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儿...”清凌回头,不知所措。
“唉,别想了,”轲晟瞬间落漠,“这就是咱的命!”
17
川儿在那日之后,便沦为柴房里众人泄欲的工具。依轲晟说法,这是个‘惯例’,这里所有下仆都是执事鞭下的私产。吃穿用度自然的都是执事为先,就连人,也是如此,执事没碰之前,谁也不能先动手。执事动过了,那就成了他那几个手下的玩物,再下来就是下仆们的公产。
若依现代观点,这便是一条层级分明的‘食物链’。
清凌问轲晟,“难道都没人管?”
轲晟白了他一点,回道:“你懂不懂什么是下仆?”
清凌迟疑的摇了头。
又五日,川儿被人发现上吊自尽。执事命令三个手下,用了一只麻布裹尸,丢入后山草草挖堀的土坑里。下仆们依旧木然的面孔,执事依旧飞扬的长鞭。那时,清凌模模糊糊明白了轲晟的意思。
“快点给我干活,磨磨??,没吃饭是吧!”执事的长鞭又扫过,中鞭的人虽咬牙,还是痛哼出声。
“叫什么!这点痛都受不了!哼哼啊啊的,想勾引谁啊!”刷的一鞭又去,这次任谁也不敢再出声。大伙都不想被人‘享用’。
轲晟低着头,小声在清凌身旁嘀咕,“哼!执事大人还不是因为几天没泄火,憋得慌,火气冲天似的。要当大爷,怎不上街?街上花娘可美着!”
“嘘!”清凌怕了轲晟这口没遮拦的。
“嘿!嘿!你也会怕啊!”轲晟反倒笑开,“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镇定得紧。”
清凌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就怕这家伙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你刚来那会子,人虽安静,可是那看人的样子却是有气势的,被你回看的时候啊,就好像你是主子一样。说真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清凌话哽在喉咙口,他该怎么答?以前救了他的那对老实夫妻,也反覆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听不懂话,一脸茫然的也就应对过去。现在,这些话他都听得懂七成左右了,于是眼神飘忽,不敢看轲晟那好奇又期待的表情。
一个巴掌热乎乎的突然拍上清凌的肩背,吓得清凌差点叫出声。侧过,就见轲晟那热血青年过命似的义气表情。
“老弟,你不说我也知道,总归一句,都怪咱们命苦!”他又拍拍清凌的背,“你这么老实的人,在咱们这府里怎么生存?你这皮相,虽不是顶好,倒也清秀,自个儿得小心一点。”
一串话又快又长的说下来,清凌只听得懂一半不到,但是皮相、清秀,这两个形容词他早听旁人说过。所以,猜也猜得到这人说些什么,偏这话是目前清凌它里的禁忌。
他从未见过这么野蛮、兽性的人类。身为男人,如今竟然也要捍卫贞操,真令人混乱、错愕。
碰巧执事从身旁走过,两人埋头一同拉着一把长齿锯,中断了说话。锯子已经切入这颗树的干部约三分之一,约莫只要再不到两个时辰这参天大树将砰然倒下。将树锯断之后,会要将根部刨起,将洞填平,十分的耗时费工,也十分的折损人力。每隔五天十天,便会有人因伤或病倒下。
清凌初来时曾稍作观察,发现这些下仆们喝水喝得太少,中暑所致。轲晟说这是因为餐餐吃不饱,大伙觉得喝多了白水更容易饿,所以总是少喝水,宁可偷偷在工作时多找些野果、花叶充饥。清凌严肃的要轲晟务必多喝水,也要他转告其它人。
爱开玩笑的轲晟当时还一掌拍在他肩上,咧着大嘴称赞:“看不出你人呆傻呆傻的,还能讲出这些道理。”
这日天又热得人直冒汗,清凌躺在铺了一层草席的硬床板上,辗转着想让身体感受一点凉爽。其实他也知道心静自然凉的道理,愈是乱动愈是躁热,可肚子实在空得难受,他觉得自己从未这般饿过。白日里执事又因为芝麻小事藉故惩罚,有一半的人饿着肚子工作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傍晚,工作范围内可食的野果,甚至花叶、野菜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清凌完全不会辨视这些植物,所以只吃了一些轲晟提供的野果,别提那果子还酸得他牙齿发软。
