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鹰。”他继续微笑。
“大单于是在寻我开心吗?”我无视他的强调,用近乎质问的语气道。人在恐惧的时候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我这样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他见我是真的有些上火了,才微微敛了笑容,轻叹一声,起身走过来将我拉进屋。
“中天,你难道想自己的后半辈子都在对红色的恐惧中度过吗?”
我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用心,只是距离那个毒蛇事件才短短几天,我实在很难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到正常。
单于醇看着我,笑道:“我还以为中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前几天中天那种大义凛然的样子让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却原来到底还是有弱点的。”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抬起头横了他一眼,这么拙劣的激将法,要在上辈子,那些五六岁的孩子都不吃了。
只是心中却因此感到温暖,濒临爆发的情绪也渐渐趋于平稳,虽然眼前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红色条状物仍然让我觉得浑身难受,可我终归还是放弃了刚刚要换房间的打算。
“不过天鹰,”我笑着看单于醇因为我对他的称呼而笑开的脸,道:“这些红色的搭配实在谈不上什么品位,我想一定不是扎娜布置的。”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果然猜中了,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无奈,堂堂夷图的大单于啊!
“哈哈……”他干笑两声,嘴硬道:“就是就是,我也这么觉得,真不知道是哪个人给布置的,明天我让扎娜来重新布置过……”
“大哥!”单于醇话还没说完,单于享就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摆设,他愣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笑起来:“我道是刚刚从这里路过的时候看大哥你全身披红挂粉在屋里忙得团团转是做什么呢,原来是在做这个啊,这种事你让伊林去做就……”后半句话单于享生生地咽了回去,单于醇的目光就连我这个不是直接承受的人都觉得浑身寒冷。
“你最近挺闲,难怪母后总是说我太过纵容你了。”
“没的事!”单于享几乎哀号:“大哥,这些日子我都整整瘦了好几圈了,你让我歇几天吧!”
虽然我不知道单于醇这些日子派给单于享一些什么任务,但是……确实没看出他瘦来。面色依然红润,健步如飞,声音洪亮,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过度劳累的人会有的状态。
单于享显然发现了我探究的目光中另一层含义,立刻垮下脸来看着我道:“先生你别不信啊,我是真的瘦了,只是没瘦在脸上,全都瘦在身上了,不信你看!”一边说着一边就作势要解腰带。
“行了!”单于醇一声低喝,成功地阻止了单于享并不诚恳的动作:“这几日你就跟小治去查那件事,其他的就不用你管了。”
“是,我就知道大哥疼我!”说完,他便脚底抹油,溜了。只是转身的瞬间,我明明看到他脸上闪过一抹类似于奸笑的表情,这个家伙,刚刚绝对是故意的!
我的毒已经解了,单于治再三确认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的心头的确是松了口气,无关生死,只是单纯地觉得少了一种近乎束缚的压迫感。
而毒蛇事件我也再没有听到下文,但是我知道单于醇一定是处理过了。只是原本每次看到我都会上前挑衅一番的汗木家两兄弟如今远远地看到我就绕道走了,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却越发阴寒。
现在,每次吃饭前,单于醇都会小心翼翼地亲自用银器试过才会让我吃,跟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不让我用一般的器皿,而是亲自带着银制的餐具给我。
总算过了几天平平静静的生活,我的身体也大好,单于醇便决定三天后回夷图皇宫。
大家开始忙碌起来,只有我是最闲的那个人。我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到这里,没什么可收拾的,何况,这也许就意味着我将永远都被软禁在这个国家,永远也无法再见到想见的人了。看着周围的人都因为要回家而兴高采烈着,我的心就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明天就要动身了,单于醇一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当我散步回来,看到他坐在房间里显然是在等我的时候,我多少感到了些惊讶,心中预感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以为你现在会比较忙。”我笑着看他。
“嗯,出乎意料的忙。”他看着我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只是我总觉得这话似乎并不如字面上那么简单。
“那你还抽空来找我,是有事吗?”
