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扶在我肩上的手却没有动作，声音也回复平静，“把门关上！”
那个人哼了一声，还是回手关了门。
雾气被冷风吹淡了些，慢慢看清那人小小的个子，一袭白衣，居然是，居然是......小宁！
“昨夜收到信就动身了呢！我很厉害吧？”小宁几步跳到木桶前面，得意的炫耀，看到我时吓了一跳，直勾勾的盯着我，“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秋水淡淡的说，“回房再细说吧。”
连英帮秋水把我裹起来，又叫连虎去旁边的屋子加床板。
我有些不好意思，拉住她道谢。
连英笑着敲我的头，“跟我客气什么？你的朋友终于找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我这可没有多余的屋子了，只好单加块床板，委屈你们了！”
小宁可是一点都不客气，追着连英细细的问我当初的状况，后来又是如何医治的。
我看看秋水，“那个，你不是独自来的么？”
秋水笑笑，“开始是的，不过莫成的人先到了连水驿站，要我等上一日，说小宁随后就到，万一你们受伤，也好有人能医治。昨夜我找到你，就差人给留在镇上的小宁送了信去。”
怪不得，秋水并不急着看陆非的伤势，用朱露就好像吃白菜那么不吝惜......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
晚上只吃了很少的东西，我躺在床上，右手放在陆非的左手上。
非非，小宁说你能好起来呢，真高兴。
他说他有办法，过不了多久，你就会醒过来了。
你又可以站起来，可以习武，可以和秋水在一起......
然后我......我......
非非，本来我想，他们找到你，救了你，只是这样而已。
再后面的故事里，不会再有我了。
可是现在，秋水来了，却没有接你走，反而把小宁引来。
再让他把我留下来，只带你走，怕是不可能了。
可是......
秋水似乎在外面和连英说话，声音很低，听不太清。小宁跑过来，喊了句什么。
小宁蹬蹬的跑进来，掀开被子哧溜一下钻进来，“往里点儿往里点儿，我今天和你睡！”
我吓了一跳，侧过头瞪着他。连英本来为他和秋水准备了房间的啊。
小宁扁扁嘴，“那个......我可不是怕黑才来的。”
我笑了下，可是笑容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不知道摆出了什么恐怖表情。
小宁很明显的怔住，然后干笑了一下。
我抿抿嘴唇，“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
“你非要睡在这儿，半夜起来，要是被我吓到，我可不管。”
“什么啊！我才不怕呢！”
过了一会儿，小宁戳戳我的胳膊，“小寒，我能医好你的。”
“嗯。”
“真的！”
“嗯。”
“你不信我......”
“......”
“人家那么远来找你，你居然不信我......呜呜呜......”
“......”
“那么久不见了，你都不想人家......都不理我......呜呜......”
“小宁，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件事？”
小宁皱皱鼻子，“什么事？”
“我......”迟疑了一下，“我想离开这里......”
“什么？”小宁眨着眼睛，“嗯，我们是要走的，这里什么都没有，医药也不齐全，等陆非恢复些元气......”
“不是一起，是我。”
小宁半句话卡在嗓子里，“你，你说什么？”
我的手仍然放在陆非的手背上，却感觉不到温度。
“小宁，我不能让陆非看见我这幅样子。”
小宁的眉拧起来，“我说我可以医好你的，你不信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可以医好？”
小宁咬咬嘴唇，垂下眼睑嘟哝着说，“就算，就算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也要比现在好很多呢......”
“不光是我的脸。我现在，只能算是废人一个，手脚都动不得，吃饭，喝水，上厕所，就连在床上翻个身都离不开人，时时刻刻都要人伺候。这样的我，只会让陆非内疚，时日久了，就是负担。”
“他的命是你救的！他敢烦你！”
“不是的，再深的情，也熬不过经年累月的付出，熬不过长久琐碎的劳碌。这道理我懂，不是他负心，也不是不爱我，只是，人性所至，本来就是如此。
“何况他还有秋水，没有我，他们还是一对神仙眷侣，实在没有必要拖上我这个......”
“哼，这些话，你怎么不对秋水去说？”
我瞪他，当然不能和秋水说的，说了，一定走不了......
小宁翻过身抱住我，嘴唇贴在我耳边，“你就会欺负我......我才刚来，你不问我一路累不累，不问我冷不冷，还说这些话来吓我......”
我皱眉，“我......”
“小寒......”小宁的额头轻轻蹭着我，“别说这种话。我认识的小寒，不会因为这种事逃走的。”
小宁闭上眼睛，轻轻说，“这一路上，我们不停的收到关于你们的消息，坠崖，负伤，失踪，没有一个好的，到今天，我才算知道了你的是怎么过来的。
“最初，陆非重伤，你是好好的，可是等走出雪原，陆非还是那一处创伤，你身上却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我听连英说，找到你们的时候，所有还能御寒的衣服都在陆非身上......
