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经名动天下的‘鬼剑愁天’,就似只余下一副枯干的皮囊在人间,像任人摆弄的傀儡,已看不出一丝昔日的神采飞扬。
曾经,愁天以手里那把乌黑的无名剑挑战江湖十大派高手,只求一败。曾经,愁天介入黑白两道顶尖高手的对决,让谢峰和百里晨不得不握手言和。曾经,在愁天手中的剑被江湖称为‘鬼剑’的那年,这个亦正亦邪不知出身的年轻人,突然自大虞消失,此后踪迹难寻。直到五个多月前陂菱镇外三里的官道上,六名‘天谒门’年轻好手惨死,江湖才又开始了挑战与寻找愁天。
那四名‘雷霆门’门下和六名‘天谒门’弟子,自然都不是愁天所杀,那时的愁天的确如传言般到了极北之地,迷上了遍地白雪。可惜,江湖烽火最终还是不远千里的延烧至这片人间境土。
终于引愁天现身,练扶风犹记得收到属下传书时,自己还扬唇笑得好不得意。今天想来,尤为讽刺。
“为什么?为什么以你的武功会敌不过那些不入流的杀手?”练扶风喃喃问着昏迷中的心上人,这问题他已经反覆问了无数次。
明明看似无害的计谋,为什么衍生这样的结果?就是认定无害,他才会滞留京城协助定射王,才会只是命属下暗中保护。
“师兄,要是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练扶风痴痴看着愁天,重复十余天来不间断的忏悔。“要是知道这样会害了你,我宁可如你所愿,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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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当初愁天离开夜时,端方耿直的脸上一派认真的道出这句话,向来真挚的眼睛里有不忍与沉重。
那时,练扶风只是微笑着,胸有成足,回道:“师兄,我让你到江湖上历练一年,一年后的今天我要看到你回来。”
可惜,向来骄矜恣性的练扶风看不真切愁天的决心。
第一年接近尾声,练扶风命夜宫内大肆修整,以迎接愁天回归。第二年,练扶风命卫风堂数次传令未果,到了年末练扶风撤去传音阁对愁天的监视;第三年,愁天自江湖消声匿迹。半年后,练扶风初入江湖,追寻愁天最后足迹,过处血腥遍地,因此得到‘魔头’称号。
年少时的追逐,至成年后的执着,相思成狂,又怎是一句‘永不相见’能够阻隔。
“师兄,你为什么总是要躲得那么远?”练扶风握着愁天的手,在他耳边低语,“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杀了玉。可是我嫉妒,嫉妒你待她那么好。我恨她,你不该因为她而离开。。你是我的,我爱你。”
自愁天七岁入宫,两人未曾分离,却没想到竟然一夕反目。此后六年,练扶风再不曾有碰触愁天的机会。尽管愁天陷入昏迷,练扶风仍是情难自己的描摹愁天俊挺的五官,日日如此。
正当练扶风将脸靠在愁天颈边假寐,突然“匡”地巨响,劲风吹开房门,练扶风皱了眉,也不起身,仅是左手反制。
“唉啊!”门外有女声娇斥,“真是薄情郎负心汉!连我这弱女子都要欺负。”
随着话声,飘进一个鹅黄身影,正是艳丽绝伦的勉儿。
“啧啧,宫主好深情。”见坐起的练扶风眼神凌厉,勉儿吐了吐舌头,仍是口没遮拦,“宫主对勉儿真是绝情,自己一人跑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明知道人家最怕狗了,还把那头凶猛的犬丢给人家。二百里路呐!身上都是狗味儿。
勉儿皱皱鼻子,模样又比那日在京城时更为娇俏年轻。
练扶风却不愿与她纠缠,冷道:“出去!”
勉儿转了转眼珠子,朝床上探着,“偏不!他也是我大师兄,怎么你看得我看不得?何况,我才替你出了任务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许看,出去!”
练扶风丝毫不让步,勉儿脾气上来,两人就在床前拆起招来。不过二十来招,学艺不精的勉儿已被点中穴道,嘴里不服气的嘟嘟嚷嚷着。练扶风不加理会,朝门外沉喝道:“把人带出去。”
片刻,摸着鼻子自讨没趣的越凛任走了进来,瞟了被制住的勉儿一眼,恭敬地道:“是属下失职。”
练扶风不为所动,看着眼前得力助手厉声提醒道:“再违反我的命令,以宫规处置,她也一样。”
“是,”越凛任敛了脸色,“属下知错。”
“越领你哪里有错?勉儿也没错,”勉儿红了眼眶,无限委屈,“人家真的是辛辛苦苦办成了宫主交待的事,还扮成那么丑的样子做下人。带那么大一只狗赶了那么远的路,还帮宫主把那块木头人救出来......呜...呜...”
