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中有人在争吵，声音不大，语速又快，根本听不清在吵什么。
秋水挺直了背，挽着我的手走进去。
本来嘈杂的语声，在这一刻静下来。空旷的堂上只有五个人，齐齐看着秋水，那眼神，是惊讶、仇恨，和......不屑......
不自觉的挡在秋水前面，这些人，都不是友善的。
秋水按住我的肩膀，我回头，正看见他淡定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宽，不想秋水这样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秋水！”陆非瞧见我们，几步跑过来，握住秋水的手臂，“你，你怎么？不是让你们在山下等的么？”
秋水一笑，“我来不得么？”又附在陆非耳边轻声说，“放心，小寒已经吃过朱露了。”
陆非一愣，把我拉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看着倒是好多了，昨儿晚上你可吓死我了！”
我吐吐舌头，有点儿不好意思，“非非，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你们都不用来这个地方的。
“又跟我假客气是吧！”陆非狠狠的敲我的头。
我抱着头惨叫。
秋水笑着把我拉过去，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旁若无人。又或者是刻意的忽略，这片刻的旋律与环境脱节。
终于，有个人干咳了一声，“二弟......，娘还在等着你回话呢。”
我躲在陆非后头看对面那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老太太，五六十岁的样子，浅棕色衣服虽然颜色素雅，样式做工却是极讲究的，花白的头发挽着翠玉金钗，一脸的庄重，可是看着秋水的眼神，却是仇恨......，也许不单单是仇恨那么简单......；老太太下手是个中年妇人，指高气昂，花枝招展，身上头上的颜色比蝴蝶还要多，可是长相，嗯，反正不及我家秋水万分之一！蝴蝶身边是个女孩儿，比陆非小一些吧，长得倒是机灵可爱，可是她用那么高高在上的眼光看着秋水，好像，好像谁都比她低一等似的，不喜欢她！老太太的另一边是个中年男人，低着眉眼，看打扮像是管家。
陆非收起笑容，转身看着陆凡，“大哥，我已经说过我来就是为了要朱露，失窃与我无关，你不信，又何必来问我？”
“哼，就这么巧？你来了，朱露就丢了？分明是见我们不给，你就去偷！”蝴蝶尖着嗓子叫。
讨厌啊，讨厌啊，我捂着耳朵看看秋水，正巧秋水也正对我笑，呵呵......秋水好漂亮......
陆非连看都没有看她，“大哥，朱露现在在哪我不知道，不过是不是我拿的，我们心里都有数。”
“你说什么？！”蝴蝶旁边的女孩儿跳出来，“你逃走时候触动了机关，铁楔上分明就挂着你的一片衣服，如果我再快一些，说不定就当场抓住你了！”
陆非冷笑。
秋水看了看那女孩儿，上前对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夫人，是什么样的证物，能否让我们看看？”
“你算什么东西！”蝴蝶往前几步，指着秋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说话！”
秋水表情淡淡的，“二夫人这样拦着，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蝴蝶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谁见不得人呢！总比你这勾引男人的贱......”
蝴蝶的话没有说完，银光一闪，陆非不知道哪里来的剑，剑尖直指蝴蝶的咽喉，生生将蝴蝶的话封住。
“你......你敢......”蝴蝶死死瞪着陆非，浑身颤抖。
陆非牵了牵嘴角，“你说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着剑平平往出一送，一线嫣红顺着蝴蝶的脖子蜿蜒下来。
“你敢伤我娘！”女孩亮出武器冲上去。
哦，原来是小蝴蝶。
“小华，退下！”陆家大哥的声音。
现场乱作一团，我瞧瞧老太太和管家并没有插手的意思，趁乱跑到蝴蝶身边，往她嘴里塞了颗糖。
“都给我住手！”老太太发话了，底气十足。
陆非拉着我退到一边，蝴蝶已经瘫在地上了，小蝴蝶跪在旁边扶着她。
蝴蝶倒着气，颤巍巍的抬起胳膊指着我，“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松子糖！”我也底气十足，“孝敬阿姨的！好吃么？”
我听见陆非笑出声来。蝴蝶差点背过去，两眼一翻，扑向老太太的方向，“大姐啊你要给我作主啊！在咱们陆家庄居然有人给我下毒啊......”
