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个怪小子。”随行的人笑道,“这是谁啊?养得像个大姑娘似的。”
连日来的病弱,已经让阮清凌不复从前劳动者的形象,脱去了健康的外表,只余苍白羸弱,乍见生人的惊惶全写在脸上。
柳直闻声,也寻来凑热闹,见屋内一年青男子,拿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瞧着众人,一手扶着桌子,甚至有些微颤。他心里讶异,这人的神韵,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不由得来了兴趣,愈发仔细打量起来。
“岷大嫂,这小子打哪儿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家里来了这么个人?”村主事有些不满,村子里来了生人,他竟不知道。
“这...这是..我家那口子..他...”岷大嫂手心冒汗,“他捕渔的时候从溪里救回来的。一直病着呢!病得不轻,我俩为这事一忙也就忘了知会您。”
“难怪!”村主事恍然大悟:“前一阵子老看大成提着药呢!还以为是给你进补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柳直微头微蹙,这人瘦骨嶙峋,面有青光,是病得不轻。
“过来。”他对着这年青人招手,一面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
无奈,阮清凌仍颤巍巍的扶着桌,看着那朝自己招手的男子,却不曾移动半步。
“大人叫你呢!”村主事催道:“还不快过去。”
阻止了村主事想上前拉人的动作,柳直朝吓呆了的岷大嫂问道:“他一直是这样?”
岷大嫂点头:“他好像是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
天上神佛保佑啊!可要叫他嘴里千万别再说出别人听不懂的话来!幸亏他和众人一样都是黑发黑眼,只要他不开口,旁人也不见得会往那边猜去。
“呵!这倒有趣。”柳直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一个傻子生得这么好的皮相,倒是可惜了。
05
柳直这人的心思,一向是外人猜不透的,只见他一瞬不瞬的审视那男孩好一会儿,唇边挂着众人不明所以的笑容,问身旁的人:“这人是无主的,按律法可以收作宰府下仆,是吧?”
他身旁的人恭谨的答道:“回柳爷,按律是如此。”
柳直点头,笑道:“那我就当替府里捡个便宜,把这人带回去。”
那人迟疑:“可这人是个傻的,怕不合适。”
“款!多花点时间训练训练不就得了?能听号令便是,就让他作点粗活。”
卓群心里纳闷,向来对都不太上心的这位柳上仆,今儿个怎么对这个人好像不同一般?
人人皆知,柳直是主上花了一番功夫才得已聘请回来的上仆,所受的荣宠自不同一般。他不由得有了几分警醒,虽说人是柳直开口要了回去的,但是事情若出了什么差错,担责任的可是他。
柳直一瞧卓群的神色,便知他心里曲窍,一笑道:“卓护卫若是不放心这人的底细,不妨过去给他把个脉。”
卓群应声而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正欲闪躲的阮清凌,仔细辨视他的脉象,片刻后尚不能放心,更是输了内力加以试探。这一小股试探的内力进入不会武的阮清凌体内,阮清凌立刻觉得体内激荡,疼痛随之而生。再片刻,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不清楚这些人在做什么的岷大嫂,看这年青人痛苦的神色,当下有一丝心疼,可她一个村妇自是不敢在这些贵人面前多有言词,只能焦虑的看着。
听到他的呻吟,柳直神情一亮:“不是哑的。”
当真有趣呢!
把这羊儿似的人,放进养着狼的圈子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羊儿要多久被这些狼们吃干抹净?又或者要经过多久,小羊儿也能学会大野狼的本事?
由于以往从没遇见过这样看得上眼的‘傻子’,以至于向来自诩好奇心旺盛的柳直,对于自己所假设的问题无法自答。他简直跃跃欲试,恨不得立马将这人提回宰府里去。
望着阮清凌怯懦的模样,柳直笑得眼都弯了。老天爷待他真是不错,知他近来已经愈发的觉得宰府里的生活平静得近乎乏味。
“先生,这人没有一点内力,不曾习武。”卓群又皱眉,“不过他的脉象不对,先生当真要带这病人长途跋涉吗?”
柳直一听,忙上前,“我来看看。”
卓群瞪大眼,诧异的看着积极的柳直。这位可是以慵懒淡漠著称的柳直啊!
