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by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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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临其中,目睹这一幕幕因贫穷、权势、压力、甚至是怯弱造成的有情人生离死别,实在感慨良多。
这也是我轻责玄炎陌九渊的原因之一。我看见他们的坚定,看见他们的无畏,心中确实有一丝不忍,不忍看又一对鹣鲽分飞。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毕竟还是不舍。到底是陪伴走过千万年的人,他们于我,像是弟弟,又像是孩子。我见证了他们的点滴成长。
看着他们从尚为天真的幼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从执拗的少年郎成长为不动声色谋虑天下的水火天神。
我在他们身上,倾注了疼爱。
岁月弹指过。
而今南疆北溟的风气,也到了要整治的时候了。
南疆交给方泽管理,也许是个选择。方泽......手腕够,能力够,虽然私心大了些,在我眼底下,出不了什么差错。至于北溟......再没有中我意的人选。
所以北溟,我将亲自掌管。
五百年。
我拿出五百年时间来寻找新的司水天神,总该足够。
五百年......
再见炎儿九渊一眼,我便安下心来,返回天宫。
第四十七章
酉时三刻。
北溟王宫内灯火通明。
数百盏灯笼沿着屋宇摆开,蜿蜒如游龙。
最明亮的那座建筑,便是宴厅。
方泽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酌着晚宴上的美酒。清冽的葡萄酒以翠绿欲滴的玉杯装着,犹显得摄人心魂。下首坐着单容和萧长老,两人出奇相似地保持着沉默,同方泽一样在浅酌着清酒。
单容对面坐着的是北溟第二首领,白寻枚。只是白寻枚左右两边的座位都空着,彷若特意腾出来留给什么人般,与正中央的两个空席相呼应着,倒也不显得太过怪异。
眼见为首的四个人谁也不搭理谁,方泽带来的南疆其他的大臣也不好交谈,只是就近翻动着嘴皮,小声臆测着即将见到的火神究竟会是何许之人。
侍女们垂首站在席位之后,清鬓如云。
侍卫们腰配宽刀,背脊挺直,两眼直直看着前方,宛若雕像般一动不动。
殿外是漆黑的夜空。
正宴,即将开始。
噔、噔、噔、噔......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近了......
嘶啦......
殿前的珠帘一下子被站立在两旁许久的两个侍女拉了起来,所有人刷地都将目光聚集到了殿门口。
大殿里一片静默。
大家都在屏着呼吸,急切想一睹火神的天容!
陌九渊修长的身影一下子出现在殿门口,跃进所有人的视线中。
他一身绫锦罗衫,暗紫色的长袍边缘绣着飘逸如浮云的金色镶边,腰间以金色的丝带系着,流光溢彩,给人以傲然不可亲近之感,庄严冷峻。
方泽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也忍不住暗叹,水神大人果然浑然天姿,一身华服只是将他冷冽的气质衬得更为出众罢了。
略微瞥一眼随行而来的方泽,果不其然见到他两眼发直,目光死死地锁着陌九渊。
方泽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仰首,一饮而尽。
--火神呢?
--火神大人怎么没有出席?
经过一开始为陌九渊天人一般的姿容所折服的静默,一些大臣终于反应过来,于是不免要对陌九渊一个人出现而感到疑惑。
陌九渊并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
他微微朝左手方侧过身,伸出清劲有力的五指,缓缓握住了一只白净纤细的手。终于,随着陌九渊向殿中迈进了一小步,那只手的主人也被他带进了众人的视线。
......
殿中骤然齐齐响起一片吸气声!
--眼前这个轻灵若风的男子,就是他们南疆的天神吗?!
玄炎身上穿着和陌九渊质地相同的绫锦,也是显得十分高贵庄严的紫色,只是他的紫色是犹如墨渍一般的淡紫,浅得发青。宽大的袖口处赫然绣着一条盘旋于天际的银白蛟龙,丝丝银线在数十盏明亮的灯下,犹显得银光耀眼。
他的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髻,长及腰身的黑发柔顺地贴在光滑的长袍上,随着他前行的步伐而微微摆动着,由灯光而折射出的光泽竟是比衣裳上的银丝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然而最夺目的却是他的面容。
他面若春风,柔和的线条显得清朗而遥远,隐隐间竟有一丝不真切;那双如春水一般流淌着盈盈水泽的眸子顾盼生姿,彷若能将一切冰寒无声无息地融化尽,化作一汪清泉。
......好......好漂亮的人啊......
底下不知是那个大臣恍恍惚惚脱口而出,蓦然才感到自己所说之话竟是对火神大大的不敬,心下猛然一惊,正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却听见周围的几个大人居然也附和着,是啊......真是好一番天人之姿......
萧长老拿着酒杯的右手猛然一僵,酒杯霍然脱手而落,应声即碎!
居然是......玄炎?!
水神身边的人,竟然是飞儿的朋友、他曾委托要求协助单容取得王位的玄炎?
