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总是说,你看看你哥,成绩多好。或者说,你看看你妹,比你小,比你有心计。爸会说,随他去吧。
不怕将来没有一碗饭给他吃。长大以后,爸又对我说,家里生意上的事,不要你操太多的心,你的任务是,给我生
孙子。你看,如今我有三个孩子,我已经开始谢顶,开始有啤酒肚。可是你知道吗小安,我其实才三十二岁,只比
我哥小两岁。”他又笑一下,神气疲惫黯然。“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会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
道你在干什么?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这许多年,我所在的只有一件事,浪费,浪费我的生命,这么宝
贵的东西,我却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周家所有人中,最奢侈的,竟然是我,竟然是我。”
墨瞳看着这个一直以来被大家看作是平庸的男人,看着他眼里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周释明又笑起来,“啊,看我,在说些什么?今天来,想送你点东西的。”他从一直放在沙发旁的纸袋里取出
一个镜框,递给墨瞳。
镜框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条浴火的凤凰。
奇怪的是,这画,明显不是用画笔画就的,却也看不出来是用什么材质沾粘而成,整个画面,只有浅黄与深浅
不同的棕色。
墨瞳有些诧异地看着周释明。
“这是。。。?”
“这是用上百只蝴蝶的翅膀粘成的画儿,是我自己的作品。”
“蝴蝶的翅膀?”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捉蝴蝶。常常被人家笑作没出息呢。可我,还是喜欢。我常去紫金山的后山和紫霞湖畔
去捉蝴蝶。过去,那里的生态环境远比现在好得多,有许多品种的蝴蝶。甚至可以找到极为珍贵的金凤蝶和丝带凤
蝶。但最多的还是这些极平常的个头也不大的,连名字也不为人知的小蝴蝶。而且,它们生命特别的脆弱,常常一
不小心,翅膀就残破了。一般人,根本不屑去收藏它们。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它们破碎的翅膀,经过整理加工,可
以粘在一起,组成美丽的图案,先是从图案开始,后来慢慢的,我开始拿它们做画,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积攒不少
作品呢。”
墨瞳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与他的兄长犀利幽深眼睛完全不一样的眸子,是一种柔和的棕色,随着他的叙述,
他的脸色渐渐清朗起来,眉羽间是一片让人安心的沉静。
“小安,你知道吗?我已经向我的大哥请辞了。”
“请辞?”
“是,我辞去了在周氏公司的任职。我自己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专门出售我的蝴蝶画,还有其他民间艺人的
手工艺品。不少的外商对这些十分感兴趣呢。我想啊,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哈哈,可喜的是,我的两个小
丫头,也很喜欢弄这些东西,大的那一个,喜欢做陶,小的那一个喜欢用树叶和碎布粘画。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
东西,可是,只要她们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墨瞳低头细细地看着玻璃镜框中的画,那一只在烈火中重生的凤凰。那些破碎的翅膀,依然有着温润的光泽,
无数的破碎,组成了一种新的炫丽。
周释明也凑过头来,一同看着画。
忽然他说:“你看,它们都破了,碎了,可是,还是可以换一种形式美丽。”
墨瞳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凉凉的玻璃上划过,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善良的男人,为何而来。
他抬起头看着周释明,缓缓点头,“我明白,谢谢你,周先生。”
周释明忠厚的脸上铺满笑容。
“那么,我不打扰了。该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转回身来,对墨瞳说,“小安,你知道吗?安老师,我也曾教过我呢。虽然只有一学期
。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很好的人。”
送走周释明,墨瞳一个人,在渐渐昏暗起来的屋子里坐了许久,他看着墙上照片里,父亲的微笑,年青的,光
亮的笑容,再也出不来,却依旧温暖他。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干硬的面包,一口一口吃起来。又冲了一杯牛奶,仰头喝下去。
终于有眼泪从眼中滑落。
牛奶与面包,和着眼泪被他吞进肚里。
第二天,墨瞳去父亲的坟上,坐了很久。