小蝴蝶也义愤填膺状，可惜没敢说话。
秋水淡淡的看着她们，转向老太太，“老夫人，现在可以给我们看看那件证物了么？”
老夫人盯了秋水一会儿，向管家点点头，管家恭恭敬敬的送上一块布片，棕黄色的粗布。
秋水拿着布片，看看陆非。
“是我衣服上的，昨天我没有穿着那件衣服，后来发现确实被扯掉了一块衣襟。”
我想起来，就是陆非在山上救我那天穿的那一件。
“那么，这位小兄弟可以给我解药了么？”老太太看着我，似乎还微微笑了笑。
我也笑，“不急不急，三天后才毒发呢！不过如果再教我听见我不爱听的话，那解药可就没了。”
“你欺人太甚！”小蝴蝶又拔出剑，看看陆非陆凡和老太太的脸色，终究没有冲上来。
秋水仔细看过布片，递给我，对老太太说，“老夫人，凭这一块布就说是陆非偷了朱露，难以服众，我想知道，昨天晚上朱露失窃前，都有谁进过陆非的房间。”
秋水说的没错，这是一块右边的衣角，靠边脚的地方有个手指大小的洞，粗布的衣裳都很结实，如果真像小蝴蝶说的，衣服是被穿在铁楔上撕下来的，最可能的是洞被扯豁，那留在铁楔上的应该是线丝而不该是一整块布，就算是衣服被扯掉一块，断面的纹路应该是向后拉扯的才对，而且铁楔弄出的穿孔周围一侧也应该有纤维断裂的痕迹和一些锈痕，可是，这块布太干净了，撕扯的断面也太整齐，就像是，有人从衣服下撕下这块布来，再在上面扎出个洞。
这么明显的破绽，我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老太太依次看了我们一圈，视线在陆凡身上停了一下，“今天先到这吧，非儿的朋友远道而来，也该累了，都去休息吧。”
陆凡接下话，“徐管家，劳烦您再收拾两间客房。”
管家正要退下，被陆非拦下，“麻烦您再准备两个人的晚饭，房间就不必了，小寒跟我一间。”
“我也不用，”秋水把那块布还给管家，过来揉揉我的头发，“在陆非房里加张床吧，我跟他们睡一间。”
第19章
陆非的房间倒不像外面那样冷硬，不过陈设相当简单。
关上门，只剩我们三个，我扑到里间床上，踢掉鞋子，“累死了累死了！”床上铺了薄薄的褥子，软硬刚刚好，我打了个滚儿，抱过枕头，“啊啊啊，怎么是竹子的！”丢掉枕头抱住被子。
陆非坐到床边，一把拽起我，“给我起来！有劲儿叫就是还不累！”
“呜呜呜......”我搂住被子耍赖。
“你别折腾他了，这整一天都在马车上，没吃好没睡好的。”秋水笑笑的也坐过来，轻轻帮我揉着太阳穴。
我蹭蹭秋水的腿，“呜呜，还是秋水好......”
秋水一笑，“也难为你了，居然去下毒。”
什么，什么叫下毒啊，多难听啊！我支起身凑到秋水眼前，“那真的是松子糖啊！是她自己不信的！那么好吃的东西她居然说是毒药！秋水秋水......你要不要吃啊？啊！”后颈一紧，被往后拖去。
“你跟秋水倒是好的很啊！”陆非箍住我的腰，恶狠狠的吓我。
“秋水！秋水--”我伸长手求救。
秋水扑过来救我，三个人打做一团......
玩儿的正欢，忽然有敲门声，是管家大叔带人搬了床和被褥饭菜来，瞧见我们几个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指挥着下人摆桌铺床，若无其事的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多么到位的培训啊啊啊......我张着嘴无声的感叹。
“傻了？”陆非戳戳我的脸颊。
“嗯......”我扑进被子里，“又丢人了......”
秋水跳下床，“快来吃东西吧，饿死了！”
三个人围在桌前，很简单的饭菜，可是吃的很香。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拿筷子指着陆非，“你！你晚上都吃过一回了吧？怎么还吃啊！”
陆非夹了一筷子粉蒸肉，“我不吃，看着你们吃啊？”
猪......
吃饱喝足，我自动自发的摸上床。
陆非乐了，“呦，今儿不闹着要洗澡了？”
我往床上一歪，瞪他一眼，“不洗了，我脏着。”不想在这里多事，显得陆非的朋友多麻烦似的。
陆非摸过来，一把抱住我，嬉皮笑脸，“哪里脏？香香软软的，嗯，清蒸红烧皆宜！”
“你干什么！”我挣啊挣啊，“不许拿我当抱枕！这大热天的！”
“不放！抱着挺舒服的！”
“我跟你拚了！”我手脚并用，开始近身搏斗。
“你居然用武功！无耻！”
“啊！混蛋！”
“秋水！秋水--，我被虐待啦--，呜呜呜......”
再看秋水，嗯，闲闲的正在品茶，笑咪咪的看着我们闹。
恶狠狠的回过头，“姓陆的，我就不信打不过你！”
正闹着，又人敲门。我停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张牙舞爪的档位上......
