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释怀生命里第一次的失恋,其实并不深刻凄绝,却足够黯淡一颗年少的心。
那一天,周释怀逃了课。
他躺在校园一角的草地上,用胳膊挡在眼睛上,遮住四月明媚的阳光。
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同学,你为什么不上课?
周释怀睁开眼看去。
朦胧中,有一道修长的身影,白衣黑裤.
周释怀用力眨眨眼,把来人看清楚。
清润的面容上一个淡若微风的笑容。
那不过是,阳光下,一个莫名的笑。
但是那一瞬间,少年周释怀的心就此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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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三样东西不招自来,嫉妒,恐惧,和爱情。
在那一个四月天的阳光里,周释怀年青的心突然地浸润在爱情里。
突然降临的快乐与希望,象树上掉落的苹果,砰地砸中周释怀的头。
他晕晕忽忽地起身。
那个年青的男老师走在前面,周释怀看着他挺直的,穿着白衣的背影。
老师回过头来,看见呆呆站在原地不动的男孩子,又笑起来。
“还不走?小心罚你!”
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脸红了,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走回教学楼。心底里是小小的雀跃。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个老师居然代替了原先那个成天苦巴着脸的中年女教师,那个女老师得了肺气肿,回家休
养了。
年青的老师安然,从此走进了周释怀的生命。
周释怀爱看他清秀文雅的样子,爱看他站在台上,用清朗的声音,不急不徐地讲解着课文,然后回身在黑板上
写下一行行如他人一般隽秀的字。
周释怀变得特别地勤劳,每天抢着擦做值日,却常常站在黑板前发愣,目光依依地那一行行的粉笔字上寸寸抚
摸过去,再万般不舍地擦掉。
他变得用功起来,特别是语文,神速地进步着,为了得安老师一句话的称赞,他可以没日没夜地学习。那一次
他考了班上第一名,安老师用手揉了揉他头,他的眼里突然涌上了热热的泪,他睁大眼,不让那泪水流出眼眶,背
过身去呼朋唤友。再回过身时,又是一个阳光少年生气勃勃的模样。
他参加了安老师组织的名著读书会。放学后留下来,与其他的同学们一起围在他身边读书,一篇一篇地写读书
笔记。
在那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蓝色字迹间,是少年无限的依恋与爱。
他拿着篮球,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喊着,老师老师,打球去啊!
他看着他换上雪白的胳膊上有红色条纹的运动服,与自己一起在场内奔跑,修长的身体弹起投篮,他只顾看着
老师,忘记了比赛,忘记了所有。最后惨败下来。安老师冲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他看着安老师额上满满的汗,看着他脸上少见的烂漫的笑容,突然觉得很心酸,他听见自己在内心深处小小声
地说着,我真爱他,我真的真的真的爱上了他。
少年的心事,安然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也曾是这样一路走过来。
只是他没有这个孩子的坚韧与勇敢。
他为自己的性向深深地忧郁过,为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自己的无法纠正绝望过,最后他选择了婚姻选择了把自
己的真性情深深地埋葬。
但是这个孩子,却如同细却急的雨,不断地轻敲着他的心。
他怎么能不挣扎犹豫?他有家,有了孩子,他那么爱他的儿子,他对妻子也有必须的责任。他迫自己,忽视这
个孩子深情的眼神,在他老师老师老师叫着的时候不去看他满是期待的脸。他看见他的眼泪,就象重见自己渡过的
那一个又一个黯然神伤的夜晚,他很想抱住他,吻一吻他乌黑浓密发,告诉他,不必难过,终有一天,你会有你的
幸福。
而这幸福,不是我能够给予的。
直到有一次,安然带学生们去牛首山玩。
等到集合快要返回的时候,才发现,周释怀不见了。
安然叫同去的老师带学生们先返回,自己返身回了山里去找他。
牛首山的黄昏,暮色苍茫,云蒸霞蔚,美得象桃园仙境。
安然只觉得自己是仙境里慌张迷失的幽灵。
山不高,植被却相当的浓密,如果天晚了还找不到那个孩子,安然不敢想象后果。
他无法对孩子的家长交待,无法对学校交待,他也,无法对自己交待。
直到在半山腰的一片树丛中找到周释怀时,安然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汗得精湿,粘粘地贴在背上,山风吹来
,牙关不住地打着颤。
他对那个孩子说,还好找到你了,还好找到你了。