他把头贴在冰冷的墓碑上,轻声对父亲说,爸爸,请你保佑我,让我在破碎之后,有重新美丽的能力。
他靠着墓碑,坐着坐着,竟然迷迷糊糊的睡去。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动他的裤脚。
54
墨瞳睁开眼,看见脚下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很小,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墨瞳把它抱起来,对着他说,“你干什么,小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呢。”
小狗虽脏,倒有一对乌墨墨水灵灵的眼睛,无辜可怜地望向墨瞳,发出唔唔的叫声。
墨瞳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行了我不怪你了。回家去吧。”
小狗被放回地上后,却徘徊不去。
墨瞳发现,小狗的走路姿势有些怪,细细一看,才发现小狗的前左肢短了一截,象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伤口
倒是早已长好。
墨瞳拍拍它的头,“原来这样啊。”他握住小狗短掉的那支腿,“当时一定很疼吧。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小狗似听懂了他的话,唔唔地靠前,又羞羞地退两步。
墨瞳母亲回家时,在客厅里和房间里都没看见墨瞳,听得卫生间里有哗哗地水声,门却没有关上。她走进去,
看见墨瞳正在给一只很小的狗洗澡,弄了一地的泡泡,小狗乖乖的站着,小小的身子在水流里簌簌地抖,雪白的毛
被水浸湿了,纷披下来挡住了眼睛。
墨瞳回头看见母亲,“是我在爸的坟上发现的,没有人要他,我给带回来了。就快洗好了,我会把卫生间弄干
净。”
母亲突然觉得心酸。
她也蹲下来,伸出手,和墨瞳一起给小狗洗起来。
四只手在水流里交错来去,偶尔碰在一起,墨瞳会抬眼看看妈妈。
妈妈的脸上,是久违的平静与柔和,象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娇俏的少妇,总爱穿极鲜艳的衣服,洗完澡,会披
散着一头波浪长发,湿碌碌地,甩出冰凉的水珠,溅到小小墨瞳的脸上。
墨瞳说,“妈妈,我决定还是提前毕业了。这两天会好好准备论文的答辩。”
母亲嗯了一声。拿过旧的大毛巾,给小狗擦拭着身体。
墨瞳又轻声地说,“妈,我们留着它吧,虽然它有点瘸,可是很可爱。叫他布布好不好。”
“好。”
墨瞳把洗得干干净净香香的小狗抱在怀里,“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可以陪着你。”
墨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母亲。
“这个,是煤气公司给的爸的抚恤金,我把它都存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您的生日。这一片快拆迁了,您可以
用政府补给的钱,加上这笔钱,买一处近一点的房子,不必去花神庙那么远的地方住,好好装修一下,以后,您可
以住得舒服一点。”
母亲慢慢地接过银行卡,捏在手里,呆呆地看着它,看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她伸手抱住墨瞳的腰,
把头搁在他肩上。
孩子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却那么瘦,肩膀上突兀的骨头硌着母亲的额头与脸颊。
墨瞳愣了几秒,也伸出手去,搂住母亲。
两个最亲近的人,用生疏的姿势,越过长长的苦痛的岁月,轻轻相拥。
一个星期以后,墨瞳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论文的答辩。
又过了三天,墨瞳报名参加了青年志愿团,即将去苏北贫困县支教一年。
陈昊天听到消息是墨瞳是一个星期以后。
陈昊天到了墨瞳家。
他问:“瞳瞳,为什么不继续读书?现在,学生可以贷款念书,如果你不知怎么操作,我可以帮你。”
墨瞳摇摇头,“不了,陈先生。学校说参加支教的学生明年可以回校直接念研究生,还可以有助学金。再说,
我想到外面去做点事。”
“为什么,”陈昊天说,“去那么苦的地方。”
“并不算最苦的。”墨瞳微微笑着。
“瞳瞳,你。。。不必逃开的,不必逃开的。还有很多办法,很多办法。。。”
墨瞳走过去给陈昊天的杯子里续上水。
刚刚放下水瓶,却突然被陈昊天拦腰抱进怀里。
陈昊天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痛惜。
“瞳瞳瞳瞳,”他把男孩子的头按在怀里,“跟我走。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去美国,或是欧洲。什么地
方都好,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04FA72789
墨瞳在他怀里轻轻地挣动,“那,委屈的是另一个孩子。是粘粘啊。”
墨瞳慢慢地推开陈昊天,“没有父亲的苦,我最知道。不要让粘粘再受这样的苦。再说,”墨瞳走到窗边,“
再说,我也不是逃避,也不是委屈,我只是绝不想做一个可怜虫,这一次,我要自己站起来!”
