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留下了身份证号码与电话号码,打了辆车,把周释雅先带到了母亲家。
回到家,在母亲的帮助下,给周释雅洗干净上手脸。母亲又帮着把她散乱如草的头发梳拢来,结成一束。
周释雅状若呆痴,任由他们给她做清理,消瘦的面孔青白交错,象是连表情都枯萎了一般。
墨瞳倒一杯水,拉开她紧握成拳的手,把杯子放上去,要她喝一口茶。
周释雅这才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向墨瞳,却完全是看着陌生人的茫茫然。
她突然开口问,“为什么?你说他这是为什么?”
墨瞳说,“什么?”
周释雅的眼中开始滚出大颗的泪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啊,结婚的时候,他穷得连套象样的西装都没有,
袜子上都是有补丁的。买房子,搞装修,买家俱,全是我一手操办,我给他买衣服,从里到外,我没有嫌弃过他一
分。这些年,我帮他们家盖起了新房子,他挣我们周家的钱,孩子脑子有毛病不是我的错啊。我跟他说,周家不会
薄待了他,也不会薄待我们的女儿,我除了没有给他生儿子,我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他居然在外
面又养了一个,儿子都三岁多了。。。。。那我的女儿怎么办,有谁还能疼她这么一个有毛病的傻孩子?他怎么能
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浑浊的眼泪涂了满脸。
墨瞳看着她,剥落了跋扈的外壳,她亦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在爱中被伤害的无措的妇人。她的凄苦,并未因她
拥有的金钱而有丝毫的减轻。
墨瞳忍着腋下火烧火燎的痛,在她面前蹲下来,“再怎么难,也不能走这一步。不然,你女儿更没有人疼了。
她现在只有指望你了是不是?即便是心智有缺陷的孩子,也懂得妈妈的重要的失去妈妈的悲哀。”
周释雅的眼神渐渐地有了焦距,细细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她认出了墨瞳。一缕羞愧与悔意染上她的面孔。
“是你,是你安墨瞳。。。是你。。。救了我。。。”
墨瞳站起来,“还有两个武警。”他笑,“你的劲儿真大。”
周释雅也站起来,“我。。。该走了。”
墨瞳说,“天很晚了,你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周释雅认真地再看一眼男孩子,“不用了。可不可以借打一个电话。我会叫人来接我。”
墨瞳点点头。
过不多久,门口有汽车的声音,周释雅从窗口向外望去,回过头来,对墨瞳说,“接我的人来了。谢谢你!”
她走到门口,她回过头,“安墨瞳,对不起。”
第二天,墨瞳起得挺晚。因一晚上都被腋下的痛折腾着,睡不好,直到三四点钟才浅浅睡去。
他起身去卫生间,拉开衣服细看,腋下的青紫已漫延直胸口,他掩好衣服,低下头捧了凉水,冲洗微微有点热
度的额头。
突然有热热地东西从鼻子里涌出,叭叭地滴在水中,一点点鲜红,在水中晕染开来。
他用手捂住鼻子,仰起头,那腥红依旧汹涌而出,顺着手臂滴落到水池中,染红了整池的水。
他不可抑止地头晕,眼前的景物在摇晃,仿佛是水中飘浮的倒影。
家里没有人,他的口中也发不出声音,耳畔却是一片呜呜的响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
为什么?这么冷。
已凉的天气,未寒的时节。
墨瞳慢慢地半跪在凉凉的地砖上,等着这一阵晕眩过去。
56
墨瞳看着手机上闪动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是昨天墨瞳看病的医院打来的,请他去一趟,有重要的事说明,最好,请家人陪同。
墨瞳挂断电话,心里隐隐地有某种预感,心里有没来由的恐惧,推开母亲卧室的门,母亲的房里开着电视,声
音放得低低的,床上摊着刚收下来的衣服,她慢慢地一件件叠着,间或抬眼看看电视屏幕,象是看到了什么精彩的
,看住了,笑一下。
她刚刚平静的心绪,还有她刚刚平静的日子。
墨瞳轻轻掩上门。
院长看着独自进来的男孩子,微微有些诧异。
“你,有家长陪同来吗?”
