚再烧上一桶热水,供着。
七王瑞暄,无疑又是一个清凌难以理解的高深人物。
从旁人那里,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清凌依从前惯例,尊称他为“主子”,卑顺的侍候他。却被他拿眼一瞪,淡然说一句:“我不是你主子。”
偏偏自从落水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消失无踪,两人见面的机会大增,弄得清凌惶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对待。一连换了几个曾听过的敬语,七王就是不肯搭理。
某日怯生生的端来热茶,被七王冷眼一瞧,紧张之余脱口说道:“你要的茶。”
谁知竟七王不再刁难,只将茶端过,放在一旁,人又兀自看书。自此后,但凡清凌要引得七王回应,必然得称你我才行。
倚在廊下,貌似悠然的注视天上浮云,七王瑞暄吞下口里的酒,任酒气烧灼直下胃部。平静的神态下,是凶涌的痛苦和无尽的阴霾。身形不动,意念不发,那份冰寒孤寂仍是将他与天地隔绝。若是七王府的下人们见了,必不敢相信他们向来温文和煦的王爷,竟成了今日模样。
被诚宣王软禁,已经一个月有余,除了他不愿回想的那十日外,每一天他都是握着一壶酒,坐在这里等待。这里可以看见前方高墙,以及那两片破败的门。那个人自然不会越墙,该从前门招摇的走进?或是遣手下星月里前来?
该来的,应该要来的。曾说过那么多的情话,曾给过那么炽烈的眼神,曾亲手将贴身宝玉赠与。他怎舍得不来?
倒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柳直,来了又走,始终不提那人只字片语。
左手习惯性的磨挲腰间玉佩,又灌了一大口酒,依旧凝视远方。
突然,一个蓝色身影闪过,将瑞暄王思绪带回,他看着清凌在园里来来回回忙碌,眼里的空寂消散不少。
“你过来。”依旧是倚栏而坐,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清凌。
七王第一次主动唤他,清凌倒是愣了一下,才走到他跟前,恭身而立。
“你叫什么名字。”
清凌有些惶恐,有些困难的答道:“小..小..的叫..简木言。”
瑞暄王拧眉,“问你的名字。”
“简木言。”
“你出生就是下仆?”
清凌不解,摇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