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并不大，只关了七八个人，每隔不远就从墙壁上伸出来一条手臂粗细的铁链，沉甸甸的垂在地上，尽头锁在一个人的脚腕上。
按说，单单一条铁链并不能困住高手，可是眼前的人一个个都垂着头，或坐或卧的委在墙边，有人进来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有阿远点起灯的时候，有几个人偏过头去，躲开光源。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爷爷说过，如果长时间适应了黑暗，就算一点点光，也可以让眼睛失明。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仔细辨认着地上的这几个人。
“是你？！”
一个微弱却尖厉的声音，跟着铁链哗哗作响，左手边的一个人影颤巍巍的想要站起来。
我向那人走过去，阿远跟在后面，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个人的容貌，不过看体形，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个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扶着墙一点一点的撑起来，背抵着墙壁喘气，慢慢的抬起头来。
“居然是你！”那个声音嘶哑暗淡，却喊着尖刻的仇恨。
我眯起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黑暗中的人影。
“陆非为了你不惜违背誓言，来偷家里的东西，你居然背叛他，报应！哈哈哈，报应......”那个人背靠着墙支撑着，每一个字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句话说完，撑在墙上不住的喘息。
阿远走到我身边，轻轻扶住我的肩膀。
“他受了伤？”
阿远摇摇头，“噬骨软筋散，混在他们的水里，中者全身无力，疼痛难忍。”
“贱人！”那个人嘶喊了一声，“你跟那个姓江的一样！贱人！你们......”那人忽然咬住嘴唇，抱住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去。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小蝴蝶，陆凡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陆非的妹妹。
我走近了几步，看着她抱着身体抖个不停。走近了才看清楚她的样子，早没了大小姐的模样，头发蓬乱的披在肩上，衣服也没抓破了几处，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你今年多大了？”我慢慢的吐出一句。
她瞪着我，咬着牙不说话，目光狠得恨不得在我身上穿个洞。
我笑了笑，“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吧？”说完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她踉跄了两步，终究没有站稳，摔在地上，“你记住，再让我听见你骂秋水一句，我就把你关在这里，不多不少关上三十年，等你眼睛瞎了，满脸皱纹的时候再把你扔到街上，看看谁还认得这个瞎老太婆就是当年的陆家小姐？”
她死死瞪着我，“有种你杀了我！”
我冷哼一声，“你凭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你？”说完看看周围的几个人，几乎都在看着我们，只有一个人没有看这边，垂着头，看不清脸面。
“那位是大夫人？”
小蝴蝶没有说话，不过目光却看向一直垂着头的那个人。
我看看她，慢慢走过去。
阿远有些犹豫，拉住我的胳膊，“小寒，你要干什么？”
我看看他，“放心，我只想问一件事。”
我看着地上的那个女人，她也同样中了毒，却不像其他人那样萎顿，只是垂着头，没有看过我们一眼，这个曾经掌握陆家的女人，以这样方式保留她的尊严。
我蹲下来，“大夫人，我今天来不是要为难你们，我只想知道，当年陆非的大伯葬身的那间暗室，在什么地方？”
她仍旧没有抬头，手却重重抖了一下，我眯起眼睛，原来她也不愿有人提及那段陆家的耻辱，却容忍别人一再的辱骂秋水，这样的人，也配得到陆非的敬重？也值得阿远为了她左右为难么？
我不再犹豫，转身走向小蝴蝶，一边大声说，“大夫人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有的是时间！”说着在小蝴蝶跟前蹲下来，“陆小姐，我实在很不喜欢你，只好拿你开刀了，不过你不用怕，我只想挖出你的一只眼睛，然后在你的脸蛋上划一道深深的口子，将那个眼球种进去，听说这样弄之后眼球在伤口里是可以生长的呢，我们来试试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一番话说完，小蝴蝶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一双眼睛除了仇恨就是恐惧，哆哆嗦嗦的说，“你......你敢！二哥不会原谅你的......”
“你还知道陆非是你二哥么？”我冷笑，回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大夫人，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本来以为怎么说你也算陆家的血脉，看来大夫人完全不在意啊，陆大小姐，要怪你只能怪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说着捏住她的下巴，匕首在她脸蛋上划下去。
小蝴蝶一声惨叫，血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下一刀，就是眼睛了。”
匕首压在小蝴蝶的眼睑上，轻轻一触就割了进去，她已经语无伦次，想挣扎，却根本抬不起手来。
我正要发力，终于听到后面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在憩园，憩园东厢的正下方，入口是东厢的床下。”
我笑了一下，收起匕首，“多谢大夫人，阿远，我们走。”
这匕首是莫成送我防身的利器，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却是这种情形。
55
过道里，只有我和阿远两个人的脚步声，我扶着墙，看着前面一片黑暗，慢慢靠在墙上。
“小寒！”阿远折回来扶住我。
我摇摇头，“先出去，我没事。”
很冷，地牢里那盆炭火好像没有多少热度。
阿远扶着我走出暗室，夜风一吹，我顿时打了个哆嗦。
阿远叹着气把披风解下来围住我，“我就不该听你的！大半夜的......”
