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释怀只觉得心头一片惨淡,这许多年,支撑着他的所谓信念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他不过似一个拙劣的编剧,
完全不知事实的情形下,自己给自己导演了一出悲剧,且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复仇者,一次,两次,错失
了心头的挚爱,把别人推入绝境,让自己陷入无望。
“哥,”周释雅又喊,“哥。。。”
周释怀转向她,“小雅,你说得不错,你是有错的,但是,更大的罪人,是我,是我小雅。但愿老天爷还能给
我一次纠正的机会。”
下一秒钟,他冲出门去。
他发动汽车,飞速地驶出去。
性能极好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无声地飞驰。
周释怀在心里说,其实,我还是错了,能够给我这一个纠正的机会的,不是老天,应该是你,墨瞳,应该是你
!
58
山村少年七七,捧着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山芋,在黄昏的时候敲响了老师家的门。
墨瞳开门走了出来,“是七七啊。” 他把孩子拉进屋。
七七说,“我们家新蒸好的山芋(红薯)哦,我妈叫我端一碗把你切, 安老师,你闻一闻,很香的。”
墨瞳笑着说,“我闻到了。替我谢谢你妈妈。七七,来,你跟着我说,‘给你吃’。”
“给你切。”孩子重复。
“给你吃。吃。chi。”
“吃。”
墨瞳直起身,摸摸男孩的头发,“这回对了。记得,要说普通话。”
“为什么?一定要说普通话吗?”
“一定要说的。我们国家这么大,有那么多的方言,如果大家各自说自己的家乡话,彼此就无法交流了。”墨
瞳的眼里是浅浅的笑意,在暗暗的屋里闪动如水面的波光。“比如说,将来你娶了媳妇儿,你说你的,她说她的,
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话,那不是糟糕了么?”
七七吸吸鼻涕“我是不要娶媳妇的。女的都麻烦。”他拉拉墨瞳的衣角,“哎哎,安老师,我告诉你哦,我们
班上,还有二班,好多女生都想嫁给你哦。我们男生都跟她们讲,安老师要仙女才配得上呢。”
墨瞳笑,“我哪里有那么好。七七,快回去吧。妈妈等你吃饭呢吧。老师送你好不好?”
七七跳出门去,“不要不要,安老师快吃饭。”
墨瞳到这里教书一个多月了。
这个县一共有五个教学村,五个村小,墨瞳选了最远最穷的一个。一个多月来,墨瞳赢得了全村老少的喜欢,
这个沉静和善的男孩子,让人忍不住地疼爱。同学们更是乐意亲近他,爱上他的课。每逢他上课的时候,教室门口
还挤着许多老人家与小媳妇,大家安安静静地,听他清朗标准的普通话。墨瞳几乎包揽了所有的课程。他甚至带着
孩子们在空地上练习队列。看着小孩子们把土踢得扬起来,砰砰砰的脚步,象是大地的心跳声,让他止不住地微笑
起来。
他似乎忘记了过往,忘记了自己的病,也忘记了在那一场爱怨纠缠里一起沉浮的人。B92E3孤 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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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瞳刚刚吃完饭,七七又跳了进来。
“安。。。安老师,有个人要找你。乖乖呀,他开了好漂亮的一辆车啊。”
进来的,是周释怀。
风尘扑扑的周释怀。
墨瞳的世界在一刹那间浮上的旧日的画面。
这一段以来渐渐地退去,退成背影的旧日。
墨瞳静静地看着他。
周释怀也看着墨瞳。
这个孩子,消瘦依旧,眉眼依旧,衣着依旧,身上的那一份柔与韧,丝丝缠绕相扣,在静立之中,悄悄绽放,
动人之极。
周释怀微微闭目,走上前去。
“墨瞳。我来了。我来,向你坦白我的罪。”
墨瞳微微后退一步。
“你知道吗?墨瞳,安老师,从未做过那件事,他,从未做过。一切,不过是我由的轻信、愚蠢与固执造成。
”
墨瞳终于点头,“我明白。我一直都相信父亲不会那么做。我们,有许多年不见,但是,他是我父亲,我一直
,都信他。因为我深爱他。”
我也信过你,因为我也,深爱过你。
一次,又一次。
信任自己所爱的人,爱自己信任的人,这原本是世上最善意最圆满的一个循环。
只是,现在的我们,都已不在这个循环里。
你不能,我不想。
“墨瞳,”周释怀的声音里满是苦涩与悔意。
“时至今日,我如何开口求得你的宽囿,只是,请你,墨瞳,请你,允许我,得到一个纠正的机会。”
屋里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接着暗下去,只余一点点微红。
墨瞳拖过一张椅子,就要站上去,周释怀上前,拉住墨瞳的胳膊,“让我来。”
男孩轻轻挣出来,凉凉的手指划过周释怀的心手。周释怀听他淡淡地说,
“还是我来吧,这个灯泡质量不好,你不知道窍门儿,还真弄不亮它。”
他站上椅子,小心地旋动灯泡,转至某一个角度时,灯重亮起来。淡黄的灯光,水似地洒上他的面容,温润洁
净。
周释怀这会儿才闻到屋内隐隐的中药味儿。
他问:“墨瞳,你不舒服吗?怎么吃中药?”