秋水端着杯子的手停了一下，沉沉的问，“谁？”
“是我，陆凡。”
没有想到他会来，我和陆非同时看向秋水。
秋水也看看我们，站起身要去开门。
“等一下！”我踢开陆非，跑过去拉住秋水，“我去！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让他走就是了。”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儿，“怕得罪他么？”因为这个人一出现秋水就不开心，现在我已经不是一般的讨厌他了。
秋水笑了笑，没说话。
我瞧瞧陆非，那家伙笑嘻嘻的坐在床边，对我点点头，“不能得罪了，他手里还有朱露。”
我想了想，一溜烟跑到外间。
使劲拉开门，人就站在门口，下了多大决心似的。
“陆凡哥哥好！”我送了个大大的笑脸给他。
他大概没想到我见到他这么开心，被我吓得一愣，结结巴巴的说，“呃，你好......”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我能进去么？”
我眨巴着眼睛，站在门口没挪窝儿，“陆凡哥哥有事儿？”
“啊，秋水......在吗？”
“秋水睡了！”我笑啊笑啊，“真可惜啊！”
他又是一愣，“刚刚，不是秋水的声音？”
“听错了吧？”我装傻，才不让你见秋水呢！
他一窘，“......那陆非在么？”
“大哥。”陆非从里间出来了。
我让开门。陆凡进了屋，也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瓶子给陆非，“朱露都在这儿，一瓶是家里藏在暗室里的，另一瓶是我的，可能总共也没有几颗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人。小非，大哥不是想要为难你，我，我想要是你出了事儿，他一定会来的，你知道，上次他来过，你不在，他连山门都没有进就走了，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这么多年了，见上一面，总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陆凡看看我，又看看陆非，“我这就走了，别碍着他休息，你们也早些歇着吧，这两天，大哥对不住你，你别记恨大哥......”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
“大哥！”陆非叫了一声。
陆凡回过身，忽然笑了笑，“别跟他说我来过了，明天你们早些动身，离开这里吧。”
我看着陆凡的背影，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他......应该爱着秋水吧......
有点郁闷的转过头，“非非......”
陆非怔怔的看着手里的药，又看看我，“他始终都是我大哥，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兄弟，是我从未见过的，哥哥，对我来说应该是最最亲近的人。
陆非揉揉我的头发，拉我进去。
秋水正对着茶杯发呆，白玉雕成的指尖落在杯子旁边，一动不动。
“秋水，”陆非轻轻按住秋水的肩膀，“大哥他......他那时也许不知道你的境况，大伯说他把你赶出山庄了......，他其实，一直都很关心你......”
秋水的睫毛动了动，慢慢说，“他知道的。”
“什么？！”陆非吃惊的看着秋水，“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秋水低下头，“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求他，求他救我，......可他转身走了......呵，真是孝顺的孩子......”
“别说了！”我冲过去抱住秋水，“秋水，不说了不想了，我们明天天亮就走，要不，要不现在就走！”
秋水笑着捏捏我的脸颊，“真是傻孩子。”又看了看陆非，“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不恨，可是也不想再见他，就算他是你大哥。”
陆非点点头，坐在秋水旁边，“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你这又是怎么了？”秋水笑了笑，“你是你他是他，你为我做的事，难道我看不见么？”
“秋水......”我扯扯秋水的头发，很担心，秋水自己说没事，可他不知道，每次说到过去，他那种淡淡的从容都会不见，眉心浅浅的锁着，脸上全是茫然，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难为我们的小傻瓜了！”秋水一笑，拉近了凳子把我按在上面，“有些话早就想告诉你了，怕你不爱听呢！”
“不要说......”我死死握着秋水的手。
“傻瓜，不只是我，我想，陆非也希望你知道的。”
第20章
隐隐的知道秋水想说什么，怕他伤心，可是又没有办法拒绝，看着这样清澈的眼睛，没办法拒绝。
那一年秋水刚刚十四岁，少年春衫，长发如瀑，一袭白衣春胜雪。
水晶一样的少年爱上了沉稳敦厚的大哥，微妙的感情如蝴蝶春梦，单单纯纯的仰慕，只是一起读书骑马，相对而笑，便觉得周身都浸在幸福里，甜蜜温暖。
只过了不久，大哥的亲生父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寻常，勃然大怒，要把大哥赶出家门。
秋水不觉得他与大哥之间有什么不妥，不懂一向偏爱自己的大伯为什么生气，出言顶撞。
最终大哥没有被赶出家门，秋水被关起来，以示惩戒。
秋水并不怕暗室，小时候常常与陆非一起被关在这里挨罚，每一次都比陆非先出去，大伯舍不得罚他。
可是这一次，暗室变成了炼狱。
大伯完全变了样子，面目狰狞，把秋水锁在墙上，第一次打了秋水。鞭子上全是血迹。
然后，在少年梨花一般美丽的身子上发泄欲望。
水晶碎了，片片成灰。
几乎日日如此，各种各样的刑具，闻所未闻的药物，毒打，施暴......
那个曾经是救命恩人的人，变成了恶梦，好长一段时间，秋水听见脚步声就忍不住呕吐。
整整三年。
第一年，秋水希望他爱着的人会来救他。
第二年，一心求死而不能。
第三年，秋水不想死了。他还想看到蓝的天，绿的水，白的云。
终于有一天，压在身上的魔鬼胸前透出银白的剑尖，魔鬼倒下去，身后，是陆非。
那天，陆非成了弑杀亲族的败类，秋水成了败坏门风的贱人，众叛亲离。
陆非带着遍体鳞伤的秋水从此离开陆家庄，发誓再不踏入此地一步；陆家庄为了脸面将真相一起埋在了暗室。
我呆呆的听着，好久才发觉自己一直抓着秋水的手，指甲几乎刺进秋水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