“不过，我们也有意外的收获啊！”我笑笑，揉揉眼睛，不太对，很久没有这么冷了......
“阿远，刚才我那样对小蝴蝶，她亲生的娘却始终没出声儿，她不在那间屋子么？”
阿远帮我把披风系牢，“那个女人出卖陆家，我们攻进去的当天被大夫人杀了。”
我愣了一下，哦，原来是内奸，原来，大夫人也会亲自出手的。
“你刚才说意外收获，什么收获？”
我摸出一颗朱露含在嘴里，慢慢呼出一口气，才说，“我啊，没想到你娘居然没有让人看守他们。”
阿远点点头，拉着我的手在黑暗中穿行，“噬骨软筋散毒性很强，解药在我娘手里，她当然放心。”
“所以啊，今晚的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阿远，不要告诉你娘，那间暗室是陆家七年前填起来的，你娘应该并不知道，找信得过的人偷偷的挖开吧，一定要保密，实在不行，就把地牢里那几个人毒哑了，免得被你娘发现。”
阿远愣了一下，停下来看看我，“他们......都是陆非的亲人......”
我也愣住，半晌才慢慢的说，“是啊，他们是陆非的亲人，我明明知道，可还是讨厌他们......非常的讨厌......那天陆家庄出事的消息传到，我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我甚至觉得陆非也没有必要为了失去这样的亲人而伤心......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坏？很......”
阿远沉默了很久，叹看口气说，“我不知道，在我眼里，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说不上是坏人，罪不至死，我娘本来是那么好的人，可她现在......怎样是对，怎样是错，哪些是正义公理，哪些又算是奸恶邪佞，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也许真的应该像你说的，不去理会这些，自己想怎样，就怎么样......”
回到阿远房间的时候，我终于暖和过来，阿远拢起了两盆炭火，抖开被子说，“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天快亮了，别折腾了。”
我点点头，爬到床里侧，拉过被子裹个严实，真奇怪，明明很冷，额头却有汗珠......
阿远在我旁边躺下，却不睡，“小寒......这里......就是憩园的东厢房，你想要挖开那间暗室，是为了什么？”
我吃了一惊，“这里？就在这个房间里？”那间暗室，囚禁了秋水整整三年，几乎毁掉秋水和陆非的暗室，就在我的正下方？
我怔怔的看着阿远，半晌才转回来，“那，那真是老天帮忙，在你的房间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挖开就容易多了！”
“你想找什么东西么？在那间暗室里？”
我笑了笑，“我能找什么东西？阿远，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早做打算的。你娘......现在她是逼你去杀人，以后呢？她那时候就能给你下毒，我真怕她以后会......对你......，那时候，你怎么办呢？她不知道这间暗室，挖开它，往后万一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也好有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小寒，原来你......你是为了......，我还以为连你也......”
“傻阿远，不管今后我和陆非的结局如何，你总还要面对你你娘的，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跟她动手，万不得已，你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我只怕她不会放过你，不管怎样，你总得有个藏身的地方，缓过一时三刻，总会有办法......”