睁开眼,清凌在黑暗中拧眉,担忧着轲晟。轲晟在半个时辰前神秘又兴奋的和另两个人偷偷溜出了工寮,他们是去找吃的。清凌明白,眼下这种情况,无非偷或抢,才能在这府里在这时候弄到吃食。这样一想,心里就更担心了。索幸觉也不睡了,一挺身坐在床板上,怔怔的望着窗外。
窗外是满天星斗,月牙儿斜斜挂在天际,住惯了都市水泥丛林,过惯了紧凑压缩的生活,这还是清凌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夜空。不由得苦笑,笑自己都要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回家的路却仍不知在何方。
“咕~咕咕....咕~咕咕...”一阵松的呜叫在不远处响起。
清凌心情一松,露出一个浅笑,知道是那些人平安回来了。果然,这念头才闪过,窗口就闪过轲晟那张脸,咧大了嘴在黑夜里无声又得意的笑着。他招招手让清凌跟着他走,清凌只犹豫了半晌,点点头溜下了床。他实在是太饿了,现在完全顾不得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触犯了规定。
清凌小时候,有一回父亲连着几天不知所踪,母亲以为父亲弃她而去,终日精神恍忽,醒来时就哭,还闹着要带他们兄妹三人去自杀,一了百了。那时他吓坏了,带着分别五岁、六岁的弟妹逃难似的离家,就躲在附近一幢废弃的旧房子里。当时他身上只有几十块钱铜板,想方设法的替弟妹们弄来吃食。直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听人有人喊找的声音,那时他早已经饿得浑身乏力。
从此清凌知道,真正的饥饿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滋味,他怕极了这种滋味。
轲晟看清凌饿死鬼似的吃相,看得傻眼,他拍掉清凌再往前伸的手。
“老弟!你慢点!好歹给我留一点啊!”轲晟赶忙抢走土锅里的最后一块肉,另外两人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清凌赧然,“抱歉,我忘了。”
轲晟一边大口撕咬着手里的肉,一边啧啧称奇道:“看你平常斯斯文文,才饿个一天半天,倒成贪狼啦!这么不经饿!”
一旁的大平也点头,“就是,你从前究竟混哪里?”
又遇到这问题,清凌呆呆的看着眼前三双眼睛,这三双眼睛单纯、友善,满是好奇。想了一会儿,清凌才回道:“我...我以前...在园子里..”
三人同时‘哦’的一声,轲晟说:“原来是作园丁,难怪!那是肥缺,一定每餐都吃得饱,指不定那些大人们心情一好,还有额外吃食。我们三个都是从外头田地里调过来的,那时跟现在差不多。”
一直没吭声的大风感叹的说:“那时都听说在府里生活比外头光鲜,那些跟着执事来的下仆们个个都比我们称头。还以为捡到宝了,谁晓得是入柴房,一样干粗活,一样吃不饱。”
提起这段往事,三个人一致沉默了下来,轲晟嚼的速度也缓了。
“当初在外头,还有山有水,偶尔可以瞧见几个人模人样的,指不定还有大姑娘。哪里像现在,那么高的墙堵着,什么也瞧不见了。”
清凌心下不禁戚戚然有同感,再看天上弦月也似乎愈发瞟渺苍凉起来。
“!!我说你们俩怎么回事!”轲晟偷偷抹了眼睛之后,各自给大平、大风拍了一掌,“今晚有肉吃、有星星月亮可以看,你俩愁个什么劲!像娘儿们似的!别带坏我这小兄弟。”
众人一听都笑了,大平糗他:“整天叫老弟、老弟,占人便宜。”
“有你这样大哥,会被人笑的。”大风也帮腔,“人家白白净净,哪有你这种黑炭头的大哥。不像,不像,我看着一点都不像。”
轲晟听着,牛脾气上来,低声对两人吼道:“我说像就像!”
轲晟以肘推了推清凌,转过黑实的一张脸,咧着嘴笑着,对他说:“老弟,我告诉你,以后有事记得躲在老哥我的后头,老哥罩你!”