就算是这一路西行,柳直也多半意兴栏珊,替管事收租不过就是一个外出闲晃的借口。只有见到了感兴趣的玩意儿,才有几许精神跃然而出。在那个时候,柳直双眼放光,就如同现在一般。卓群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同在宰府工作近两载,他从未看透过这个人。
搭着青年的腕脉,柳直委实专一,他眉头轻拢,双眼微合。不轻不重的力道碰触着阮清凌,传递人体的温暖。这突然而来的温暖,让慌乱的阮清凌渐复平稳。感知到他的状况,柳直突地看了阮清凌一眼,似笑非笑,似揉着一丝讽意。
这一眼让阮清凌心里陡升起一股对眼前人的惧意。从小,他不喜欢花心思在人际关系上,有限的朋友全都是简单、爽直的性格,对于他看不透猜不出的人,他向来敬而远之。这人虽然生就温文尔雅,举手投足动作轻柔,但他的笑容古怪、眼神古怪,总之有一股子寒意直往心头上冒。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到某一天,阮清凌看到某人宠爱的一只小狐,他才给了柳直一个贴切的形容词,用来形容他这人。
“唉呀!幸好遇上了咱们,”柳直替这青年大呼幸运,“他伤后落水,寒气入骨,体虚不调,用药不当。再这么病下去,拖上三、五个月,病虽好了,身子骨也要废了。上路后抓几帖好药,一路休养,等回到宰府,他这病也差不多能好。”
说完这么一串话,柳直不忘乐呵呵、笑眯眯的对着卓群丢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卓群心里一个激灵,什么反对的话都给吞回了肚里,老大不情愿的点点头。得了同行的首肯,柳直当下便不再客气,一把拉住阮清凌,也不管他病得脚下虚浮,就往门口方向带去。
阮清凌被这人掌握着,一路推拖,却怎么也推不开他的手,向岷大嫂投去求救的眼神,她虽看见了,却也不敢开口。何况她原就想着自己家里这般,再照顾这么一个人,日子实再难过,如今有人领了去,也算是个好结果。虽说当个仆人辛苦了些,可总也是一份好营生,再说宰府大人的府邸,那也不是人人想进就能进的。说不定,宰府的下人们,过的日子都要比嵬河村村民好上许多。
这么想着,岷大嫂心下渐宽,偷偷的对仍挣扎着不肯跨出门的阮清凌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阮清凌看见了,他蓦地心头一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空荡荡的,惊得慌,任柳直将他拉出门。
对于手上的人突然停止挣动,柳直意外,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这孩子苍白的脸上满布汗水,一脸的惊惶、绝望,模样之可怜更胜方才几分。柳直不禁噗哧一笑,这个傻子这会儿还真像是一头失了母羊的小羊儿。
“管事,这家人献了一名下仆给宰府,你就免了他们两人税赋吧。”
天下承平日久,愿当下仆的真是愈发少了。如今出来一趟,带回去一个面貌清秀的下仆,又是这么有趣的,当真是意外收获。柳直抬头看天,觉得大好天光,凉风袭人,心旷神怡,拉着阮清凌迳自朝马车走去。
06
“真是伤脑筋,”柳直敲敲自己的额头,露出连日来一贯的苦笑,“这人究竟傻到什么程度?”
柳直无奈的看着缩在角落的青年,几日下来,他温言劝哄,笑得脸都要僵了,这人还是瞪大眼睛满是戒色。
“我说,谦木言啊!”柳直语带呻吟,唤着他替这人取的名字:“这几天下来,我都喊了你上百遍了,你好歹也应个声。要不,说几个字来听也好啊。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简直闷死大爷我。”
柳直话声方落,马车外传来数声强忍的咳嗽声。柳直将眉一扬,一把掀了帘子。卓群没料到他这动作,憋红的脸来不及转开,脸上忍笑的表情便清楚不过的尽数落入柳直眼里。一见柳直那不善的眼神,卓群硬是将笑意吞回,正了正脸色。
“唉呀呀!卓大护卫真好心情。”柳直唇上含笑,眼色如刃,“柳某却正好与卓护卫相反,被这人烦得心火上升。不如这样,换柳某出去吹吹风,卓护卫你就把马先让给在下,你进来与这块木头交流交流如何?”