墨瞳摇摇头。
“有什么问题,请您跟我直接说吧。”
院长凝神看看他,缓慢地说:
“实在对不起,由于我院新来的化验师的工作失误,将你的血样与另一位病人的搞混了,造成了误诊。”他拿
出一张诊断书,看着男孩清瘦稚气的脸,他突然觉得说不出口。
“很。。。遗憾。。。安同学。。。”
墨瞳拿过诊断书,细细地逐字逐字地看。
白—血—病。
深蓝色的字,写在轻薄的白纸上。
墨瞳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看。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院长,“谢谢。”他说。
院长看着他的眼睛。
清辙的眼眸,如水的忧伤。
“安同学,不是。。。没有办法的。还好发现得早。”多年的行医生涯,早已看惯生死,心磨历得如同岩石般
坚硬,但是,看到年青柔婉的生命被逼到最后的防线,依然不能不动容。
墨瞳把诊断书收进口袋,点点头。
墨瞳坐地医院大楼前小花园里的长凳上。坐了许久。
一个身影走过来,挡住树叶间纷纷扬扬洒下的夏日阳光。
是一个年青的男人。
很端正清俊的面容,极其儒雅的气质。
他在墨瞳身边坐下来。
“你就是与我们弄错了化验单的男孩?”
墨瞳看着他,微微笑一下,点点头。
男人说,“你家人知道了吗?”
墨瞳摇摇头。
男人真诚地说,“现在的医学这样昌明,不是没有办法的。你这么年青,生命力这样强。”
墨瞳看着这个温和的男人,他见过他,那天,他看见他抱着一个满面是血的男孩子冲进急诊室的。
“那个男孩是你的。。。爱人?”墨瞳问。问完,才醒觉自己冒昧了。
可是,那个年青的男人没有丝毫的不快与犹豫,他说,是的。
如此的坦白,如此的义无反顾。
墨瞳淡淡地笑了,“我好羡慕他呢。你们,要幸福啊。他没事儿了吧?”
“应该是没事,可是他还没有醒。”
“他一定会没事的。”
墨瞳把伸进阳光里,看着光线从指缝中露出。
“没有生病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健康是这样好的。突然一下子,它就变得,抓也抓不住了。”
年青男人轻轻地拍拍墨瞳的头,“不要放弃。奇迹是有的。”
墨瞳在男人离开后,重又掏出诊断书,又看一次,再看一次。然后,把它撕成碎片。放进一边的垃圾箱里。
有些许的碎片被风吹落到地上,小小的麻雀以为是什么吃食,跳过来,尖尖的嘴一下一下地啄着。
墨瞳走过去,小麻雀早就惊飞了。
墨瞳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枝丫问蹦跳着,轻声地说,“真是小傻子,不是什么好吃的呀。”
突然地,泪就流了满脸。
又被他迅速地擦去。
明天,墨瞳就要出发了。母亲最后一次帮他检看了行礼。
妈妈说,“不早了,我煮了有绿豆汤,盛一碗你喝了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
墨瞳突然叫住她,“妈。”
母亲停下来,“啊?”