越凛任当机立断,点了勉儿哑穴,将人拽出房间,再将房门严严实实的关上。待两人离开宫主阁一段距离,越凛任才把勉儿穴道解开。
“说话也不看场合,那种气氛下还想撒娇,你这ㄚ头...”
方才还委屈着的勉儿擦了擦眼泪,丢去个千娇百媚的笑容,“人家还不是怕宫主太伤心劳神,让他分心分心。”
越凛任叹为观止,“你这变脸的速度,真是无人可及。”
“谢越领夸奖,勉儿还待磨练。”说着,又是腼腆的样貌。
越凛任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道:“大狗和木头人是怎么回事?”
“犬是京里诚宣候府的狗,叫‘夜魃’,宫主觉得跟咱夜挺相衬的,就绑了回来。木头人是宫主一次外出的时候捡的,说是有趣,后来也到了诚宣候府,宫主回来的前一天让我救他出来。”
越凛任挑眉,极感兴趣,“宫主让你亲自去救人?他肯用你,你肯出手,怪哉?”
勉儿白了他一眼,“木头人可是喊我姐姐。”
“哦?”越凛任忍禁不住,这ㄚ头必定又是扮猪吃老虎。
“人呢?”
“不知道。”
“什么意思?”
“宫主只交待救人,没交待旁的,我怎么知道人这会儿在哪里?”
越凛任抚额,“ㄚ头,宫主还说了什么没有?”
“说什么?”勉儿努力回想了半晌,有些迷惑,“没什么特别的,他就是笑得很开心,要我把人救出来,...然后...说什么有趣,值得深思...”
眨着大眼,勉儿看着越凛任,一脸无辜,越凛任咬牙头疼,“ㄚ头,宫主连只看对眼的狗都让你给弄回来了,怎么好不容易看上的人你反而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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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快点!小心待会儿出去又挨骂!”
与清凌错身而过的奉安,头也不抬,嘴里溜出一串话。大厨房里众人连同清凌都忍不住扬了嘴角。
角落桌边上坐着的另一跑堂笑道:“小安指使人的功夫又上一层楼,指不定再过几日又要高升了。”
“你安心吃饭吧你,小心别噎着了,给大家看笑话。”
话匣子一开,几个人七嘴八舌开始斗起嘴来。清凌手上端着托盘,学习奉安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再挂上一副职业笑容,布帘子一掀,跨入了前厅。
醉仙楼是瑞仙镇最受欢迎的酒楼饭馆,招牌不是最亮眼,排场不是最奢华,场子也不是最大。可是这里的老板,掌柜,伙记偏就是有人缘得很,酒菜也实在得很,因此生意愈做愈红火。今日又如同往常一般,桌子都搭到门口去了,一屋子饿得慌的食客和满堂跑动招呼的小二。
原本瑞仙镇只是个人口不满两百的单纯小镇,醉仙楼也只是个小小食堂。怎知两年前旧官道因为水灾,被土石冲毁,官府于是新开通了一条官道取代,恰巧经过瑞仙镇。从此之后,南来北往,瑞仙镇成了送往迎来的交通枢?,而醉仙楼也由小食堂渐渐的扩大成酒楼饭馆。若是正逢南稻北桑成熟时,或是节令,庆典前后,瑞仙镇上的商旅游人更是多如繁星。
仅管醉仙楼俨然已成瑞仙镇上食肆翘楚,念旧的葛老板却不愿改变楼内待客之道,不论商贾走卒豪门富户,只要是吃饭的,醉仙楼一律笑脸相迎。精明的掌柜和跑堂伙计,在客人甫进门时瞄上几眼,就知道来人是雅是俗。雅客就迎上楼,找个清静些的席位,俗客一般楼下坐,分际不是顶明显,却也是用过了心。即使是乞儿,只要不阻碍了醉仙楼生意,在醉仙楼外也总能分到干净的一餐饱饭。也就是葛老板这种大度和心肠,才让清凌在徘徊了数天之后,腼腆的上门求职。
“阿凌,过来!”掌柜在柜台边朝清凌招手,待清凌走进,便屈身向前耳语道:“你这是送哪儿的?”