“扪心自问，换成是我和周严，我可能不会为他做到这一步。我可能会带他走上一段，但当我发现没有办法带他走出去的时候，我不会硬拖着他直到耗尽我最后一丝力气。换过来，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他能为我做到这一步。
“小寒，你让我们都没想到。
“可是你，你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想想？
“为什么你最先放弃的永远都是你自己？
“难道你拼了命救他，不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么？”
小宁没有容我回答，接着说，“就算你可以离开他，那么秋水呢？他爱你至深，你也要离开他么？”
68
曾经看过一部武侠电影，几个站在自我巅峰的人在河上纵情歌唱，“沧海笑，滔滔世上潮，浮沉随浪寄今朝......”那歌声沧桑嘹亮，只是弹剑而歌，便是说不出的洒脱坦荡。
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那样的随性潇洒，好几个日出日落，我始终想着如何逃走。
直到那天秋水拨着算盘，貌似不经意的问我，“还没想到要怎么逃走么？”
我怔住，张了张嘴，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宁包好我的脚，贼贼的瞧瞧我们，起身跑出去。
秋水合上账本，抬眼看着我，微微一笑，“你真以为我费尽心思找到你，就是为了让你再从我身边逃走的？”
我又怔住，瞬间想起小宁说秋水喜欢我，当时不过当做一句戏言，哪想到秋水会这样说？
秋水看看我，用不在意的语气继续说，“有那个精力，不如想想我和陆非你要哪一个。”
我几乎被自己呛到，这，什么时候轮到我来选的？
秋水却又笑了，嘴唇优美的弧度在我眼前放大数倍，又说，“算了，等陆非醒了，我自己和他说，反正是我喜欢你的，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说完悠悠然的晃出去，指点那些刚刚运到的物资要放在什么地方。
和我没关系？？？我瞧了瞧躺在一边的陆非，扑倒......
小宁巴着门边探头进来，乐得阴险，“要我说啊，论这份悠然豁达，你们谁也比不了秋水。”
我瞪眼，“你又知道了！在一边看笑话！”
小宁咧咧嘴，晃荡着走进来，“怎么？人家秋水说的不对么？你能决定要秋水还是要陆非么？”
==|||这不是重点吧......
再说......喜欢我？秋水这样的人会喜欢我？轮也不会轮到我吧？从陆非莫成到小宁周严，哪一个不比我强百倍？
一定是秋水不愿我自暴自弃，故意这么说的。
说起来......我看看小宁，“你来这么久，也没见你跟周严传信，他来找你么？”
小宁怔了一下，沉下脸来，“提他干什么！”
“你们又吵架了？”
小宁哼了一声，黑着脸走了。
居然，没有跟我回嘴？！以往周严得罪他了，可都被他骂的一个头两个大。
大概这次吵的比较凶吧？
晚上的时候问秋水，秋水笑嘻嘻的看看我，“啊，京师平叛的时候敌军抓了小宁做人质押在阵前，周严还是下令放箭，可能因为这件事吧。”
什么可能，根本就是一定！
周严，就算是为了效忠，也过分了......小宁心里没有国家天下的概念，这个带着山谷灵气的孩子，能跟着他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信任，可是周严却能不顾他的性命......
怪不得，他说也许不能为周严做到那一步，也不知道周严能为他付出什么......
“那小宁......”
我的话开了个头儿，被秋水悠悠打断，“你精神很不错的样子啊，不如想想自己的事吧。”
==......又提这个......
秋水笑一笑，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在灯下细细的看，“已经开始好转了呢！还疼么？”
“嗯......不会，只是痒......”
“痒是好事啊，说明正在慢慢的恢复呢！”
秋水将外衣脱下来，又解下棉衣搭在床边的凳子上，很自然的掀开被子在我旁边躺下来。
“那个......”
“怎么了？”
秋水侧过头来看着我。
“那个，小宁一个人......他......”
秋水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侧身把我播进怀里，“睡吧。”
隔着薄薄的棉布衣服，秋水的体温缓缓的温过来。在秋水怀里，我第一次惶惶不安。
喜欢么？秋水喜欢我？为什么？凭什么？
“明天开始小宁要帮陆非施针。”
“啊......，那，陆非是不是快要醒过来了？”
秋水沉了一下，“也许吧，也许明天就醒过来，也许还要很久。”
明天......
“他醒了之后，你是要我留下，还是离开？”
我抬起头，秋水也正看着我，他的眼睛比星辰还要亮，比夜空还要深。
“还是没办法决定么？”
秋水笑了一下，很浅，未达眼底便已化开。
“我说的那些话，让你很为难吧？
“我明白，你想要的爱情，一对一的爱情......