“嗯,有点小事。”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据我的线报,天朝正在策划要来我这里把你抢回去,听说当年蒿王爷领兵打仗时身边那个闻名天下的智囊戚随风跟无敌神将林宇轩竟然联手行动。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反正他们不管做什么,我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我的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在短暂的空白后,渐渐浮现出两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单于醇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我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两个正在朝我微笑着的人。
戚随风……林宇轩……我竟然同时爱着两个人,可是我并不觉得可耻,这是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幸福,比旁人要多一倍的幸福。前世曲折惨淡的岁月在我的心中渐渐淡去,最痛苦的回忆如今也只剩下了浅浅的无奈。
我前世就不是个乖乖认命的人,今生就更不可能是了。我突然发现,虽然我口口声声不希望他们来救我,可心里却一直因为他们的毫无动静而焦灼着。我记得我经常教导学生们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而我反而恰恰是那个最不诚实的人。
因为我卑鄙的不诚实,我伤害了宇轩,明明看到了他眼底被冰雪覆盖的颤抖,却没有伸出手去。
等再见到他,我一定第一时间将我的心意告诉他,想象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因为我的原因而冰雪消融铺满阳光,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我不知道我发了多久的呆,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当我回神的时候,单于醇正坐在椅子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的唇角正弯起不容忽视的弧度,可是我并不想收敛它。
“我说的话中天似乎并没完全听进去。”单于醇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缓缓走过去坐到床边,平静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听到这个消息竟然如此高兴,”他与我对视:“只是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早料到他们不会放弃你,你以为我这些日子让享去做什么了?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他们敢来,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这样你还会高兴吗?”单于醇话中的寒意比他的声音更甚。
可是我却无法停止微笑,是真心的微笑:“天鹰,我高兴并不是因为他们会救我回去,而是因为他们正在设法救我。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此生无憾了。”我扬起脸,唇边的笑容不可抑制地越来越深:“只是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对两个人讲,就算他们真的如你所说注定要在这里结束,这句话我也非说不可。这样,我这一辈子就没白来一趟,或生或死我都随了他们一起。”
一下子觉得生命竟然如此美好,可这并不会让我畏惧死亡,只是超脱了那种为谁生为谁死的束缚。生死相随原来是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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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醇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稍顷,唇边竟扬起一抹笑意,却是说不出的讥讽。
“中天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放他们俩个与你相会,互诉衷肠吧?”他冷笑一声:“只怕他们刚进我夷图领地,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平息了一下心头的狂喜,淡淡地道:“如果真如大单于所说这般,那也是我们的命。”他因为我似乎认命的妥协语气略微缓和的脸色,却在下一瞬变得铁青,我轻轻地低语:“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在奈何桥头等着我。”
“你……”他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早就听说天朝人无情,忘恩负义,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连中天这样的人都不能例外!”
我强忍住腕处几乎要断裂的疼痛,尽量使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忘恩负义?大单于对我何恩之有?我被你用卑鄙的手段强掠至此,按理,我似乎真应该如别人想的那样与你同归于尽,但是我却使出浑身解数助你的子民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却不知道是我忘恩负义还是大单于以德报怨呢?!”
他被我堵得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面色涨得通红,最终狠狠地将我甩在床上,转身出去了,并大声吩咐在我的门口增加看守不准我踏出房门一步云云。我无声地笑起来,真是孩子气的挑衅。
我本来以为我活了七十年的人,再怎么样,那么点定力还是有的,可渐渐地我发现,我太高估自己了。
自从单于醇走了之后,我越来越坐立难安。刚刚单于醇在时我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为了撑场面,现下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才真的开始害怕。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先乱了方寸,起码不能让夷图的人看到我乱了方寸,所以我不敢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不敢唉声叹气,甚至不敢呆坐着不动。
我站起来走到桌边,端起茶壶将水缓缓注入杯中,让我惊讶的是,稳握着茶壶的手竟不见丝毫颤抖。拿起茶杯再轻轻放下,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一些虽然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但是门口的高手们一定已经滴水不漏地听在耳朵里了。
重新走到床边坐定,这时才感到心头生出的一丝疲惫,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没如现在这般动过心机,累啊。
傍晚时分,伊林端着食盒推门而入,跟在她身后的是面色沉沉的单于醇。
中午没有人送饭过来,想是为了“惩罚”我的不知好歹,敢情大单于把我当成三四岁的小孩子了,以为饿一顿就会让我乖乖听话呢。
伊林把饭菜摆上桌,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单于醇相对无语。
“中天饿了吧?中午是下人们的疏忽,我已经严惩了。”单于醇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还好。”不知怎么,单于醇的话让我突然没了胃口。我站起来,缓步来到窗边,树上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地上却铺了厚厚的叶毯,在这样无风的日子,相应成景,竟是说不出的寂寥无奈。
单于醇见我如此,也不多说,自顾自吃了起来,只是咀嚼声似乎比平日大了许多,他还真把我当闹别扭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我无视身后幼稚的挑衅,望着窗外的景色径自出神。激动过之后,我渐渐冷静了下来,老实说我现在已经不希望随风和宇轩来为我冒险了。
这里是单于醇的国家,凭他们两个人想潜入这里而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们侥幸来到这里跟我见了面又能怎样?如果只是他们两个,要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可是,若加上一个完全没有自保能力连马都不会骑的我,只怕难如登天了。
随风,宇轩,知道你们对我的这份心意,中天死而无憾了,所以……不要来!不要来!不要来!
