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by肆水

　　单容面上，则是无波无澜。
　　玄炎抬头看着单容，嘴角浮出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
　　--单容曾说方泽显摆，此刻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季式与他实力相去一大截，这场比试本是能速战速决的。然而单容却故意延长比试，与季式纠结相争这么些时候，不过也是想显示自己的修行灵力罢了。这点上，普通百姓也许看不出来，看台上的霍长老、方泽可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这么做，也正是做出来给方泽看的吧。
　　是想要告诉方泽，决战之时若想如同上次般戏耍，恐怕，是件难事？
　　果不其然，席位上的方泽含笑着朝单容轻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闭目一仰首喝尽，又将空了的杯子杯底朝外，向单容致意。
　　单容仿佛没看见般，依旧侧着身看着眼前身形微晃的季式。
　　玄炎低头暗笑。
　　单容果然是单容，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单容式的做派。
　　然而，比试尚未结束。
　　季式站稳了身子，却是一眼也不看那柄断刀，只是将背脊挺得笔直，双眼凝视单容，说道：
　　单城主果然好本事。季某自知功力与单城主相去甚远，事已至此，季某，不得不放手一博。
　　单容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不因胜势而看低季式，面容依然认真，说道：
　　请。
　　季式眼睛微眯，凝起神来。忽然间，有点点浅黄色的光芒从他右手沁出，慢慢凝聚在一起，赫然形成的，竟是与何生一魂一摸一样的刀的轮廓。
　　何生一魂。
　　魂兮，归来。
　　仿佛是地上的断刀之刀魄全都集聚到了季式的手中，新的何生一魂刀身隐隐泛着浅黄色的微光，竟如有灵气般，随着季式轻举过头发出清冽的刀吟声。
　　单容眼里忽而大放光芒。
　　他眼睛紧紧盯着被季式举过头顶的何生一魂，慢慢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玄族。
　　
　　第三十五章
　　季式并不说话。
　　他手中的刀在沉吟着，浅黄光华如月光。
　　人群中一阵骚动。普通百姓，谁见过以灵力幻化出兵器这等奇事？除了惊叹季式原来尚留有一手高招，也就都说不出什么其它的了。
　　玄炎却惊怔住了。
　　他刚才，分明听到单容说了玄族这两个字。
　　......玄族。
　　于他而言，这个词并不陌生。
　　方典说，玄族避世而居，已久未踏入炎城一步。
　　方泽说，玄族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地位甚至超然于南疆三大长老，拥有上古流转下的神秘未知力量。
　　当初方泽正是以玄族为借口将自己软禁起来。
　　......而现在，这季式，竟然与玄族有莫大的关系？
　　难道，真如方泽所说，玄族，也看上了南疆新王这个王位？
　　季式手中的新何生一魂实在诡异得很。
　　季式进攻之时，它如同原来实体的何生一魂一般势如千钧力不可挡；然而一旦单容反攻，雁字剑直直砍向刀身，何生一魂又仿佛无影无形般，竟能让雁字当空穿过，过后灵力又再度集聚，刀身恢复如初。
　　唯一不变的，乃是那淡如月华的微光。
　　看台上的霍长老禁不住站了起来，双眼炯炯，似乎也在仔细鉴别着那把凭空而出的大刀。
　　方泽则显得要气定神闲得多，仍在兀自低头轻啜着杯中美酒。
　　不论单容做怎样的尝试，那柄何生一魂终究刀不离手手不离刀，宛若天生便与季式的右手连接在一起。
　　单容的眼睛愈发明亮。身体也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起来。
　　玄炎微微一笑。
　　久旱逢甘露。单容此时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最终胜出的人，依旧会是单容。
　　兵器是死物，人心方能定天。
　　--何生一魂即使再通灵，再接近于自身具有意识，它毕竟还是兵器，还是死物。
　　是死物，就摆脱不了被制服的命运。
　　玄炎转过身，面前的人群汹涌如海潮。
　　只是，人再多再挤，他还是得快点回到云来酒楼。
　　小龙只怕，已经在雅间等着他了吧。
　　......
　　......这个世界......太奇妙......
　　当你以为已经穿过重重艰险，即将到达既定的目标时，才发现，原来柳暗后面还是柳暗，花明还不知道在多少重山头后面。这时，除了干笑，你还能干什么？
　　玄炎就在一直干笑。
　　来时感觉溯江距云来楼距离甚短，怎么一到回去时，他竟忽然发现原来云来楼与溯江中间隔的不是个七八九十步，而是赫然隔着千山万水，穷尽远目也望不到一个影儿。
　　......啊哈......哦呵......呃呵......
　　......密不透风的人墙啊......
