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前方出现了两个挺拔的身影,迷雾慢慢散去,露出两张熟悉的面孔。
“随风,宇轩!”我心下惊喜,仿佛快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他们奔去,却看到原本向我微笑着的两人突然转身往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我愣愣地站住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慌了,从来没有过的惊慌失措,就连随风受了凛王爷一掌而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方寸大乱过。看着两人的身影在虚无的白色中慢慢消隐,我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胸口剧痛,“哇”地将一口腥膻的秽物倾吐而出。
眼前的白一下子变成了沉沉的黑,耳边也渐渐有了声响,却是听不真切。眼皮重逾千斤,可我却执拗地想睁开,我不想再回到那片白色中去,否则我会一点一点地崩溃。
我在努力让自己清醒的同时,听觉也在慢慢恢复,第一个完全听清楚的声音竟是宇轩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的名字。
慢慢地睁开涩重的眼,正看到随从将我身上染了大滩黑血的被子拿开,换了新的。而我则靠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中,怀抱的主人此刻正将侧脸轻靠在我的额角,无意识地摇晃着身体。
“宇轩……”低沉嘶哑的声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身后的怀抱猛地一僵,我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平躺,一张胡子拉碴的苍白面孔出现在我的视线上方,比起那难以掩饰的憔悴,更让我震撼的是那满脸满眼的惊喜。
“中天,你醒了?觉得怎么样?”从我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没听宇轩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过话。
我用力扯了扯唇角,努力做出个微笑,道:“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声音沙哑地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宇轩没说话,只是将我的身体轻轻扶起,让人把我身下垫上厚厚的棉被,让我能舒服地斜靠在上面,然后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将芬芳清甜的汤水一勺一勺喂进我嘴里。
喉咙中刚刚还热辣辣的干渴瞬间被抚平了,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才听到宇轩缓慢地说道:“你已经昏睡了三天,粒米未进,身体没有力气是当然的。所幸王爷来的时候带了点血燕窝,一部分给凛王爷用了,还有一部分正给你在炉子上煨着,要不这边城荒地的哪里去找这么金贵的东西。”
我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他开始还能从容地跟我说话,渐渐地,他的眼神开始闪烁,回避着我的眼睛。
“我是中了毒?”我又没受内伤,从刚刚棉被上的那一摊黑血来看,除了这个结论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了。
“嗯,不过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军医们很快就能把解药配出来。”他握住我的手道。
“宇轩,我们认识多久了?”我轻轻地回握他的手,问道。
他闻言一愣,半晌才呐呐地道:“有……五十年了。”是啊,依中天对他的了解,自己的谎言如何能瞒得住他?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吗?”我心中早有思想准备,那单于醇是什么人物,他如果想杀我,会用能轻易配出解药的毒吗?只怕这毒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有解药。
“中天,你别胡思乱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保存足够的体力争取时间,我一定想办法弄到解药!”他在床边的地上坐下来,将我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我轻轻地笑道:“你原先对我爱搭不理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就已经心中有数了,现在问你只是希望得到准确的答案,我不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糊里糊涂。”
看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的痛楚如此明显,我反倒有一种近似幸福的平静:“如果,我是说如果,解药耽误了时辰,我还有多久?”
“一个月……”他的声音颤抖地厉害,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但是中天,”他忽然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已经在跟单于醇交涉,用这些奸细来换解药,别人也许分量不够,但是那汗木奇却身份特殊,他是夷图太后的亲侄子,单于醇也不得不有所忌惮的。”
我待要再说什么,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是蒿王爷有急事要与宇轩商量。他有些犹豫,似是不放心我,但又怕我责怪他分不清孰轻孰重,终还是去了,只是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周围的侍从要把我照顾好。
他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抬了把软藤椅进来,那斜斜倚在上面,风情万种的人可不就是南宫襄是谁。
“认识林元帅这许久,几时见过他如此婆妈,”他的唇角斜斜一挑:“先生该不会掳了别人的心却不自知吧?”
