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四具男人的身躯倒落,眉心一点朱红,一双双不甘合眼的瞳眸,仰视苍天。柳直微叹一声,一一将四人的眼合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有情人。
风卷起他的衣摆,依旧是出尘温煦,更添了一股慵懒与散漫。
侧头看向一旁呆滞的阮清凌,却是恶魔般的眼神。
11
“你为何不逃?”柳直朝着清凌逼近。
已吓得神魂几乎出窍的清凌,听了柳直声音,仿如梦醒,立刻拔腿就跑。不知自己身在哪儿,也不顾自己将往何处,清凌脑子里只有‘逃’之一字。就算跌跌撞撞,惹得不少路人骂声连连,他也不回头,也不看身后恶魔是否跟来,清凌只是一心一意的奔跑。
直至跑出了热闹的街道,拐进一个寂静的小院,清凌钻进一间堆满杂物的仓库,躲进了杂物堆里。他张口呼吸,胸肋间是疼痛的,汗水顺着脸颊与脖颈滑下。清凌的脑子里是混乱的,却又像空的,他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有恐惧像怪物的爪,牢牢的抓住了他的神智。
浓重的呼吸,如擂鼓的心跳,让清凌听不见已近在眼前的脚步。柳直双手背在身后,步履从容得仿佛三月赏春游人一般,踱至清凌躲藏的仓库外。
那仓库入口被扯坏的蛛丝,和库内厚积的灰尘,让柳直几乎变了颜色。站了片刻,认命般的叹口气,这才小心奕奕的以折扇拨开那一大片蛛丝。
“谦木言。”柳直软着嗓子唤道。
已经听得懂这三个字的清凌,不由得颤抖起来。
“躲这里来,莫非你真知道我的弱点,”柳直敏感的打量四周,“这么脏的地方,你竟然能一头栽进来,真让柳某好生佩服。”
他对着清凌露出的一片衣角劝哄着:“快出来,我不想动手。”
等了片刻,清凌自然是毫无声息。
柳直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自我解嘲。在那之后清凌只听见一阵风声,身体被一股力量牵引,就直直的摔到了门外。门外那位青衫的俊秀公子,则掩着口鼻,退避三舍。
早已无力再逃的清凌,坐在地上,怔怔看着他。
带点神经质的挥开空中飘散的尘土,柳直嘲讽道:“该逃时不逃,真逃的时候又像只无头苍蝇,果然是傻瓜一个。”
抬一起只脚,踏上清凌的胸部,将他压在地上,柳直忽地又露出残酷的眼神,
“我只要这么用力一踩,你就会胸骨断裂,刺入心肺,让你看着自己慢慢的死去,可好?”
听不懂他的话的清凌,自然是疑惑而惊恐,脸色白得犹胜纸张。柳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脸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踏在清凌胸上的脚踩得愈发的重,清凌觉得胸腹间压力陡升,疼痛难忍,冷汗岑岑。
柳直笑毕,却是把脚移开去,命令道:“起来。”
清凌抚着胸,不懂。
柳直朝他作了一个起身的手势,清凌这才满脸戒慎,吃力的站起身,轻咳着。
一是手握折扇,笑若春风,信步悠然的走着;一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失魂落魄的跟着。
若此刻有人问阮清凌,为何要跟随一个杀人魔?他是真的答不出来。
只不过,天下之大,他实不知该往何处去。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是没有道理。那么杀人呢?杀人可需要理由?杀人是否为不赦之罪?
除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之外,清凌已经无力多想,无法判别。恐惧来自四面八方,不单是对于血与死亡,这个世界像不见出口的梦魇。而唯一的指引,却是来自柳直血腥的手和卓群不善的态度。余下的,都是一片混沌未知。
明知飞蝶扑火,却无力转移视线,无能挣脱宿命,本能的跟随熟知的热度。阮清凌只是依循着本能与现况,这是怯懦者的悲哀。
回旅店的过程中,柳直不曾回头确认身后的人是否跟着。除了因为他耳力过人无虚眼见确认之外,更因为他洞悉这种悲哀。柳直对人性的忖度向来独到,在他的眼里,阮清凌如同成千上万无力摆脱命运的人一样,低调、认命、顺从,匍伏于大环境和主宰者脚下。
但,究竟为什么他对这了无新意的人产生逗弄的兴趣?