“楼上三桌。”
掌柜一拍柜台,“就知道!他们欺生!”
清凌不懂,疑惑的问:“怎么?发生什么事?”
“没事,没事。”掌柜摇头,“你仅管送去,小心点别冲撞客人就成。”
清凌点头,愈发小心奕奕,职业性笑容再度上脸。自高中开始,学期间他都是打餐厅的工,清凌自忖送餐和应对客人的事难不倒他,心里略定了定,登梯上楼。
“怎么这么慢?”
清凌才一冒出头,就听见娇媚的女声微嗔带怒。眼光不由得扫去,正对上一双猫儿似带着机灵的女人媚眼。
“再等一等,你方才不也瞧见楼下满是食客,女孩儿家要多点耐心。”
那有着一双猫儿眼的娇俏姑娘一听,收回对清凌的打量,转头过去盈盈看着方才发话的男子,嗔道:“大哥总是要芙儿多点耐心,耐心和女孩儿家有什么关系?男人就不需要耐心?芙儿饿了,再生不出半点耐心。”
这席话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芙儿身旁的年轻男子取笑道:“大哥才说了两句,芙姐倒是说十句。”
“巧言强辨,芙儿倒是愈来愈能干了。”芙儿对面一名美妇却是眉目清冷,出口讥讽。
两名男子互看,神色略有些尴尬,反观芙儿,只是暗自吐了舌头,不再作声。那名美妇见场面迅速冷下,神情间有些懊恼也有些不自在,扫了众人一眼,微转头看着窗外大街上人来人往。
清凌恰在这个时候端菜上桌,让这一桌人明显松了口气,芙儿与两名男子又开了话匣子,唯独美妇仍是怏怏。
“清泉酒虾、煨笋片、都鲁四味.......”一口气报出七道菜名,清凌才悄悄喘了口气。
报菜名原是醉仙楼每个跑堂小二必备的功夫,可是对清凌而言则是格外困难。能有今天的成绩,着实是苦练苦背了数天好不容易才记下的,刚开始那些天只能以惨字形容。而今,他报的菜名仍不是最顺溜,偶尔也会出错,可是一口奇特的腔调听来却另有一番味道,有些客人注意到了,还会夸他几句。
“咦?这伙记说话好奇怪!”芙儿也注意到了,睁着晶亮的大眼,好奇的瞧着清凌。清凌脸皮薄,倒是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你低头做什么?我夸你呢!很好听啊!”芙儿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有趣,更是瞧着不放。
“芙儿,别吓着人家。”
“德哥,芙儿怎会吓着他,芙儿夸他好听呢!他该高兴才是啊。”说罢,又回头,“喂,你叫什么名字?”
到醉仙楼一段时间,清凌才见一事长一智的接触了大虞民情,这里的女性不似中国古代女子受到那么多的束缚。可是清凌见过的,也大多是矜持娇弱的居多,像眼前这般的,还是第一回见到,比之21世纪那些新潮的七八年级生还要活泼聒噪。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头大起来,眼下对清凌而言,明哲保身低调行事乃首要之务。
“喂,问你呢!怎么不答?刚才说话不是还挺溜的?”那姑娘竟自座位上弯腰,侧着头硬是要看着清凌的脸,“你说话这么特别,再说几句给本姑娘听听。”
颜玉芙对面的凤翔见她如此注意这名伙计,当下不悦,讥道:“不就是个伙计、粗人,有什么特别。”
再拒绝,怕是弄巧成拙,清凌只得略抬头,朝四位客人们行礼,回道:“小人姓阮名清凌,给各位见礼。”
颜玉芙见清凌说话,登时眉笑眼开,还想多聊几句,颜玉德把脸色一沉,对清凌道:“你可以下去了,有事会再唤你。”
正中下怀,清凌忙一鞠恭,转身快步下楼。身后犹听见颜玉德轻斥妹妹以及向凤翔致歉的声音。
才一下楼,掌柜便迎上来关切,“怎么上去这么久?有没有出什么事?”
清凌心下奇怪,摇头,“没有,客人问了问题。成叔有事?”