墨瞳不经意地说,“一点小感冒,这里的老中医给的方子。”
其实,这些日子,墨瞳的身体透支得厉害,他去看了当地的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按祖传的方子给他配
了药,也,替他守了秘。
“周先生,”墨瞳说,“你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还没请你坐。”
周释怀在桌边坐下,“墨瞳,”突然觉得沉重得无法成言,“你,有权力,恨我。”
墨瞳站在一片光影里,微笑着,“周先生,你一切都比我强。学识,事业,金钱,地位。只有一样,我比你强
。我,不会被怨恨打倒。不,周先生,我不恨你。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在我心里,它们已经烟消云散。我
懂得一件事:记住别人的好,可以让自己活得自在。但是,我要往前走,我。。。不会再回头了。”
墨瞳转过身,“这么晚了,这一带的路不好开。你在这里住一晚吧。我去学生家借宿一晚。”
在他走出门的刹那,周释怀抓住了他的胳膊。
“墨瞳。。。”
墨瞳没有回头,在周释怀看不到的阴影里,他的眼角眉间依旧有隐约断续的痛楚。
“周释怀,其实,你,跟我,都错认了爱的意义。你错认爱为怨恨,而我,错认它为依从。我们俩个,都是不
懂爱的人,我们在一起,不会再有幸福。”
他转过身来,“到这里来之后,我才发现,我个人的那些爱恨情愁,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你知道吗?这里的许
多人,这一辈子,没有穿过象样的衣服,孩子们在废弃的庙中上课,桌椅是缺腿的,他们从没有过一本童话书,更
没有见过电脑。与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以往是生活中天堂中而不自觉。有很多东西,在我追求爱的过程中被我忽
视,那些,同样是生活中有意义的事,甚至更有意义。如果你有心,请为他们做些事吧。”
59
墨瞳说:我不回头。
周释怀说:好,墨瞳。但请允许我,跟你一起向前走。
墨瞳说:我们是两个不懂爱的人。
周释怀说:请允许我与你一同学习,什么是爱。
从那以后,周释怀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开车来到这个小村里,带来大量的学习用品,甚至,会给孩子们辅导功课
。
每一次,他会带来许多生活用品与食物,交给墨瞳,而墨瞳,每次又把它们分送给乡亲。
周释怀不辍地送,墨瞳不辍地转赠。却有一次,在众多的物品中,有一个小小的纸罐,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
卡片:居白的礼物,今年新的秋毫。留下,好吗?
墨瞳打开纸罐,清雅的香味飘了出来。
如果,感情如同香味,打开盒子便有,关上盒子便无,世上,是否可以少许多的悲欢离合?
然而,并不是这样。
墨瞳盖上盒盖,把它塞入箱底。
三个月以后,周释怀投资的村小学新校舍破土动工。
以后的日子里,常可以看见他,戴了安全帽,穿着高帮的胶靴,在工地上视察。
他亲自细细地画了许多张教室布置及课桌椅设计的草图,拿来征求墨瞳的意见。
周释怀看着墨瞳在灯下仔细地逐张图看去,长长的睫毛,遮住眼里所有的情绪,忽然抬起,对上周释怀的眼睛
,却是静如古潭,波澜不起。
仿佛一生的情爱,早已在转眸之间,从容渡过。
校舍极迅速地立起来。
峻工的那一天黄昏,周释怀说,墨瞳,可不可以,跟我出去走走?