18
‘曲境’的亭台,一抹青色身影半倚半靠在亭柱上,慵懒的似抬不起一根手指,实际上温润的肌里却蕴藏劲力,可以弹指取命。
替他扇风的是邝行远才下赐给他的美婢俊童,不久前的宠儿红袖与亦然,现下已经不在‘曲境’,才不过二个月的时间,柳直已经腻味。深谙他脾性的邝行远,又遣来这两名,一唤合月,一唤昭然,都在十六、七岁上下,粉妆玉琢正是引人采撷的年岁。
“柳直还是这么懂得享受。”浑厚的嗓音说完话便是朗声大笑,闻声却不见人影。原本蓄力于指的柳直,这才不动声色的撤去,人还是一样任人摆布似的,由那两个娇俏的人儿服侍着。
“数月不见,你愈发懒了,见了本王也不起身。”一个穿着精致朝服的高大男人缓缓自小径上走来,距离亭台虽还有丈远距离,但他的话却十分有力的送入每个人耳里。
这个自称“本王”的高大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本朝最得势的“领议”王之一,当今皇上的第十五皇叔,赐封‘定射王’。定射王的亲娘原是武林中人,在定射王还不满五岁时,就带着定射王离开奢华的皇宫回归江湖。定射王十七岁回归皇族时,已游历江湖三载,当时正巧边境不安,定射王随后投身军旅。
在好文厌武的大虞皇族之中,定射王无疑是异类,但是他不但战功赫赫,处事决断更在众王之上。于是先皇驾崩之时,指定为新皇的领议王之一。
定射王年届四十,却犹如三十岁一般正值人生顶峰,身型依旧挺拔苍劲,天生霸气宛若神。他缓步走到柳直面前,所跨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深浅一致,蕴含无穷精力。
“参见定射王,”柳直在定射王烔烔目光下不改其调性,笑着随意招呼道:“给王爷倒酒。”
两旁侍候的人自然没柳直的胆色,远远瞧见定射王身影时,就赶紧到房里取来软垫、酒杯,深怕有不周到之处。
定射王接过玉杯,问道:“你喝酒?”
“没。”柳直抬手,露出手心下的茶杯,意与定射王相敬。定射王端方肃然的脸上,微绽了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却并不回敬。
“他没跟来?”柳直好奇。
“我派行远去办点事。”定射王在软垫上随意坐下,烔烔目光看着柳直,问:“这趟出门,可有事?”
柳直转着手里的杯子,不甚经心:“他没向王爷报告?”
见柳直这幅样子,定射王脸色一沉,怒道:“都尉四骑是百中选一的好手,而今都毁在你手里。”
“王爷明知柳某脾性,若王爷定要追究,那么柳某认罚便是。”
柳直这态度,定射王也只得收拾脾气,道:“念在你没有取他们性命,本王这回就暂不与你计较。你且说说这一路上你都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柳直随手把茶杯往旁一抛,昭然慌忙接住,再满上一杯,恭恭敬敬的递给柳直,柳直眼角余光一路看着,唇上噙了一抹笑意,接过了茶。他挪了挪位置,贴心的合月立刻又加了一个软垫在他身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王爷问话,柳直却是半晌不答。而定射王脸上表情始终未变,只是品着醇酒,更不曾出言催促。
好半晌,柳直闻够了茶香,才抬头笑着,像话家常似的道:“我在关河见到了灰狐裘,关河武尉的宠姬爱不释手,在大热天里还拿出来炫耀。槐山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好上一倍有余,比去年多缴了二百七十石红粮,八十石麻。我看祁东和几年前相比,又热闹了许多,酒楼饭馆林立,其中生意最好的,还是那间叫做“千客来”的,名字取得虽俗,菜却好吃。大厨变了许多花样,酸柠仔鸡、千页拌笋、花刺肉....”