他--竟然就是火神大人?!
萧长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
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单容,只见单容也在静静看着忽然出现的玄炎,目光却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萧长老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他实在没有必要再操心许多。
......年轻人啊......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早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与争胜之心,现在唯一所想不过是盼着飞儿能长点进,再不济,能和睢儿平平静静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萧长老暗暗做了决定,一回南疆便筹办萧云飞和凌睢的婚事,离开现在的位子,安安稳稳享受余年。
方泽的脸色也是斑斓得好看。
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竟然是玄炎?!
他一直认为玄炎不过是中人之姿。所以一直无法理解陌九渊为何会看上玄炎。
不是看上,陌九渊看玄炎的眼神,简直就是痴迷。
后来在来北溟为陌九渊庆贺的路上,收到了玄炎系在雪鹏身上的布帛,这才知道原来他竟然就是南疆的司火天神,也就进一步明白了陌九渊迷恋他的缘由。
......南疆北溟,普天之下有谁不知道水神与火神之间情之所钟的爱恋?
......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玄炎竟有如此惊人的容貌。
......惊为天人。
方泽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悸动着,简直要不能承受下眼前的震撼。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气质却能在转瞬间改变这么多?
参见王、火神大人。右首的白寻枚霍然站起身来,躬身朝陌九渊与玄炎拜了拜。
殿下呆若木鸡的大臣们这会儿反应了过来,也齐身向陌九渊和玄炎弯腰相拜,口里大声喊道,参见火神大人,水神大人。
宴厅虽大,从殿门到席位毕竟只是一段相当有限的路程,玄炎却觉得犹如走了好几个年头般。
距离遥远得让他双脚灌了铅,沉重得只能任由陌九渊在前头牵引着,自己机械般跟在后面。
......好吧,他承认,确实是殿中这些大臣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了。
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自己名义上的子民面前,紧张难免是会有一些的。
不过--
--他的子民--
这四个字在玄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犹如一阵暖流般缓缓流过他的心底,引得他心底一片柔软。
......实在是很久没有过这个曾经让他胸腔中满是热情的概念了。
陌九渊沉稳地一步一步走向殿中央,终于走到了主席位前在右侧的座席坐了下来,玄炎也紧跟着坐进了左侧的主席。
陌九渊双眼沉寂无澜地看着底下南疆的大臣,声音恍若来自清远的地方:
何须多礼。
众大臣拜谢起身。
清浅的丝竹声此时蓦然响起,四五个舞伶如水中游鱼般从幕帘后翩跹入场,缓缓随着乐声舞动腰肢,身姿妖娆。
......
北溟的宫廷舞伶技艺固然高超,只是认真欣赏的人满场却是找不出一个。
有的人眼里还余留着方才对玄炎的惊艳与震惊,有的人在低声交流着自己对南疆天神的想法,有的人在赞叹着陌九渊与玄炎着实彷若壁玉般若合一契,有的人却是一肚子的愤懑之气。
方典心情实在差得很。
早先在南疆时听闻火神返世,正与水神在北溟如胶似漆地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原先自己不过是对这种传言嗤之以鼻--几千万年火神都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能在南疆新旧政权交替之时重现了?
到了北溟才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今天上午陌九渊更是亲口应允火神将出席晚宴。
他的心情本就坏到了极点,现在居然告诉他,玄炎--那个贱民--居然就是火神?!
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丝竹声渐渐弱了下来,舞伶们也掩面退下了场。
只是晚宴似乎并没有正式开始的意思,看白寻枚瞥了一眼两侧空席,应该是在等待座席的主人。
于是又不免让底下的大臣们臆测着究竟是谁能有这般大的面子,让水火二神都要来恭候他。
席下已经有小小的议论声。
白寻枚也不免皱了皱眉,抬起手来正要让第二组歌舞上场,席下的方典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听闻火神大人浴九火而生,因此生而赤瞳,额间更是有赤红色的莲花印记,不知是方典眼力不好还是别的什么的,我怎么一点儿也见不到这两样东西呢?
方典并没有故意放大声音,然而却是阴测测的,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此话一出,殿中一如既往地先是一下子安静下来,继而紧接着纷纷响起了附和之声。
是啊,我也听说过赤瞳之说......
看火神的眼睛明明就是黑色的,哪里有一点红色的迹象?......
......还有,莲花印记也没有啊......
忽然有人小声惊呼,啊,不会不是火神大人吧......
随即有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止住他的话,一边拉扯过袖子小声说道,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吗?水神大人说是了,难道还有假不成?得罪了两位大人,小心你的......
这人恐怕是先前那口无遮拦之人的好友,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私密处更是隐了话语,只用手势代替。
方泽蹙着眉,却也不看向方典,只是静默地看着距离他只有两步路的玄炎。
他不是没有和典儿产生过一样的疑惑。只是玄炎这么说了,他便也就相信了,从没有深究过个中因由。再者,今天见识到了玄炎如此气质、气势、气场,天下间除了水火二神,还会有谁能让他心弦三震?