我将身体侧了侧,在厚厚的软被上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躺,对南宫襄道:“王爷有心思管别人闲事,可见身子是大好了。”
不想,他竟不着恼,只是一径儿地笑:“可是多亏了先生,本王感激不尽呢。”
“不敢。”我随口应道。
他见我面色开始不善,收起了原先有些戏谑的表情,唇边的笑意竟掺杂了些许的温和。
“其实本王这次来是专程来向先生赔罪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很难想象这种饱含歉意的话是从南宫襄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并不在意我吃惊的表情,继续道:“上次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莫要记在心上。”
“我本来以为王爷是真心要拉拢我,让我助你与蒿王爷一争天下,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先生没有猜错,本王的初衷的确如此。只因当年的一些误会让我们反目成仇,我心中恨他才决定要报复,再加之外界传言先生与鳌儿关系绝非一般,所以才……”
“只怕王爷当时不是要夺蒿王爷所爱,而是吃醋的成分多一些吧?”
“本王是诚心来道歉的,先生何必如此刻薄……”他呐呐地说着,白皙如玉的脸上竟伏起两朵红云。
我心下失笑,面上却未露出分毫:“既如此,当王爷知道我是倾心于随风的时候为何还要下杀手呢?”
“我……我那时又觉得先生竟然辜负了鳌儿的一片心意……”
我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简直就跟孩子是一个道理。自己的孩子,如何打骂都由自己,却是容不得别人动半根手指头的。
他见我笑起来,从容的表情渐渐挂不住了,却也没说什么。
我突然就觉得这个凛王爷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心中不由一软,道:“以前的事王爷莫要再提了,所幸大家都没事就好了。”
他听我如此说,很是高兴,也许是过于激动牵扯了伤口,他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我见他这样,便劝他回去休息,他也知道这是为他好,没有过多犹豫耽搁便又吩咐人将他抬了回去。
帐篷内再度安静下来。依南宫襄的性子,若不是真心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即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断不会对我服软的,如此看来,那谈判应该是有了结果了。我静静地想着心事,竟连宇轩何时回来的都没有留意。
等我回神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手中端着一碗微微冒着热气,香气四溢的粥。
“这是什么,好香。”我赞道。
“这就是血燕窝,快趁热吃了吧。”说着便将燕窝喂到我唇边,看我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我浑身无力,就连动动手指头都要累得冒一身汗,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血燕窝果然是好东西,才吃了一碗,我便觉得周身都暖和了起来,原本如灌满了铅的胳膊如今很轻松就抬了起来。
宇轩见我这样也很是高兴,端了碗待要再去盛一碗。
“跟单于醇的交涉失败了是吗?”我轻轻地问道。
宇轩的背影猛地一僵,遂又恢复如常地将煲中的燕窝倒入碗中。
“你在说什么,别想些有的没的,再喝一碗粥吧。”
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碗,三口两口将粥喝下去,复又抬起头来盯着他道:“刚刚凛王爷来过了,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宇轩拿碗的手闻言一抖,过了半晌他竟苦笑了起来。
“中天,别对我用心机好吗?从今以后什么事我都不瞒你。”
“对不起,”我心下歉疚:“我知道你是怕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了,最坏的情况就是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管再有任何情况也不会比这更糟吧?”
他看了看我,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我们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着,那汗木奇竟自绝于单于醇面前,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单于醇提了什么条件?”
宇轩握着我的手一紧:“你还是老样子,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透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说让你跟他回夷图首都,他就给你解毒。”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道:“我跟蒿王爷商量过了,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只好按照单于醇的意思办,但是中天,”他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我:“我会去救你的,你要等我,你要相信我!”
我推开他,唇边挂上冰冷的微笑:“林宇轩,你又要放弃我一次?”