周释怀因想找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误入林子深处,又扭伤了左脚,安然见状,把他背在肩上。
少年用力的挣动,被安安紧紧锁在怀里,“你是不是想今晚我们在山里过夜?”他说,轻轻笑了一下,“听说
有狼呢。”
少年俯在那精瘦单薄的背上,他想说,在山里过一夜,有什么可怕?只要与你在一起。
他紧紧地攀着老师的脖子,第一次,他与他靠得这么近,近得他可以把头贴在他有着柔软细发的后颈,吸取他
身上令他迷醉的味道。
走到山下时,安然精疲力竭。
他把周释怀放下来,坐在一棵大树下,说,咱们歇一下再去打车。老师真是没用是不是?
少年深深地看着他,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呜咽着,断续地,切切地说,老师,我喜欢你!老师,我爱
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怀里的男孩子不停地颤抖着,安然回手轻轻地拥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傻孩子。。。”
男孩子抬起泪渍渍的脸,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老师,我知道我是同性恋,但是我不怕,我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爱
,我不求你有同等的回复,但是,请让我爱你,老师,让我好好地爱你!”
安然的心里无比震憾,他慢慢地收紧手臂,与怀里的孩子紧紧相拥。
周释怀停下诉说,更用力地捏着墨瞳的手指。
“你看,我曾象一个盲目痴心的飞蛾,义无返顾地朝他扑过去。我以为他是我的火焰,我温暖的来缘,却忘了
,他同时也可以把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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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以后,安然与周释怀相爱了。
“那是一段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日子。”周释怀微闭上眼说。
他关心他的学习,鼓励他拿下全年级第一,他关心他的身体,有一个阶段,男孩的身体长得特别快,常常会觉
得腿痛,他每天放学后会带他在离学校三条街的一家小店里喝一碗招牌骨头汤。周释怀觉得,那比他在任何一家高
级饭店喝过的汤都好。
年青的男孩常常热情地抱住安然的腰,热切地说,老师,不管有多难,我们不要分开好吗?总会有办法的,我
们会在一起的对不对?
日子是那么地美好,只除了安然眉间时时染上的点点愁意。
他的心里是有愧的,这愧意夹杂在爱的愉悦里,象天空中不时飘过来的乌云。
周释怀把视线落到墨瞳的脸上,那上面已经退尽了颜色,“安老师那时候常常提起你呢,他总是说你有多么可
爱多么粘人,总说你有多么好看的黑眼睛,所以他给你起名叫墨瞳。”
墨瞳想挣脱被他扣住的手,可是怎样也挣不动,那只手如同铁钳,死死地扣住他,仿佛在拉着他,往更深更暗
的水底沉去。
墨瞳看向父亲,父亲的面上也是一片死灰,却还有几许沉静在。
终于,在临近高考的时候,周释怀与安然的事被发现了。
安然的妻子带着孩子搬了家,安然找不到他们。周释怀也被父亲软禁在家。
那一段时间,安然几乎疯了。
接着有一天,周释怀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找到了安然。
他说,老师,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再去找小墨瞳,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安然看着突然憔悴下去的男孩,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悲伤地望着他,他点头答应了。
两人约好,三天以后,在N城长途西站一家报亭前见。
“但是那一天,我没有等到他。”周释怀说,“我等到的是我父亲。”
他们把周释怀带回家,更多的人被派来守住他,在他大病一场之后,周广福把他送到了国外。
二个月后,周释怀找了机会从加拿大的家里又逃了出来。
这一次,他走得很匆忙,身上的钱在买了飞机票之后所剩无几。
当终于辗转到达南京旧机场时,他身上的钱仅够他买了一个面包充饥。
他坐着机场的车进了城,尚未站稳脚跟,便被父亲的人找到了。
父亲痛心疾首望着男孩,他几乎瘦成一幅骨架。
周广福说,傻孩子,你知道是谁告诉我们你们约定的地点的?就是安然本人。
周释怀笑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是老师干的。
周广福拿出一张纸给他看,上面有男孩子很熟悉的字迹。
你看看清楚,在你为他要死要活的时候,他拿了你爸爸的三十万。他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的钱,孩子,他把
你卖了你知道吗?什么狗屁爱?男人跟女人都不讲这个了,两个男人还会有什么爱?