这个村子往东一直下去,便是大面积的滩涂,是国家鸟类自然保护区。
正是秋末冬初,已有大批的丹顶鹤飞来越冬。
夕阳下的水面,泛金点翠,空中,时有丹顶鹤纤长优美的身影掠过。这里,是墨瞳最爱来的地方,常常在周末
,他来到这里,一坐便是一天。
周释怀看着身边的男孩子。短短的数月,他的身上渐渐退却着孩子的青涩与稚气,代之以青年男子的温雅与从
容,只是,更为憔悴。
简单的衣着,清淡的神情,两年的时光,无数的遭际,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怨愤与仇恨的痕迹,周释怀想
起他说过的,“我不被怨恨打倒。”
周释怀轻轻地问,“墨瞳,如今,你可愿意再信任爱情一次。”
墨瞳看向波光淋漓的水面,丹顶鹤的翅膀划过,带起一道蜿蜒的痕迹。他微笑着,说:
“我其实从未不信过。我始终相信爱。我只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并没有弄清爱的真正意义。但是现在,我好
象有些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目色璀璨,“爱,就是一道上升的阶梯,让你知道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东西,引领你去过真正值得
一过的生活,纵然天人相隔,也会让我们心存相信。这是我现在理解的爱的道理。”
眼前的人,不是从前那个羞涩渴爱的孩子,周释怀看着他细瘦却挺直的背,突然间有泪涌出眼眶,流了满脸。
这个年青人,是他生命里最为夺目明亮的一抹颜色,可是,如今,他能否留住这一份光明?
接下来的日子,墨瞳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他的鼻腔和牙龈又开始出血,有几次上课的中间,眼前的景物突然
漂浮起来,他闭眼休息,片刻之后,便觉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瞬间染了满手。孩子们吓坏了,就要去村里叫人,
墨瞳阻止了他们,抽出卷纸擦尽手上脸上的血迹,继续上课。
终于,墨瞳在一个周末,坐长途回了N城,去医院治疗。
医生对这个年青人的病情十分惊讶,他的病,发展得极快,医生要他马上住院。
墨瞳走出医院,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坐下来。
没想到会这么快,墨瞳看着在冬日寒风里光秃秃的树,树下大片松软的落叶。
树叶落了会有再绿的时候,花榭了有再开的时候,人去了,会有再来的一天吗?再来的时候,不会是这一世的
模样,不会是这一世的际遇,但是,会不会,再次遇上你?
忽然听到有人叫,“墨瞳。”墨瞳回头,看见陈昊天。墨瞳叫道:“昊天哥。”
陈昊天问,“回来了吗墨瞳,怎么来医院,身体不舒服?”
“一点小感冒。你怎么在这里昊天哥?”
“来看一个朋友。墨瞳,”陈昊天走过来,“还是这么瘦,脸色很不好的样子。别急着走好吗?我带你去吃饭
。”
“不用了。昊天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
陈昊天开车带墨瞳到了城西一家新开的茶叶店前。
深深浅浅的绿色,加上大片通透的玻璃,构成了一个洁净雅致的世界。
门前,有一只小狗在趴在一线暖阳里,乌黑的眼睛,雪白篷松的毛。
墨瞳的母亲站在柜台里,正与一名顾客轻声交谈,片刻之后,顾客拿了新买的茶叶走出店堂。
“妈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现在在这里工作。”
“是。这店。。。”陈昊天有一点犹豫,“瞳瞳,这里其实是居白先生的产业,他新近在N市又开了几家连锁
,也是正好需要人,所以释怀他。。。”
墨瞳笑笑,“我明白的,昊天哥。”
墨瞳依依地看着母亲,干净,安宁,清香,母亲,愿你后半生,守住这六个字构筑的日子。
陈昊天说,“为什么不进去跟妈妈说会儿话,我在这等你。”
墨瞳摇摇头。
少见一次,少一些温暖的相处,将来便可以少一份悲伤吧。
墨瞳看着车窗外,凝神专注地看着,贪婪地看着,手指隔着玻璃抚摸着窗外的一草一木,突然微笑着说“生命
是如此艰难,可我,还是想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