习惯了清凌这种说话的方式,掌柜没再往下问,答道:“事倒是没有,看来传言也未必可信。你知不知道楼上那桌客是什么来头?”
清凌自然不知,又是摇头。
“唉!”掌柜看着清凌,表情无奈,“你这么聪明的人,偏不留心世事。这里哪个伙计不知道楼上那几个是擎月派的,穿蓝衣的是掌教的大公子,红衣的是掌教唯一的女儿,那妇人是大公子才过门的媳妇,另一位年轻公子是凤门下一任掌门。莫说擎月派在咱们这里势力最大,就说这几个人都是传说中最难伺候的主儿,要是得罪了他们....那可是....。他们一向在御风楼那里吃食,今儿个不知吹什么风,竟然到了咱们这里。奉安几个,没胆子伺候,这不就把你给推了出去。今后你学精明点,别让那些家伙老是占便宜。”
清凌对唠叨的掌柜点了点头,明白他是出自善意。
直到四人离开,始终没有再传唤清凌,但是掌柜的话在他心里盘桓,凤翔那恶狠狠的眼神,让他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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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的担忧并非全无依据,以他到此地的经历看来,愈是有权势的人愈是将人命视为草芥。
自那日起,沉默寡言的清凌,更加木讷内向,好不容易又培养的言笑心情,都在这样的阴影下消失殆尽。那鹿儿般惊惶的神色,在醉仙楼内一有风吹草动时便骤然浮现。
提心吊胆的日子又过了几日,清凌才稍放下心来,醉仙楼却收到擎月派的委托,以重金请醉仙楼置办掌教寿筵。醉仙楼上下哗然,均是兴奋不已。要知道,像擎月派这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办个寿肯定是佳客盈门,说不定还可以看见那些个说书唱戏的人口中的无双英雄。
这是自醉仙楼开业以来最大的喜事,因此也没有人仔细追究为什么擎月派挑上了这么一个小镇上的食肆,清凌不由得愈发多疑心惊起来。
夜里无人时,清凌就着烛火,自怀里掏出一块裹着硬物的布帛,布帛上画了幅地图。这是在那个纷乱的夜晚,诚宣候府被人团团包围的时候,勉儿突兀的出现,巧笑倩兮,带着他避开火光与剑影后,在候府外的暗巷内交给他的。
“木言,哪,好好收着这个。”勉儿一边听着不远处的打杀声,一边笑着,将一块白色布帛塞到他手上,“这可是夜的地图,还有这块铁令,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勉姐....”清凌心里充满疑问,打量眼前笑吟吟的女子,今日的勉儿看来格外不同,“这是..为什么给我?”
“咦?”勉儿一听,皱了眉,自言自语道:“怎么不是说好的吗?”
想了又想,还是连个头绪也无,到底师兄要这木头人做什么?
看了跟前人木愣的表情,勉儿有些头疼起来。她那个成天高来高去的师兄主子,每回说话总不说全,老爱卖弄神秘,这下可好了,到底她是哪里没有会意?或是哪里该做什么臆测?
耸了耸肩,勉儿决定把问题交给这两人自己处理,“木言,你看这地图,上面这里,这个圈起来的地方就是夜啦。夜你知道吧?”
清凌看着勉儿摇头。
“不知道?好吧,无妨,”勉儿耐着性子又问:“那,有个叫汘月的小姑娘,你认识吗?”
听到这睽违已久的名字,清凌眼神骤亮,忙点头。
“呵呵,就知道师兄有办法,他说只要跟你说起这件事,你一定会答应上夜。呵呵,果然没错,”勉儿拍拍清凌的肩膀,“诚宣候父子就要垮了,这两天城里会很乱,你还是快点上路。”
像是印证她的话似的,杀伐声突然高亢起来,四周也是一片喧嚣冲杀。
勉儿皱眉,“这又是哪路人马?不行,我耽搁太久了,”回头朝清凌叫道:“你按地图走,快离开,这里危险。”
话说完,人一纵身就不见了。勉儿单纯的想法,她那心思缜密的师兄必然已经安排好接应人手,而自己被告知的任务也不过就是顺手将人救出候府。现下人已经好端端的离了战圈,勉儿自然觉得任务已了。
那时勉儿不知道愁天命在旦夕,不知道练扶风早已忘了还有清凌这个人,不知道练扶风已失了逗弄清凌的兴致,他的一颗心全悬在愁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