他回过头来,从窗子透进的光亮铺陈在他的身后,仿佛为他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他的脸隐在背阴里,
声音却清朗如水。
“陈先生,如果,一个人,碎了心,自己不懂得捡起来,任由它碾落成泥,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所以,我把它
捡起来,再放回胸膛里,慢慢地去修补好,它还可以热热地活活地跳动。”
陈昊天看着男孩子,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点头。
“好,瞳瞳,好。”
他走到门边,“如有任何需要,记得在第一时间找我。”
“我会的。”
他拉开门,突然听墨瞳在身后说,“谢谢你,昊天哥,谢谢。”
陈昊天回头,温柔地叹息,“瞳瞳啊,我等你这一声,等了很久呢。”
55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了,墨瞳原本准备的行礼只装了一只小小的箱子,母亲却又不声不响地给他添了许多衣物和
日用品,又给他新买了一只大箱子。
墨瞳说,“妈,其实用不到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太远,有长途车,半天就到N城,很方便的。”
母亲也不说话,又拿出一件蓝灰色的厚毛衣,“新织的,赶时间也没敢弄什么复杂新鲜的样子,这种花好就好
在显厚实。”
墨瞳一寸一分地摸着,非常厚实柔软的触感,是很好的全毛毛线,没有丝毫毛刺和涩滞,墨瞳觉得,多年的那
一个伤口,在这短暂的触摸中终于愈合无形。
也许这世上,只要有爱,便没有治愈不了的伤痛吧,他想。
可是,那一份被弃置的掩埋的爱呢,它造成的伤口,什么时候可以消失?
墨瞳去同学那里商量出发的事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同学家住大桥附近,墨瞳没有乘车,拐上了长江大桥,沿着桥边慢慢地走着。
夏天的长江边,十分凉爽,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润微咸的水气,扑扑地掀起人的衣角。偶尔有船鸣着汽笛从
桥下经过,让墨瞳回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老师来参加长江大桥时的兴奋,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简单的烦恼与
简单的希望,烦恼着爸爸的一去不回,希望着有一天,一家三口象从前一样平静安宁地生活。小小的年纪,许多事
,说不出口,也说不清楚,但是,那种与苦恼与期盼与大人是一样的吧,正因为说不清道不明而俞加地沉重。
而今天,他又将带着苦痛与希望离开了。
要去的地方不太远,不过是江的另一边,却是,另一处的生活,另一处的人生。
墨瞳沿着桥栏一路走过去,猛然停住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斜斜地靠在桥栏上。
突然,她开始纵身向上爬,半个身子已倾到栏杆外。
墨瞳发足跑向前,用力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女人挣扎起来。
墨瞳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女人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又狠命地去掰墨瞳的手指,尖利的指甲,刺破墨瞳手,
热辣辣地痛,墨瞳咬着牙,怎么也不松手。
可是,绝望中的女人,力气大得吓人,墨瞳被她甩出去,重重地撞在桥栏上,尖锐的痛从腋下传来,在那一刹
那间,借着灯光,墨瞳看见女人半张青白的面孔,心里微微一愣,不及多想,冲上前紧紧地抓住已经探身出去的女
人的腿。
不远处,有守桥的武警战士奔了过来,两人一同把女人拉回来,她颓然地瘫倒在地。
尽管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下来,挡住了眉眼,尽管她的衣着不复齐整妥贴,墨瞳还是认出了周释雅。
周释雅却没有看清墨瞳。
她的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楚。对武警的问话,充耳不闻。
墨瞳的手抖个不住,腋下的痛在每一次呼吸时一波一波涌上来。
他看看这个情形,上前拉住武警,说,我认识她,我带她找她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