“你一定会想，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么任性？为什么可以这样不顾别人的立场说出这么任性的话？小寒......会因此讨厌我么？”
“我......”
秋水轻轻打断我，“可是就算被讨厌我还是会说出来，不然你这样迷迷糊糊的，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经历过的事让我知道，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不能挽回。我曾经试过放手，陆非带你离开凤栖，我独自留下，可是我差点失去你们。所以这次......”秋水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小寒，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动心过，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放手？
“陆非救过我，可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他拱手相让，等他好起来，我会据实相告，到时候他要怎么样，就是他的事了。”
“可是，可是......”我皱着眉，觉得大大的不妥，可是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秋水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温柔安静的，他对陆非很好，对我很好，对周围的人都很好，钱庄的管事，莫成府上的老管家，所有人都觉得秋水温和有礼，从不会为难任何人，所以秋水说出这番话来我有些惊讶，这话太冷静，将是非划得泾渭分明，但也只是惊讶，他说的没有错，没有什么可以成为让他放弃的理由，没有谁有资格命令谁。
“两个人可以相守很好，想想就让人羡慕，但是为什么有了陆非，我就不可以在你身边呢？我不乞求，也不要施舍，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可以远远的走开，再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但如果不是，我要属于我的那份爱......”
“秋水，我不是......我现在......”
“因为你的脸么？”秋水看着我，眼波沉静如水，“如果你这样在意，我可以毁了自己的脸来陪你。”
69
秋水的话，让我再没有理由可以反驳。
他太洒脱，似乎对其他的一切都不看重。他说他会对陆非讲明一切，他说我们之间的一切其实都很简单，他甚至安慰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或者他变了心，只要知会一声就好，谁也不需要觉得歉疚或是无法开口。
这样的秋水让我吃惊，仿佛今天才是第一天认识他。
这样的秋水也更让人心疼，在他微笑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在他努力让我没有负罪感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伤害他自己，他不知道他本来明媚温暖的笑容多了苦涩，也看不到自己眼底的孤独寂寞，他把自己的痛苦藏起来，只是为了让我安心。
我没有再拒绝，也不再犹豫不定。
我开始坦然的依赖秋水，不去管自己笑起来样子有多可怕，秋水说的对，从我看到他的那天起，那种喜欢在他身边，喜欢看着他，跟他撒娇的心情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他是陆非的朋友，在我坚持认为自己不会再爱什么人的时候，秋水早已经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等待，等着我发现。
但是，想到陆非醒来的时候要怎么解释，心里还是会忐忑。
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小宁帮陆非施针，加上一车一车的药材，虽然没有立即见效但据说有好转的迹象，至少陆非的脸色确实好了起来；秋水接管了酒楼那一点点股份，但没有真的用心去经营，他调度的大量物资纷纷运到，按秋水的说法，我们要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衣食住用一样也马虎不得，若不是因为冬天地冻得瓷实，他还要盖几间房子出来；村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秋水和小宁的大手笔，渐渐的不像开始时那样亲近，眼光中多了别的东西，还好连英连虎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性格火爆的女猎人照样敢把吹胡子瞪眼的小宁拎起来关柴房。
还有一件大事，嗯......，黄毛儿跑来了......
那天本来出去打猎的连英早早回了村子，说有只狼被她打伤，一直跟着她回来。村里人立即紧张起来，狼是会复仇的，要是真引来了狼群，这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怕是保不住了。有经验的猎人要带领大家做准备，说是入夜了狼群会来偷袭，还没等大家动手，那只受了伤的狼竟然不怕人，大模大样的走进村里，猎人们一时摸不到头脑，那只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三蹿两蹿蹿到了我的屋子。
那当然不是狼，那是黄毛......
短短的时间里，黄毛长大了很多，已经是大狗的样子，才会被错认成狼。
那天我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只“狼”蹿上床扑倒我，尖牙正对着我的喉咙，可是然后......大舌头开始舔我的脸......
我是很开心的，可是抱住黄毛儿我却哭了，那些布满全身的斑驳的伤痕，那不敢着力一直都在颤抖的爪子，还有眉骨上两寸来长，还翻着皮肉的口子......我的小黄毛儿，那个原来只会在地上转圈追自己尾巴，只会霸占着我的枕头要糖吃的小狗，现在回到我身边了......
半夜黄毛儿跑出去一次，早上回来的时候叼着我放在连水的那只背包颠颠的进来，将背包放在地上，然后来舔我的手心。
原来，真的是它叼走了......
还有一件事，秋水来了之后，莫成的信偶尔会送到，不过因为路不好走，前后只有两封信，两封信里都提到了周严，第一封里说周严辞官了已经离开京师，不知去向，第二封里面有一页纸要转给小宁，纸上只写了三个字：蝴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