阿远定定的看着我，然后把我揽进怀里，用力抱住。
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阿远在我眼里就像个孩子，一个在阳光地下，没有一丝阴影的大孩子。现在发生的这些事让他进退两难，我没有什么能帮他，除了告诉他那些歪理，我什么都不会做。
那间暗室算是老天开眼，无论如何，我不想在经历分别了。
阿远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找了人开挖，不过因为是冬天，天寒地冻，再加上山庄里都是砌的实心的土炕，想要挖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开始致力于颠覆小莫猪的是非观，不知道为什么，小猪认定阿远是坏人，任我说破嘴皮子也不肯放弃原有立场。这点比较难办，因为陆非不会一直没有动作，一旦与阿远娘发生正面冲突，恐怕只有阿远能保护小猪的安全了。实在不行，我打算叫阿远先把小猪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远越来越忙，越来越憔悴，我已经很少能见到他。他常常一整夜都不会憩园，不过他安排的人总在，阿远娘不来，我和莫莫又从来不出去，倒也没什么事。
于是节奏重新变慢，我有时会发呆一整天。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安静就越没有真实感。常常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边我跟着哥哥离开家，我们受了很多苦，走了很长的路，努力的想要厮守在一起，可是有一天哥哥死了，我做了一件无意义的事，希望能继续和哥哥在一起，没有死成，却掉进了另一个梦境，这个梦更加离奇，我和一个人在一起，有了朋友，经历生死，有一天这个梦会醒么？梦醒了，我又会在什么地方？身边会有什么人？
又是一个夜晚，阿远没有回来，莫莫已经睡了。
我披上衣服，举着蜡烛转到阿远房里。
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人，不过阿远安排的暗哨应该都在的。
我轻轻掩上门，把蜡烛放在桌上。
屋子里还留着炭火，是预备着阿远回来过夜的。床还在原处，我掀开床围上的布帘，取下木头隔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能容下两人左右，并不深。还没有挖通。
我装上木板，放下围布，坐在床上发呆。
那间暗室就在下面了，秋水，你那时......一个人在里面，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帮你，你害不害怕？你一定恨过，绝望过，可是你终于还是等到了那一天呢。我看着地上淡淡的光晕，也许，秋水才是我们中间最坚强的一个。
蜡烛爆了个灯花，我回过神，站起身回房。
我没有拿烛台，阿远也许会回来，那样的话屋子里留盏灯比较好。他太累，太紧张了，也许没有多大作用，但灯光总会给晚归的人些许安慰。
门关严，我站在回廊上看了看天上，云很厚，说不定又要下雪了。
好冷，我一点都不喜欢冬天，夜里太冷，太静，连虫鸣都没有，这样很容易会意识到......孤独......
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我往回走，步子很慢，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被许多搅在一起的念头塞得满满的，理不出头绪。
我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停下脚步，我的感觉并不敏锐，但我觉得身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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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停下脚步，我的感觉并不敏锐，但我觉得身后有人。
如果真的有人在后面，停下来绝对不是好主意，我很快决定继续走，当作没发觉。
刚刚抬起脚，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靠过来，我一惊，来不及发出声音，嘴巴被从后面捂住。
条件反射，手肘猛地向后击，同时低头，身体向另一侧退。身后的人似乎早有预料，一手挡住我的手肘，另一手顺势一带，重新制住我。
“小傻瓜，是我。”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身体好像忽然暴露在冷空气里那样一颤，迅速的回过头。
他整个人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在微弱的月光里闪着光。
“非非！”我扑过去，死死抱住他。
陆非低低的笑，搂住我摇晃，“嘘，小声点，别让外边听见了。”
我埋在他怀里不出声儿。我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陆非不在，我也可以过的好好的，可实现在，在他怀里我才知道，一点都不好，我一点都不喜欢跟他分开！
陆非无奈的叹气，抱起我闪进房里。
这个家伙，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啊，就算知道房里没人，好歹这里也是阿远的房间啊......
“小傻瓜，有没有想我？”他仍旧抱着我，低声问。
我在他怀里仰起头，借着烛光细细的看他，说不出话。
陆非一笑，拉我坐在他腿上，“小寒，你生我的气了？”
我眨眨眼睛，“什么？”怎么会生气呢？我只是想他，担心他。
陆非抚着我的脸颊，“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分开，却还是由着阿远把你带到山上，可是小寒，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在连水遇到阿远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看着，后来你到了山上，再到这里，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小寒，你没有被丢下，知道么？”
我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颈窝里点头，“非非，这些日子，你都好么？你打算怎么办？”
陆非的手顺着我的头发梳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的，我们准备动手了，慢则三日，快则一日，我们会攻入陆家庄，小寒，我没有办法分出人手保护你，所以不能先把你送走，到时候我会尽快找到你，你要保护自己，明白么？”
我点点头，“你从哪里找来的人？”
“洛老爷子的人，还有莫成的，他已经稳住了京师的局面，把他的人手直接从京师交给了我，我们的人都是高手，夺回陆家庄不成问题，何况现在他们所依仗的朝廷的势力已经失势，我料想行动不会太困难，就怕他们被逼到穷途末路......小寒，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直到我找到你！”
“我知道的。你刚刚说，莫成稳住了京师的局面？他，他去京师了么？那凤栖还有谁？秋水呢？”
“我们动身后不久京师那边就有了动静，莫成即刻起程，秋水，周严还有小宁都是一起走的。”
秋水他......跟随莫成去了京师？那是不是说......他已经决定和莫成在一起了？
“小寒，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那天一定会很混乱，你一定要......”
“好好保护自己，我知道的。”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不放，“非非，你自己也要小心，阿远娘现在最想要的大概就是你的命了，我真的很怕......”
陆非将我的手包在手心里，贴在他的嘴唇上，“小寒，我知道你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可我不但不能给你那样的日子，反而将你卷进来......小寒，等这件事结束，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不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