他没有给我再次拒绝的机会,复又将我拥进怀里。
“中天,对不起,我背叛过你,我从来没奢望你能原谅我。可是上天已经惩罚了我,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和对你的思念,甚至在来到这个世界从出生到遇见你的这二十多年里,我都活得了无生趣。
没想到这竟是老天给我的一次赎罪的机会。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有了相爱的人,本来我不欲与你相认,只是希望在你需要的时候我能成为你的一件武器,可是事情的变化却让我始料不及,我不是对你爱搭不理,我只是无颜再面对你而已。”
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埋在我颈间的头竟传来一阵微热的湿意,象是被他传染了一般,我的眼睛也开始涨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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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偶再次重申,此文为3P文~~
“中天,请相信我这一次,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管你是在夷图的首都还是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会将你送回戚随风身边。”
笨蛋!我想这么说,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抬起手想环抱住眼前颤抖的肩膀,却在空中僵硬了半天后最终垂落在身体两侧。
我以为这个时候任何语言任何行动都是苍白无力的,却没想到,对于林宇轩来说,此刻他最怕的就是我的沉默,哪怕我一声无意义的轻哼甚至是轻蔑的冷笑也不会让他心如死灰,而我却自以为是地将这个冷酷的结果丢给了他。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因此导致的后果成了我心头永远无法抹灭的痛楚。
自从我中毒以来,单于醇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攻击,连小打小闹的挑衅也没有了。第二十天的时候,单于醇撤兵,可是天朝的军营里却没有丝毫喜庆的气氛。因为明天,我,也就是他们的天罡星就要被单于醇请去他的皇宫“做客”,归期难测。
这些天来,宇轩一直不离左右地照顾我。没有了敌人也就没有了所谓的作战会议,所以他几乎是一整天都守在我身边,就连我出去散散步,他也会如影随形。
自从那日以来,我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的自责让我无所适从。但是今夜我知道,有些话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宇轩。”我叫住了要给我备水沐浴的人。
他停住打算出去的脚步,安静而温暖地看着我。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你先答应我。”
“……好。”
“如果我被单于醇带回了他们的首都,你不来救我也没关系。”我看到宇轩的身体一震,但是我没有停住:“我肚子里那点东西也就是教教小孩子,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再怎么折腾,也变不成战争的武器。所以你让皇帝陛下安心,我发誓今生不会帮着别人对付天朝,但是,也请他不要派人去送死,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受到伤害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身慢慢走出了帐篷。
我本来以为今夜注定无眠,没想到却是睡得无比安稳,倒是宇轩满眼血丝,一看就是一宿没睡。我忍不住自嘲,我真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宇轩如这些天一样,默默地为我穿起衣裳,双手在我的领口徘徊许久才离开。
“天冷了,我在你随行的箱子里放了些棉衣,都是这几天赶着做的,也不是什么好料子,你将就着穿,到了单于醇那里,他自然不会亏待你。”
“谢谢。”
“单于醇让你做什么就做,不用想着怕害了天朝的江山,这边有我呢。尽量别忤逆单于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嗯。”
一直沉默寡言的宇轩啰嗦起来,而我则正相反。真是奇怪的转变。
然后我们俩就一直沉默着,直到远远看到了单于醇派来接我的队伍。
“保重。”我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不行,因为我说了他就会来救我,所以我要让他觉得我毫无留恋。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宇轩:“麻烦帮我代转戚随风。”
他接过信收进怀里,然后目送我的马车离去,直到走出很远,我还能看到远处那个已经成了黑点的人影。
随马车伺候我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五官很深刻,有点像新疆女子,但是装束却是我没见过的,领口袖口全都滚着金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玉镯,这让我不禁怀疑起她侍女的身份,就算真是侍女,恐怕也是地位很高的侍女。
看到我在打量她,她冲我莞尔一笑,伸手递给我一个杯子。
“公子喝茶。”
“谢谢。”我笑着道谢,然后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公子叫我扎娜吧。”
“扎娜,”我点头笑了笑:“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到哪里?”她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公子是问何时能见到我们大单于吗?”
“呃……算是吧。”我想了想,单于醇既然已经撤军,那现在应该是回到夷图的首都了。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扎娜笑眯眯地回答。
“两个时辰?到你们的首都吗?”
“首都?我们大单于现在不在首都,而是在卡西的行宫。”
“哦。”我反正不着急,虽然说解药在夷图的皇宫,但是单于醇既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把我弄来,一定不会轻易让我死掉,我有什么好着急。
我喝着扎娜递过来的香茶,欣赏着马车外优美的草原风光,心中一派安详。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我没有办法回去,就只有好好保护自己,照顾自己,才不算辜负了牵挂我的人们。
“先生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过了半晌,扎娜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微微笑起来,原来她刚才局促不安就是因为这个啊。
“有用吗?”我反问她。
“没有用……”她轻轻低垂了头,道:“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大部分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紧张吧?”
“那我可能就属于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比较迟钝的人。”我笑着将空杯子递还给她:“还有吗?劳驾再给我一杯,这茶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