柳直这一串如数家珍的经历,听得定射王脸色愈来愈黑沉。定射王向来最以严竣著称,现在这种脸色情势,使得一旁添酒的侍女心中惴惴。一干仆众都不约而同在心里祈求着,希望柳直快快停嘴,千万别惹怒王爷。
偏偏,柳直喘口气喝了杯茶之后,又继续他的涛涛叙述。奇的是定射王虽面沉,却也不打断柳直的说话,就这么一直听着。
待柳直说到‘原有一农户,家里的母猪新生了一胎小猪..’时,定射王啪的一声,捏碎了手中玉杯。
“大胆!”定射王喝一声,剑眉直竖。这一声,亭台上上下下人等,除了柳直与定射王之外,全都匍伏于地。
定射王看了看气定神闲,动也不曾动过的柳直一眼,挥手命令道:“全都退下。”
一干仆婢如获大赦,面朝定射王,恭谨而安静的屈身而退,待出了定射王视线,才改成面朝前方,快步离去。待众人都退出了‘曲境’,定射王起身走到桌旁,随意取了一个杯子,替自己斟了酒。那脸上,倒看不出喜怒来了。
“还有没说的吗?”饮一口酒,定射王背着柳直,似看着远方,又似什么都未曾入眼。
“王爷爱听母猪生仔猪的事?”柳直懒洋洋问道,丝毫不将发怒的王爷放在心上。
定射王唇角微扬,同样转瞬即逝。
“那一套就省了,说说你道上杀人的事。”
柳直一听,脸便笑得有些僵,再半晌,发觉事情没有转圜余地,就真的垮了脸,那常挂着的笑容今天头一回消失。
“没什么可说,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先跟踪我。”
“哦?”王爷挑眉,转身注视柳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引这些人上勾?”
尽管定射王居高临下,气势逼人,柳直还是倔强地回应:“不是正好成了王爷大事?再不久,这两个门派即使不灭,也会元气大伤,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定射王不语,紧抿的嘴泄露他的情绪,半晌后才问:“你怪我?”
柳直笑了,满不在乎回答:“岂敢怪罪王爷。”
“口不对心,”定射王在他跟前坐下,精明的眼神捕捉着柳直脸上的表情化,“是你用愁天的剑招杀人,才让假蒙峰误判。你究竟欲意何为?”
厌烦定射王的探询,柳直脚一蹬,跃身而起,走到桌边,学定射王方才模样,也替自己斟了茶。茶已微凉,带出了苦涩,柳直一饮而尽,略颦眉。
“你不想说也罢,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少去惹他。论武功,他犹在你之上。”
等了半晌,柳直还是没答腔,只自顾自灌茶。定射王亦起身,离去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关河武尉有一个姻亲在京里?”
19
关河武尉阙相庭,原是武举第四名出身,按理关河武尉这个缺是轮不到他头上。不过,阙相庭有个貌美如玉的弟弟,恰恰就在他随同阙相庭赴武举时被当朝诚宣候爷看上,迎进府内作了第三房男妾。
诚宣候是领议王诚宣王爷独子,虽年方弱冠,却已浸淫官场数年,于朝野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关河,位于大虞中枢地带,是大虞三路镇军的必经之地。虽武尉只是一个地方小官,但若这小官的背后别有势力,那么武尉这官职就不能等闲视之。依大虞法规,镇军于武尉所在的郡县驻扎时,武尉有提供军需的职责。反之,武尉于调度之镇军有调节的权力,若战事紧急时,武尉拖延放行,将有莫大害处。
武尉的设置,原是为了地方屯兵管理,后来也为了调节镇军与军队制衡,避免骄兵扰民发生事端。到如今,却成了一颗暧昧的棋。
“王爷打算怎么做?”柳直叫住了已经转身欲离去的定射王。
定射王回头,一脸兴味:“你不是最厌烦官场?”
“那又如何?闷得慌,不如找些事来打发。”
听到这回答,定射王沉下脸,警告:“这不是儿戏,由不得你突发兴致。”
柳直笑着,反问:“王爷可是不信任柳某的能力?”
定射王不语,观察着柳直。柳直一袭天青色袍服,简单的配上金砂环带,今天他手里没有拿折扇,依然儒雅俊秀,搭配脸上诚恳温文的笑容,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可是这人却是手段狠厉,冷酷无情。
定射王叹口气道:“这件事你别插手。”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柳直笑容不减,只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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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来的片刻欢笑,似乎还留在耳际。
“老弟,我告诉你,以后有事记得躲在老哥我的后头,老哥罩你!”
轲晟那半认真、半玩笑的叮咛也还在清凌脑海未曾淡忘,轲晟却已经死了。
死了,不动了,可是冷冰冰泛着青灰的脸,仍旧留有痛苦。筋肉结实的躯体上斑斑血迹,纵横交错的鞭痕由外衫直透入血肉。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指尖处被压碎,扭曲变型。那张能言善道,有些喜欢说大话,有些口无遮拦,如今只是微微张开,嘴里却隐约可见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