“中天在想什么如此出神?我说的话中天想是半句也未听进去。”
我一惊,抬起头才发现单于醇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面前,正神色不悦地看着我。
“抱歉,大单于刚才说什么?”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波澜不惊地岔开话题问道。
单于醇也不追究,顺着我的话回答道:“我说我们明日就回国都了,我把中天的府邸建在皇宫旁边可好?还是说中天认为住在宫里方便些?”
“随便大单于安排。”我对他的示威不以为忤,只是心却在一点一点变冷,眼前这个人何时变得如此陌生了?那曾经给予的温暖和感动原来都是虚假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伊林进来把已经冷掉的饭菜撤下,又换上一壶热茶和几盘精致的点心。
单于醇马上又回到桌旁大吃大喝起来,刚刚还让我觉得有些好笑的挑衅现在只让我觉得悲伤。
身后突然没了动静,我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发现单于醇整个人都俯在了桌子上,一动也不动。难道是单于醇在戏弄于我吗?可是看看又觉得不像。
我看着眼前的变故正不知该做何反应,房门一下子被打开,走进来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可不正是在我门口监视了我整整一天的“门神”。
他们怎么会突然闯进来?我心下一惊,难道是政变?!难道单于醇已经被加害了?!
我待要冲上去看看单于醇的情况,却被一把拉住,拉我的人虽然长了“侍卫甲”的面孔,可声音竟然是随风!
“中天干嘛这么紧张这个蛮子?”温和的声音掺杂着一缕淡淡的酸味,让我的意识一下子陷入疯狂。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用尽所有的力气紧抱着眼前人的身体。
“随风……随风……”我把脸埋在随风的胸口,不厌其烦地叫着他的名字。
“乖……没事了,我们回家!”他一边拥着我,一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安抚着我几近崩溃的情绪。
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才从随风怀中抬起头来:“我听说宇轩也来了,他人呢?他人在哪里?”我有些焦急地抓着随风的前襟问道。
随风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让开身体,露出他身后站了半天的“侍卫乙”。
“宇……轩……”看着陌生的面孔,我有些不确定地喊道。
“是我,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清冷沉稳,却莫名夹杂着一丝颤抖,让我忍不住想飞扑过去。是的,我有话要对这个人讲,马上就要说,这是我欠他的,一分钟都不能多等的债。
“宇轩,我……”
“不好意思打断三位叙旧。”原本还趴在桌子上毫无动静的单于醇,此时已经端坐在了椅子上,一派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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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重逢,咱们也重逢哈~~好久不见各位亲了,某贼好想大家哦~~
从今天起声色恢复更新,当然,开始这几天会更慢一些,让我找找感觉(放下好久了嘛~~)
再说声色天下已经接近尾声,可能会写第二部,不过也是与第一部没什么太大关系的故事了~
“看来大单于并没被下在茶里的迷 药所困。”相较于我的迷惑,随风要平静得多。
“二位可能不知道,为了保证中天的安全,送来这里的一切用度都会用银针测试毒性,就算这样,送来之后我也会先中天一步尝试。”单于醇那里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已经耸然动容,他为我竟做到这一步……
单于醇仿似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我自幼便被种下辟毒蛊,百毒不侵,便是寻常迷 药也奈何我不得,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甚少,二位情报有失也在所难免。”
“大单于此言差矣,这次冒然前来没做什么准备的确是我们的过失,不过也的确是大单于的才智超过了我们的预计,看来这蛮荒之地也并不是只有野人的。”宇轩在随风身后冷冷地接话。
单于醇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嘴角抽搐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林元帅过奖了……”
“哪里哪里。”
房间里气氛紧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很想笑,总是隐隐觉得好像在看小孩子打架。
单于醇跟宇轩剑拔弩张地对视片刻,最终先敛了情绪,靠回椅背,恢复一派从容地道:“二位既然来了,我总不能不尽点地主之宜,不如……去我的大牢呆些日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