12
若问柳直为什么对阮清凌这样一个失魂的人偶感到兴趣?
柳直也许唇角一勾,回答一个不知道了事。实则原因太多,不想一一分辨。
大抵说来,当阮清凌以惊惧无措的眼神,看向他时,这个人便挑起了他的兴趣。明明极欲逃避,却又直视他人目光,虽然只有一瞬,却叫柳直看清他眼里没有卑微。一个下等人,恐惧却不卑微,对柳直而言极为新鲜。
是傻了吗?那眉目间并没有低能的空茫。
卓群曾问,是‘驿’吗?可黑发却是大虞独有的发色,这人没有异族的特征。
心念一动,便开始了纠结的命运。穷级无聊,便想解开这人身上的谜团,想看到这人于世浮沉间,将如何自处,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该说柳直是无聊且无赖,这却也只是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一个章节罢了。
阮清凌落进了这个世界,是跌落社会最底层,无根无依。有别于清凌所熟知的现代社会,这里是由出身阶级决定人的未来。每个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几乎已经拍板定案,这便是大虞与四方诸国政权的基石,诸多前例殷殷可鉴,法理伦常依循不殆。
若能留在嵬河村那样纯朴的小地方,清凌有机会实践他安康乐业的心愿,然而老天爷还是对他开了一个极大极残酷的玩笑。在现代社会中的清凌藉由勤奋与知识极欲摆脱贫穷、低微,他坚定以身体力行在浮华世界中默默耕耘。那些信念,如今已无隙可存,只是满心惶然的清凌,眼下却仍不能觉察。
本能跟随在柳直身后的清凌,并不知道他的脚步将引导他走向真正的沉沦,即将跟随命运无边无涯的摆荡。
回到旅店,卓群等人早已候在厅内,见到柳直却也不敢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平常般的询问可否上路。
柳直这才回头看了阮清凌,皱了皱眉。厅内三人自然的跟随了他的动作,齐看向失魂落魄,狼狈憔悴的阮清凌,也齐皱了眉,可以料想得到柳直接下来的话。
“明天再上路吧!”柳直有些慵懒的说着。
卓群表情一变,额上都几乎起了青筋,道:“我们离府已经月余,早过了该回去覆命的日期,先生这样走法,要走到何年何月?”
他们几个都是有家小的,离家日久,自然而然的想早日返回。
柳直挑了眉,卓群火气恁大,似乎让他有些吃惊,“你看谦木言这样子,要是立刻上路,柳某保证卓护卫过去的努力全都白费。明天一早上路,也只是耽搁一天半天的功夫,还请诸位多留一晚。”
平日里虽然随和的由簿记主持收租、由卓群管理车队,但是该他下令的时候,他自然有绝对的主导权。这点他明白,这厅内其它人更是含糊不得。于是卓群等人也只能应允,并愤愤的瞪了呆立一旁的清凌,让清凌因这恶意而愈发低垂了头。
看他那副畏缩模样,卓群心里更是烦燥不堪,决定眼不见为净,招呼了两名弟兄外出喝酒去。
三人都走了之后,柳直满意的对着阮清凌道:“你可真是有用得紧。”
是夜,距离陂菱镇外三里的官道上,六名‘天谒门’年轻好手惨死,身上无明显外伤,死因都是一剑封喉。
合并白天里被人发现死在陋巷里的四名‘雷霆门’门下,向来平静无波的陂菱镇似乎突然招来了狰狞的死神。‘天谒门’急召江湖上见多识广的蒙峰前来协助勘验,蒙峰对着这十具尸体后得出结论,凶手乃是与‘天谒门’结怨的鬼剑愁天所为。传闻愁天剑气可贯脑而过,而那六具一剑封喉的尸体,很显然是愁天的剑招、愁天的杀人手法。