卓群只觉得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小心道:“‘先生金贵,不得闪失’,这可是宰府大人亲口交待,在下实不敢忘。”
“这华阳道上,哪里能有什么闪失?莫非卓护卫是取笑在下,连马也骑不好?”柳直板起了脸。
卓群心里直嘀咕,方才他怎就不能忍住笑呢!无奈之下,也只得翻身下马,让柳直得意洋洋的换了手。无比气闷之下,卓群钻进马车内。第一件事便是朝谦木言投去一记眼刀,他压根也不想接近这么个傻子,天知道柳直为何会一时兴起。
阮清凌一接触卓群凌厉的眼神,便轻颤起来,脸色又白了几分。见他那可怜瑟缩的模样,卓群不禁心软,遂放柔了脸部表情。
“唉,就你这副模样,回到府里还不被人欺负死。脑袋不好使也就罢了,身体弱又病着,还莫名其妙的不肯吃药。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下仆’?你的命就等同于宰府的一草一木了,不把自己养好些,你怎么熬得过去?”
看一眼那像极了迷途羔羊的表情,卓群又是一叹。
把声音放得更轻柔,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卓群,”他指指自己,“卓~群~”。
顿了一会,又道:“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入了宰府为下仆,你就得姓‘谦’,这是规矩。”
他又指了自己,“卓群”指了阮清凌,“谦木言。”
阮清凌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对这人的信任却比相处了数天的柳直更多些。这个人不温文,汉子式的,有一双直率的眼。
因此,数天来头一回,阮清凌鼓起勇气,愿意给予回应。他自然不是真傻,在他耳边重复了数天的语句,他已经猜出了大致的意思,也学得了九成。只不过在那人面前,他直觉的不愿意开口,开口似乎代表着麻烦。
就如同他的父亲每回藉酒装疯时,沉默、闪躲,总是比面对来得更好,不开口、没表情动作,就有机会逃过一回。多年的习惯,阮清凌懂得以静制动。
不过,他终须开口,终须搞清楚这是何地,他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必须学习这种奇怪的语言,必须让自己生存下去。
“谦~木~言。”阮清凌缓缓的开口,模仿着腔调。“卓~群。”
卓群眼睛一亮,大大的咧开了嘴。
自阮清凌那日朝卓群开口之后,卓群心里总有些得意,尤其是当他看见柳直那悻悻然的模样。毕竟柳直花了数天功夫没做成的事,他卓群只花了一时半会便做到了。
自此,卓群对待阮清凌愈发的和善,倒忘了原先对他的厌恶。暂时放下阶级,忘了地位悬疏,横竖不过就是施舍一点关怀和耐心。毕竟,他觉得这人虽傻,却有识人之明,那愉悦足以战胜心底的排斥。
“卓群,”柳直突然幽幽的开口,“那块木头好像很喜欢你呐。”
一接触到柳直的目光,卓群便觉得汗毛直竖,柳直的表情一如以往温和,甚至还噙着一抹笑,可就是那笑容,仿佛戏耍猎物以的,让人打心底不舒服。而卓群肯定柳直是故意要他不自在,只因为他才动了动,那柳直便笑得更为开怀。
“没这回事,”卓群忙否认,“那人是傻的,依我看他就是认我这把声音。”
“哦?”柳直挺感兴趣,“没想到卓护卫一个武人,倒也懂得哄人。”
卓群呐呐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何况,他实是不知道柳直到底想说什么。惴惴间,店家上了菜。
柳直习惯的在几盘菜里挑了自己喜爱的几样菜到跟前的盘子,他举箸的模样十分文雅,仿佛手中正握着紫毫,寻找着下笔处。
“卓群,”柳直眼睛看着菜,温言道:“那木头每日吃得如何?”