　　玄炎眉心直跳。
　　忽然看到一条细缝，玄炎心底一热，作势就要从缝隙中钻过去，可是刚冲到细缝面前，细缝俨然又消失了，一堵坚实的人墙再度挡在他的前面。
　　玄炎一脸沮丧。
　　他抬头无力喊道：
　　这位兄台，麻烦让一让行么。
　　通常情况下，被这么问的人会有三种反应，一是立即让开；二是置若罔；三是动辄说粗口。前后两种玄炎今天是一个也没碰到过，这点起码说明，炎城的乡里乡亲们素质礼节层次那是比较高的。
　　只是，这次却出了意外情况。
　　被问的人三种反应都不是，而是伸出右手抓住玄炎的左手，带着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玄炎一阵呆怔间，人已不由地随着他走了不少路。
　　挡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陌九渊。
　　......
　　陌九渊和他一前一后相差半个身位。他们俩穿行在人群中，竟然畅通无阻，哪里像他刚才那般寸步难行。
　　玄炎默默地跟在陌九渊身后。
　　陌九渊的手掌宽大厚实，然而却冰凉得仿佛深井中的清水；他的指间有着一层薄薄的细茧，与玄炎白净光滑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若合一契。
　　若合一契。
　　仿佛天生便是为对方而生长出的模样形状，五指相扣着，亲密得容不下一丝间隙。
　　人声纷杂。
　　人影交叠。
　　日光流转。
　　玄炎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清任何人影。
　　日光流转。
　　陌九渊笑容如莲。
　　他说，天下之水，皆由我司管。
　　氤氲的水汽。
　　他含笑看着他，呼唤他到池中来。
　　听竹阁。
　　满地妖娆的紫竹剪影。
　　他低头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
　　日光流转。
　　玄炎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阴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玄炎抬起头，面前已经是一片开阔。
　　......已经走出密密麻麻的人海了。
　　陌九渊蓦然停下脚步。
　　玄炎也紧跟着停了下来。
　　陌九渊仍旧紧紧握着玄炎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玄炎看着他宽阔的肩胛，心里不知怎地，竟然划过一丝悲凉的感觉。
　　陌九渊的手很冰，很凉。
　　玄炎与他五指紧扣，手上的热气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手上，竟也微微将它捂热了些。
　　玄炎只能看见陌九渊的背影。忽而，他轻轻开口道：
　　多谢陌大人带我出来。若没有陌大人，我这会儿只怕还踌躇不知怎么办呢。
　　陌九渊沉默着，一语不发。
　　玄炎再开口，语气轻如飞絮：
　　若是没有事，还请陌大人放开手，我尚有事，要先行告辞了。
　　他说得那样轻，一字一字，轻如纷飞的飘絮，轻如一声一声，无言的叹息。
　　陌九渊宛若定住了身子般，一动不动，然而右手却随着玄炎的话一瞬间收紧，夹得玄炎左手手指生疼。
　　玄炎也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陌九渊的背影。
　　良久。
　　陌九渊一点一点松开了手指。
　　玄炎将左手抽出，语气平静道：
　　多谢陌大人。
　　于是转身，离开。
　　玄炎没有再回头。
　　所以，他也就不会知道，陌九渊在他离开后，一直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久到比试结束。
　　久到日已偏西。
　　他一直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玄炎离去的方向。
　　云来楼。
　　令玄炎意外的是，小龙竟然还没有回到雅间，雅间内空无一人。
　　不由担心起来。
　　虽然小龙灵力超凡，心智又成熟，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一个五岁小孩，总是要令人担心的。
　　从窗户看出去，单容和季式的比试仍在进行着，只是不知是否是由于距离变远了的原因，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淡黄光华似乎更浅了，从雅间看去，基本只能看到雁字剑与一团空气交战。
　　玄炎怔怔看着擂台，心绪却已飘远。
　　心中忽然一阵茫然。
　　蛟龙飞天，初遇小龙，夭儿离走，方泽、方典、单容，还有......陌九渊。
　　夭儿有事瞒着他。
　　小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
　　方泽意图不明。
　　陌九渊，实在莫名。
　　......
　　......究竟是他记忆中缺少了什么，以致于，现在思维如此混沌？
　　......若能将脑海中那些时不时窜出的影像拼凑在一起......他又将，得出什么结论......
　　......
　　咳咳......