只是蒙峰疑惑,明明月初来有人在极北之地见到愁天,这厮竟悄然潜至。于是‘天谒门’连同‘雷霆门’与其它附属帮派展开了围剿愁天的行动,在不平静的江湖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于此同时,柳直一行人则顺利的返回大虞都城,回到大虞朝堂之上三权鼎立的其中一方,宰府邝天畴的府邸。
当朝‘宰府’,一手掌握大虞官事考核任用权,与朝中百官的关系自是盘根错节。
大虞国事分为三权,一为兴民举利、审事度法,由‘尚文’所领;一为振武安邦、开疆拓土,由‘武督’领班。。
三权又称‘三公’,其下设有各部分述职掌,而三权之上则为至高皇权。皇权,除皇帝之外,由六王组成‘领议’,监督三公,并协助皇帝处理政事,六王之间地位均等,彼此制衡。皇帝虽有名义上至高权威,实则仍需遵循皇家礼法,受拘于六王共治。不过历来帝王若是精明强势,六王仍惯以帝意为依归,若帝王无能,则六王不受帝王控制者亦大有前例。
今之宰府,在邝家已传至第二代,老宰府是大虞有名的贤臣,与当时贤明帝王呼应于朝的种种事迹举国皆知。邝天畴于青年时入朝历练,并于老宰府去世时接任,这是皇族对于邝家忠贞的奖励。
可惜邝天畴为官虽正,才能却远逊于其父,充其量只是守成之臣。为官十载之后,年轻新皇上任,对这位宰府便不十分满意。这时,邝天畴的第五子邝行远以十六岁之龄在五国合宴上智斗四国使者,一夕扬名,新皇亦赞赏有加,影响所及宰府之位终是保留了下来。
柳直的顶头上司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名动天下的行远公子。所谓物以类聚,会以重金礼聘柳直的人,自然脾性行为也不一般。
13
华丽雅致的亭台水榭,美婢与俊仆充点其间,或摇扇或捶肩,纤手送美酒,罗裙浮暗香。可惜那位享尽富贵浮华的行远公子,满心注意却不在身旁美色,而是投注于倚栏品茗的柳直身上。
行远公子淡然开口,却语带埋怨:“你去了一个半月,远超出我允诺的时间。”柳直似是听惯了,双眼微合,故我的品着香茶。
邝行远抬眼,年轻俊雅的脸上浮现不满,再等片刻,那人却始终不曾有一丝回应。眯了眯眼,邝行远原是慵懒无害的双眸突然现出厉色。
“柳直!”收起翩翩表象,行远公子怒视柳直。
柳直轻笑出声,终于放下唇边的茶杯,走到邝行远身旁的坐塌,学着邝行远半卧半躺的模样。
“你还是这样顺眼、顺耳。”
听了他的话,邝行远却息了怒,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朝两名美婢使了眼色,让她们替柳直舒活筋骨。他本人则翻了个身,将在一旁斟酒的秀美男孩搂进怀里。
柳直感受着羽扇带来的凉风,叹口气道:“在外奔波了月余,我几乎忘了你这行云水榭的千般滋味。”
“当初不让你去,你偏耐不住清闲。出去转一圈,终于晓得我这里的好处了吧!”表情一改,又是怨弃的语调,“担心你在外久待,和三教九流混野了,我命人传书七封,催促你,你却是一点音讯也无。”
邝行远和柳直一样,身上都有股书卷味,但邝行远毕竟是大虞最闻名的才子,文秀更甚。他的母亲又是当年有名的美人,以至邝行远的容貌虽以“俊雅”称之,实则有些男生女相。
幸好大虞民风不忌男妻男妾,男女之别随之淡泊,为人妻妾者涂脂抹粉亦大有人在,民律中对于男妻男妾在正式场合的穿载亦有规定。所以邝行远以这种怨妇般的语调身段发话,倒也不是太惊人,尤其是他身边这些下人宠儿,多半也习惯了。
不过,柳直不喜欢。
他一听邝行远又开始这种腔调,立刻皱了眉,冷道:“五公子,别学那些闺阁之人腥腥作态。”
“柳直果然是天下第一等无心无情的人。”行远公子慨叹,却无甚恼意,又道:“先生这一路上可有风险?”