只是,他对典儿的质问也很好奇。
......玄炎,你究竟将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陌九渊面色冰冷,寒气自殿中央渗透到了席下所有大臣的身体里,令本是炎夏的夜晚温度骤降,使他们竟因此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玄炎脸上却是不变的清笑。
他伸出左手,轻轻地覆在了陌九渊的右手上,慢慢温暖了陌九渊冰凉的手背,再一点一点地,温暖了陌九渊的整个身子。
陌九渊的身体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他微微偏过头,玄炎看见他眸光里仍是一片冰然。
无法化尽的冰冷。
第四十八章
玄炎忽而扬起了嘴角的弧度,笑容竟是妖魅至极。只是这笑容停留得太短,转瞬,即逝。
柔和的面容上还是那至清若水的浅笑。
他施施然翩翩起身,双眸含笑,丝毫没有因为众人的议论纷纷而表现出一丝恼怒,却让席下的那些大臣们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面色肃然。
玄炎缓缓启合着菲红的双唇,声音泠然若清溪。
方公子说的很对。
......火神的确是生而赤瞳。额间也的确有莲印朱记。
他略微环视了一下四周,明明温和如春风的眼光扫过南疆大臣的身上,却让他们蓦然有了炙火烧肩的炽痛感。
萧长老心下陡然一惊,却又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一种心底所想之事被看穿了的窘迫忽而溢满了他的胸腔。
他只能全神贯注地看着殿中央翩然而立的那个男子,彷若被下了蛊般,再也移不开视线。
所有人都是这样。
即便是方典,也一时无法再说出什么挑衅的话。
玄炎的笑容被殿内明亮的灯光照映得模糊而温暖。
就像是雪花融化时的模样。
清浅至极。
然而最清浅的笑容,背后掩藏的才是最深沉的悲痛。方泽不知自己的心底为何会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他没有闲暇深究。因为,玄炎又缓缓开了口。
玄炎的黑发随着他的起身而散到了胸前,有一些蔓过了耳际,丝丝痒痒的,像是最柔软的绒毛般挠着他的耳廓。只是,方公子可能有所不知,自九火焚灭后,我的赤瞳便转换回了黑瞳,一直都未曾再变过色。只是当今已少有人清楚知晓当年之事,方公子听了一些失实的谣传,倒也无可厚非。
方典的脸色极为难看。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始终未吐出一个字。
玄炎微微垂下亮若晨星的眸子,长长那个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挡住了所有的眸光。
至于莲印......玄炎蓦然抬起左手,拂去了额前的几缕发丝。
一枚碧绿的莲花印记赫然位于眉心正中。
五片绿色的花瓣错落有致地层叠在一起,碧绿剔透,颜色竟是鲜艳若翡翠。
殿下霎时一片哗然。
莲印啊......
玄炎的手指缓缓拂过眉心,清瘦的五指在绿印的映衬下显得过分纤细苍白,让人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怜惜之情。
它本是朱色。只是因为很久以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变成了绿色。他的脸上再无一丝笑容,仿佛想起了不属于殿中大多数人所能体会的远古时代,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因此显得威严许多,一种崇敬之情在大臣间蓦然扩散,他们彷若跟随着玄炎也到那洪荒之时走了一遭。
陌九渊的身子却轻轻颤了颤。
只是动作太过细小,至于距离他极近的白寻枚都不曾注意到。
白寻枚顿时睁大了双眼。
火神的朱记变色之时他也在当场。
他清楚记得是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玄炎与陌九渊灵力尽竭,再也没有与天帝相持的力量,而南疆最富灵性的蛟龙将它的灵力化作一枚圆石嵌入玄炎眉心,于是玄炎继承了它的灵力,再次与天帝对抗。
那时,北溟南疆的土地由于无法承载这么庞大的灵力而四分五裂。
渊海倒流,淹没无数海岸山林,许多灵兽没有逃过这场劫难。
这是一场劫难。
既是南疆北溟土地上所有生物的劫难,更是陌九渊和玄炎的劫难。
逃不过的情劫。
恐怕,也是他白寻枚的劫难。
只是--
玄炎现在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陌九渊的咒术......不是让他遗忘了那件事和它发生以后的所有事情吗?
......还是说,他的猜测一直就是正确的,玄炎,并没有受到陌九渊所施法术的影响?
毕竟不是没有可能。水火二神灵力不相上下,只是陌九渊心志更为坚定,所以修为更高一些罢了。只是,玄炎不是没有可能挣脱陌九渊的咒术。
--如果是这样,那么,玄炎又为什么分毫没有表露出来?
......
白寻枚脑中一下翻转过无数思绪,却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思路一般,每每到了关键之处就碰到了瓶颈。
脑袋里忽然尖锐地划过一丝痛楚。
什么东西在敲斫着他的的大脑,一下一下,宛如钝了的一把旧刀,迟缓地割着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