男孩子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张了张嘴象是要说什么,却倒下了。
醒来以后,男孩子对周广福说,爸,我想通了。我明天就回去。以后不会再想这件事这个人了。
但是,当天晚上,他自杀了。
他用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在手腕上重重地划下去。然后,把手臂伸到满满一澡盆温的水里去。
看着深红色的血一点一点在水里云霞似地染开。
那是他滚烫的血。
他在心里说,其实我不是想死,我不死,我只是把爱你的这一腔热血都放掉。
等到我再活过来,我会重做一个比你更狠心的人!
他没有死。
他被救活了。
二个月后,周释怀再度被送到加拿大。这一去,就是十年。
周释怀终于放开了墨瞳的手,扶着自己的左手腕。
“这里原来有一道极深的伤疤,后来我找医生把它弄掉了。因为,”他笑起来“因为它太象一个咧开的嘲笑的
嘴,笑我曾经那么可悲的痴狂。”
他看向安然。“可是安老师,你觉得,这种事我会忘吗?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着,一定要回来,要找到你,
然后让你承担你该承担的后果。直到,我发现了墨瞳。应果报应是有的,对不对安老师?我居然在父亲的葬礼上看
到了墨瞳,安老师,你拿的那么多钱呢?墨瞳母亲不让你见孩子吗?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有了很多很多钱呢?真可
惜,如果当年你太太原谅了你,那么至少,墨瞳不会受那么多苦,也不会被我父亲糟蹋了。看来,你的背信弃义并
没有真正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你看,他那么地象你。所以我想,如果,我复制一个以往的伤心绝望的我,而那个
复制出来的人恰好是你的儿子,你的心尖子,不是比惩罚你自身更有意思吗?”
他突然发力拉过墨瞳,拉得他一个趔趄冲到安然的面前。
“你看,老师。你看他眼里的绝望与哀伤,与我当年,一模一样。现在,老师,我想,你已经受到最大最好的
惩罚了对吗?”
他慢慢站起身来。
走到墨瞳身边,俯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本来,我们,有机会的。现在,不能了。我不能,让我一生的情
与爱,掌控与拨弄在你们父子的手里。”
走到门口,周释怀最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正好,墨瞳的黑眼睛也望过来。
一痕墨影,万千话语。
那一眼,那么深那么痛地刻在周释怀的心里。
他没有发现,他的眼中,有着如昨天的自己与今天的墨瞳一样的--绝望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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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晚上,墨瞳没有回到公寓去。
他留在了父亲那儿。
当一切都归于沉寂,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墨瞳发现自己反而镇定下来。
痛到麻木的时候,反有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刀枪不入的坚定。
我已沉到水底,没有了盼望,也没有了对未知的惧怕。
在冰冷的水底,看着爱渐渐远行,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
墨瞳睡在地板上,只着父亲浅浅的呼吸。
自周释怀走后,父亲一直面色灰暗,一句话也没有,仿佛被沉重的过往与现实压踏了肩背。他目光呆呆地,在
触到墨瞳的目光后,会倏地避开。
黑暗里,只有父子两人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