柳直饮茶的手顿了一顿,回道:“有卓大护卫随行,能有什么风险?至多是坐多了车,颠得骨头散架。”
邝行远喟叹不已,“首华溪两岸,物产丰饶,民风淳厚,行远响往久矣,却始终不得远行。”喝一口酒,又是另一番风情,“若能和先生同车共游,行远于心足矣。”
柳直哼了一声,回道:“不敢,怕五公子不满足于同游。”
邝行远一笑,媚态尽显,“先生果然明白行远的心,可惜啊!可惜先生虽然风流,却是无心人。”
柳直不接腔,远眺湖面,邝行远这些话听得多了,耳根子都发腻。
邝行远见柳直又是无心无觉的淡然模样,不禁心下黯然。想了片刻,对着怀里的男孩一笑,勾起他的小脸,缓缓吻上。邝行远是风月老手,亦然却是新进的雏儿。不一会儿被吻得两颊生晕,几乎透不过气,喉里发出难耐的呻吟,全身乏力的任由邝行远摆布。
柳直对这一切,仅是挑了一下眉,瞥了一眼。再立半晌,耳边传来的声响渐是销魂,柳直饮尽手中茶,将一个上好瓷杯抛进湖里,潇洒的转身,就要离去。
“你走哪儿去!”邝行远眼角捕捉到他的动静,立刻推开亦然,正好来得及抓住柳直的衣摆。
柳直手一挥,行远公子惊叫一声,飞快缩回手,眉目含怨看着柳直。
“五公子兴致正浓,柳直不想扫兴,告退了。”嘲弄的对行远公子打了一揖。
邝行远想要发脾气,话到嘴边,看柳直那眼神,却又生生吞下。
“我这不是表演给先生看嘛,我这么放下身段逗先生,先生还是这般不假辞色。想先生终日对人都是笑意盈盈,为何独对本公子如此吝色?”
都生为男人,都了解男人的欲望。方才邝行远这一番表演不是对柳直毫无影响的,只是从来不曾真心信任眼前这名丽容男子,又怎么肯轻易掉入他的欲望陷阱之中?
“挑起别人的情欲,却不灭火,是一件不负责任的事哪。”
行远公子笑言晏晏,回道:“本公子向来负责任。”
“不必急着说大话,”柳直又坐回他的卧塌,提醒道:“让天下闻名的行远公子屈尊身下,柳某可有这福气?”
此话一出,邝行远果然变了颜色。上下尊卑问题在两人之间甚为敏感,吃过一次亏的邝行远,虽屡次心痒难耐,却总是不敢将柳直真的逼急,正是这个原故。
见他提起这件事,邝行远心里大不痛快,情潮消退大半,敛起了媚态,一啜男孩送至唇边的美酒,肃然道:“那几人只是跳梁丑角,先生出手,岂不自眨身价?官道上杀人,无端冒险。”
话声才落,便听得亦然发出一声惊呼,人被一股力道推出两步远,水酒、杯盘落了一地。邝行远未及眨眼,柳直已欺身上前,一手按上他的喉间。
“你派人跟踪我。”不是问句。
加压的手劲,让人吞咽困难,但邝行远却笑若桃花,略斜挑的眉目依旧明灿。
“我关心你。”两手不安份的搂住柳直肩背。
“哼!”柳直一改平日温文,冷笑道:“都尉四骑,你好大手笔。”
“不派出他们,万一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抱..抱..憾终..生..”
柳直又施了几分力,行远公子的唇白刹白,可他依旧不改其言行,虽笑得有些力不从心,仍是费力维持。要堂堂行远公子如此轻易认输,那是万不可能的事。
侍立一旁的男女虽然个个面露紧张,却无人敢上前劝解,亦无人敢呼救。‘行云水榭’的规矩赏罚是整个宰府府邸中最严苛与最丰厚的。
若是触怒行远公子,最严重的责罚非死而已。往事历历,是以无人轻犯。
“派出他们,后果是什么,你可清楚?”
柳直在邝行远耳边厮磨,语气却是异常冷冽。即便是邝行远这样轻佻大胆的人,都忍不住心里轻颤。
“我...我当然...清..清..楚。”
“很好!我倒要看你还有多少好手可用!”柳直冷声说完,突然放手,邝行远猛地咳起来,可是两手却仍死命缠在柳直背上不肯放。
两个身材修长的成年男子,在一张卧塌上纠缠、迭合。
14
行远公子抬头,眼迷离、身绵软,喉间隐隐刺痛。柳直由上而下看着,眼神深遂。方才几乎被掐得没气,不曾皱一下眉头的行远公子,对上柳直的眼睛后却打了个冷颤。
自第一眼见到柳直,他就想要这个男人。
生于位高权重的宰府门内,身为皇上钦封的‘行远公子’,邝行远他天性大胆、任性,从来不知含蓄为何物。他才高却放荡的行为,让宰府大人头痛至极,却又莫可奈何。谁教这第五子当真有翻云覆雨的才能,谁教行远公子风流无匹,连难缠的七王都是他的入幕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