卓群想了一下,他并不管那人的吃喝,从来都只是命人端去饭菜而已。所以,他着实是答不出来。
“唉,他每餐只吃几口饭,喝一点水,到现在还是不肯喝药。”柳直微皱眉,他实在没见过这么难以伺候的。
“卓群,他不喜欢我靠近。”柳直点出重点,“往后还有半个月行程,回府前得让他把病治好,身体养好。否则,带个废人回去,府里也是平白的损失。”
卓群还来不及答话,柳直又往下说,“我见他愿和你亲近,你不妨就代为照顾他几日。”
说罢,对卓群一笑,卓群纵有不甘,对着柳直这样昭然的笑容,那拒绝的话也只得全数吞回肚里,谁教这人是主子交待要好生对待的人。
卓群心里老大的怨气,怎么他每一回面对柳直,都是落得这样有话说不得,有苦吐不出。想他一个学武的汉子,竟然也要做起下人服侍的活,而且服侍的还是那么个卑贱的下仆。
卓群心里老大不高兴,却不敢对着柳直发作,只得胡乱的吃几口饭菜,早早找个借口离开。
见他愤而离去的身影,柳直意味不明的微笑了。
07
自那日起,卓群便不得不实实在在的接手照顾阮清凌的工作。阮清凌直觉上愿意信任这个男人,他觉得这人身上有憨直踏实的因子,不似另一位俊秀文雅的男子,目光里总隐隐诡诈。
马车行走了这么数日,阮清凌再迟钝、再不愿面对,他也已经看清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乍看之下是中国古老的朝代,可是就他几日下来的观察,这个世界里,不仅语言和自己所知的汉语相去甚远,就连文字都不似古文。
阮清凌自忖自己不是历史专家,但学校里的教授的历史他倒是念得还行,历史课本上的古文物照片也看得不少。两相对照之下,却还是觉得两种文化有着让人惊异的雷同与差异。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却付予孑然不同的内涵。
他乐意与卓群相处的原因,除了心里较为踏实之外,还因为卓群说话的速度较容易让他学习。而柳直一说起话来,又快又流俐,不但让他难以补捉话意,还得带着几分警觉观察他的眼神表情,实在累人。
只是,自从昨天卓群臭着一张脸,端着他的饭菜出现之后,总是拿厌恶的目光盯着他看,如同最初他钻进马车和他相处时一样。
清凌有些受伤,他原以为假以时日,他可以和这人成为朋友。数日来因自觉与人有正面交集而稍稍平复的惶恐,如今又漫上心头。
帘子被人快速掀起,打断清凌的忧思,他一抬头,便看见卓群不耐的脸色,手里又是端着餐盘。
“谦木言,中饭!快吃!”卓群不耐的吩咐,一边将盘子放到车板上,热汤因这一激荡而泼洒出来,清凌忍不住一缩身子。
“你躲什么躲!”卓群见他那窝儾模样,心里便有气,“娘儿似的。就算是府里的小官,也没你这么娘娘腔。傻子!”
他堂堂宰府里的近前护卫,士族中人出身,做起下人活也就罢了,让他服侍个贱仆,他也认了,但那柳直着实欺人太甚!自己弄回来个傻子不说,还把这摊子往他身上丢,这让个性耿直的卓群,每日不撒撒气,几乎不能过日。
他这一串话说的又快又长,才开始学习新语言的清凌压根儿听不懂,他只听懂了话中的不耐烦和如许恶意。
这日,车队才停下来,柳直刚让店家摆上茶水,就见卓群怒冲冲的从他与清凌共乘的马车走出来。一旁的家丁随从,不少人偷偷掩着嘴笑,或相互使眼色。卓群对这些举动已经很熟悉,他一如往常的怒视这些人,让他们各自干活去,自己一屁股的坐在柳直旁边,抓起茶杯猛灌水。
柳直笑道:“才一会儿功夫,见你渴成这样。”
卓群“砰”的一声,重重放下茶杯,几天光景下来,他都气得忘了要与柳直保持距离。
“怎么?”柳直追问,略垂眼,没让卓群看见他光灿的双眼。
“那贱仆!”卓群直咬牙:“真是不识好歹!大夫说他的病不但不见起色,身体反而更虚弱。”
“哦?”柳直蹙眉:“这人身体怎么这么差?一路上好吃好睡,用的药都是上品,这样还养不好。”
柳直这一开头,让卓群情绪爆发,他捶了一下桌面,愤愤道:“那个贱人,我一路连哄带骗,他就是不喝药、不吃饭,成天缩在角落。你说!这不是像娘儿们吗?还要人侍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