　　门边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玄炎猛然从沉思中惊醒，转身看向门口，那里居然站着一个年约四旬的大叔。
　　那大叔从门口慢慢走进来，一直走到玄炎面前。他虽年过不惑，双目却清明得很，锐利地看着玄炎，仿佛能在玄炎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玄炎呆呆地看着这个看起来精明无比的大叔，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精明大叔脸上的神情可谓诡异莫测。
　　他诡异地盯着玄炎，缓缓开口道：
　　年轻人，你是火族贵族吧？
　　玄炎听了一惊，脱口而出道：
　　您怎么知道？
　　精明大叔嘿嘿一笑，笑容别提多古怪。
　　玄炎的脸色也古怪起来。
　　就在刚才，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所以，也就忽然知道了，这个又精明又古怪的大叔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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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36-end
　　
　　
　　第三十六章
　　大叔嘿嘿嘿嘿看着玄炎直笑，似乎因为玄炎的疑惑而感到很高兴。
　　玄炎微微笑着。
　　他看着那大叔缓缓开口道：
　　原来是萧长老。晚辈玄炎，有礼了。
　　萧长老笑声一顿，面露奇色地看着玄炎，玄炎丝毫不加遮掩，仍是微笑着回视他。
　　萧长老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笑声里满是赞赏。
　　萧长老欣赏地看着玄炎：温文有礼，不卑不亢，果然是一个优秀的青年人。算是飞儿交上了个出色的朋友！
　　玄炎含笑着摇摇头：
　　非也。能结识云飞，这是玄炎的运气。
　　听了这句话，萧长老看向玄炎的目光忽然深邃起来。
　　玄炎依旧嘴角含笑，目光清如春溪。
　　不远处的擂台上。
　　就在刚才，擂台又重归静谧了。
　　季式苦笑着看向手心。
　　一道鲜红的血流正缓缓自他手心流出，血色艳红如花。
　　手心的伤口不大，不过是镂空的衣扣中间缝隙那般大小。只是，这么小的伤口，已经向所有人明明白白宣告了一件事。
　　他，这次是完全失败了。
　　惨败。
　　即使是在使出了玄族密传的玄术之后。
　　......他已经用尽了十二分力气。
　　所以，他毫无遗憾。
　　刚才。
　　淡黄色的光芒细细流淌。
　　单容早看出了季式所使刀法的几个漏洞，只是因为对季式手中的幻剑大有兴趣，因此才不厌其烦地进攻、进攻，最后，终于弄清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于是，他举起雁字，一剑挥断了前几次若无影踪的何生一魂。
　　......
　　......新何生一魂由季式的灵力所造，没有自己的实体，普通的办法是不可能毁掉这件兵器。
　　所以，不应该从兵器上找突破口。
　　他的目标，万变不离其综，还是季式。
　　只要破了季式的气门，灵力就无法传继，何生一魂也就无法成形。
　　......
　　淡黄色的光芒。
　　当单容挥刀直破季式的气门时，何生一魂陡然碎作千万碎片，犹如纷飞的蝴蝶，在风中四散开，久久不散。
　　浅黄的蝴蝶展开翩翩的羽翼，轻轻、缓缓，以最优美的姿势，一只一只，飘落在地上。
　　然后，骤然融入大地。
　　再无一丝印记。
　　季式笑着看向单容，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苦涩：
　　今日一战，季某受益匪浅。多谢单城主指点。
　　单容面色沉静，缓缓开口道：
　　季首领深得玄族修行要领，单某大开眼界。
　　季式淡淡笑道：
　　季某之武艺岂有先祖万分之十一。不过学成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一登上大雅之堂，难免是要出笑话的。
　　单容一句话也没再说。
　　他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拿起了地上何生一魂的两截断刀。
　　刀还是那般沉重、锋利，然而，单容将刀刃握在手中，刀刃却一丝一毫也没割到他的皮肤。
　　单容将刀拿到季式面前，向季式伸出手，双手捧着这两截断刀。
　　刀剑无情。
　　然而，人心却是有情的。
　　季式在何生一魂被打飞被劈断时，没有吭过一声。然而，现在他看着这两截断刀，两行清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
　　微风吹过。
　　季式脸上蓦然泪痕全无。
　　他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何生一魂两截了无生气的躯体。
　　季式眼里波光流转，喉结滚动，忽而，轻笑出声。
　　单容明白他笑声里的含义。
　　所以，他也轻轻笑了出来。
　　雅间。
　　玄炎和萧长老一前一后，从窗台边回到木椅上坐下。
　　萧长老坐在玄炎的对面，眼里精光不减。
　　玄炎含笑，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清茶。
　　好茶。玄炎慢慢喝下一口，出声称赞道。
　　萧长老似乎对此相当兴致勃勃，他看着玄炎问道：哦？那你说说，这茶，究竟是哪点好？
　　玄炎但笑不语。
　　玄炎又轻轻呷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
　　这是明前的上等茶叶，烘培加工也十分细致。最奇妙的是，云来楼在茶盅里额外加了一枚青梅。青梅性酸，与味苦微涩的茶水中和在一起，别有一番酸涩而精致的滋味。
　　萧长老哈哈大笑，开怀道：
　　何止如此！那青梅乃是在岭南所采摘，快马加鞭送来炎城，在冰窖里足足存放了三个月，直等到冰气入梅之时才能取出来用。这是云来楼酒食中的一大秘方，当凭着这青梅新茶;，云来楼可是赚了一大笔。
　　萧长老面露得色，但是玄炎听了出来，这话中，可是别有玄机。
　　玄炎微笑道：
　　久闻萧长老精通商道，晚辈仰慕不已。云飞也曾多次提到过长老您在经商之时的神机妙算，我们几人都钦佩于您的当断则断。
　　萧长老脸色微微一凝，噤声不语。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玄炎，目光像鹰般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