墨瞳站在背光处,看着光亮处的母亲,头发有一点毛毛的,在灯光里却有如飞了一圈淡金。
墨瞳听见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也早点睡吧。”
第二天,墨瞳与同学一起,启程去了苏北。
陈昊天没有赶得上送他。
等他从加拿大接了妻女回到N城,墨瞳已经走了两天了。
陈昊天喃喃地说,这个孩子,他跟我说是今天走的。
同样没有能送墨瞳的,还有周释怀。
但是,在墨瞳走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在墨瞳母亲家门外的树丛里站了许久许久。
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进去。
57
墨瞳走了一个月了。
周释怀结束了手头的工作,用手盖住眼睛,片刻之后,打开大班桌的抽屉。
在这一格抽屉里,放着一个手工陶杯,还有一张男孩子的照片。
那是那年在渡假村时照的。
雪地里,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与牛仔裤的男孩,年青的脸上,映射着冬目轻浅的阳光,淡而羞涩的笑容,流转
的眼波里满满的期盼。
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无法抹去的希望的光亮。
周释怀把杯子拿在手里,杯子上的那张人脸,有点夸张的笑,有点夸张的厚实嘴唇,上面有一个浅浅的手指的
罗纹。
周释怀把它贴在脸颊上,然后,又贴在嘴唇上。
陈昊天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文件。
他看看周释怀手边的照片与杯子,没有做声。
周释怀在文件上签上名字,陈昊天拿了正要走出去。
“昊天,”周释怀叫住他。
陈昊天回头看着他。
他这些日子来,面色暗淡了许多,眼神常常飘乎,陈昊天隐约觉得多年前,那个颓丧绝望的少年的灵魂又回到
那已长大的挺立成熟的躯壳里。
“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吗?”
“哪句话?”陈昊天明知故问道。
“你说过,你会留下来看我后悔。你。。。现在,看到了。昊天,我。。。后悔。这个词,有很多年,我不去
想,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不会再碰上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后悔,从来没有这么深地。。。
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好几次,我站在墨瞳家的门前,可是,我。。。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昊天,你告诉我,该怎么
去挽回,该怎么去找回被我无情弃置的一切?”
陈昊天看着他,“我不知道,释怀。也许是因为我这一生太过平静无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只要想做,
任何事,都不会太晚。”
有人敲响了门。
进来的,是周释雅。
她说,“大哥,我,有话对你说。”
陈昊天要开门出去。周释怀说,“昊天,请你,就留在这里。”
周释雅说,“大哥,我要离开一断时间。”
“为什么?”
“我,明天会与泽宇去办离婚手续,在北京,有一位医生,新近回国,是治疗脑损伤的权威,我决定带妞妞过
去。也许会住上一阵子。”
周释怀点点头。“这样,也好。等你回来的时候,你,还回财物处吧。在北京,万事自己小心,我会请那边的
朋友关照你。”
周释雅也点点头。慢慢地走近周释怀,又叫一声大哥。
“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临走前,我想对你说大哥。”她把头转向窗外,字字艰难。
“你知道吗?当年,把约定的地点告诉爸的,不是安然,”她停下来,“是我,是——我。”
周释怀手中的笔叭地断裂,黑色的墨水染了满手。
“那天你逃出家门,我看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到你去找了安然,听到你们说,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
碰头。我。。。告诉了父亲。大哥,当时,我只是,不想你走,不想你被人当成变态。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后
果。。。会那么严重。”
“父亲赶早一步带走了安然,把他关在老屋的地下室,就在当年你的卧室的下面。在你被关在房里的时候,他
就被关在你的下面。他们封闭了那间地下室,狠狠地打他,父亲还叫人给他注射毒品,他。。。后来病了很久。父
亲伪造了收条给你看,你。。。自杀之后,我。。。很怕,很想告诉你真相。但是。。。越是怕。。。越是。。。
说不出口,爸看出来了,就把我送到苏北二姨家,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被送回了加拿大。我听父亲的手下说,
父亲在你走后,把安然放了,可是对他说,永远不准他回到N城来,否则,要。。。弄死他的妻儿。哥,”她再叫
,仿佛被罪恶感压塌了腰背,“你知道吗?前两天,我上了大桥。。。是墨瞳。。。救了我。。。我没想到。。。
他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哥。。。我是。。。有罪的人,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哥,无论你怎样惩治我,把我赶出周氏,或是,赶出周家,都是。。。我应得的,我的报应。哥。。。只是。。。
墨瞳。。。”
尘封的真相被霍然揭开。原来所有的因都缘于那个死去的人,而所有的果,都被加于最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