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朝低头一看,是小狐狸恶狠狠地咬著卫七的腿不放,眼见著裤管上都浸出了血,穆良朝才笑了笑,对小狐狸说:"好了,弟弟,别咬了,一会儿累坏了。过来哥哥抱。"
小狐狸翻眼看了卫七,再看看穆良朝确实没事的笑脸,才松了嘴,一蹦蹦到穆良朝怀里,拱著拱著地邀功。穆良朝温柔地笑笑,揉揉小狐狸的毛,道:"弟弟真乖,知道保护哥哥了,一会儿哥哥给你做好吃的,奖励你,好不好?"
小狐狸连连点头。一人一狐不理正在甲板上大呼小叫的卫七,施施然走进舱内。
7
卫七在穆良朝眼里已经成了脸皮厚的代名词。纵观前世今生,穆良朝也没遇到过这种人。明知道别人知道他在装,他还装得不亦乐乎,装得专心致志。装假,与他的本性完全融在一起,简直难以说得清楚,哪个样子的他才是真的。
日复一日,那个傻子卫七天天如常地来面馆,吃一碗面,坐在老板专座上与小狐狸玩。只是穆良朝再没有象从前一样,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那种喜爱随著真相的来临消散了。
但穆良朝也说不清楚自己对卫七的观感是好还是坏。虽然那种出於喜爱的亲密不见,但自己并没有把他设定为拒绝来往户,他一样是想来就来,而且还搭上自己的一顿非卖品的家常饭。自己虽没给过他什麽好脸,却也把他视为平常,一来二去,卫七就混成了穆良朝的亲人,虽然这个亲人不清不楚,遇到点事,嘴紧得跟蚌壳似的。
日子没有任何意外地进入了中秋。家家团圆的日子,穆良朝不想呆在屋里任四周的喧嚣把自己的心打成伤感。很务实地自己做了些糕点,打了些酒,租条船,抱著小狐狸,准备海上赏月去。
整个海洋象一碗漂亮的汤,而海上各式各样的船就是大大小小的葱花。今晚,很多人与自己一样的想法呢。穆良朝叹口气,把船驶得远了些,丝竹声变得遥远,继继续续随风飘过来。月光正打在头顶。穆良朝突然好想抽支烟。这个身体虽然没有烟瘾,但这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夜晚,除了烟还有什麽能够排解?
月光太明,天上看不见星星,全洒在了海里。碎了的银辉随波荡漾,明明灭灭,让人把整个心都沈进去也不够,把每个人都沈淀下来,让每个人都心醉。
"弟弟,你说,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弟弟,你不知道,以前我觉得生存很难,什麽都是煎熬,没个尽头。终於,我以为自己解脱了,谁知道老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当然,我不是在怨,我能遇到娘,遇到你,我真是幸运。"
穆良朝靠在船舷上,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著小狐狸的毛,右手拿著酒壶一口一口地灌。嘴里喃喃著:"现在,生存不难了,可我一样没用,娘走了,我无能为力。连娘的坟我都找不到了,我是个笨蛋,是不是?弟弟,我谁也保护不了。自厌自弃的生活没滋没味。唉......人怎麽就这麽不满足?弟弟,我挺羡慕你的,我与你换,我去当一只旷野呼啸没心没肺的小狐狸,你来当面馆老板好不好?好不好?......"
小狐狸没办法回答穆良朝,只能用担心的眼神看著他,伸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穆良朝被舔得痒痒的,笑了起来,抱狐狸入怀:"还是你乖。弟弟,我们相依为命吧。"小狐狸闻言拱了拱头,算是回答。一人一狐月光下随船轻轻摇,一口酒一句胡话,虽有感伤,倒也惬意。
"兄台,独酌不如对饮,赏脸一起喝一杯?"一个男声从头顶上飘过来。
穆良朝抬眼看,是一艘比自己的般要大很多的船,一年轻男子倚在船栏杆上,举著酒杯对自己说话。背著光,看不清样子,只有咧开嘴的白牙好象在笑。穆良朝已然有些醺然,动也没动,懒懒道:"你来,我请你喝。"
那男子明显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哈哈一声笑,一抬腿就飘了下来。确实是飘,站到穆良朝的船上的时候,穆良朝连一丝船身的摇动都没感觉到。有些惊讶地眯著眼睛看了看此人,年纪甚轻,也是富贵公子哥儿的模样,与卫七不同的是,此人气质张杨,一身暗红色的缂丝袍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奢华靡烂。笑容很灿烂,一点也不管月光这麽忧伤。眉眼斜飞,怎麽看都是个风情万种的花花公子。穆良朝没遇到过这种人,只是点点头,指了指边上的位置,算是打了招呼。
见穆良朝如此,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月光下看起来更具魅惑。半分不顾忌那一身几十两的华服,也学著穆良朝躺在甲板上,靠著船舷。这船小,这麽一躺就与穆良朝肩并肩,头挨头,气息可闻。穆良朝不擅与人如此接近,眼下的情况,不由一僵,想著同是男子,应是无事。半天才恢复过来。
"在下范离,不知兄台......?"自称范离的男子,毫不客气,抓起穆良朝自制的糕点就吃,边吃还边呼好吃。
"我叫穆良朝。"穆良朝学不来拽文,随口一句。
"穆穆良朝的穆良朝?倒是清新得很,与兄台的气质很相配。"范离说著,上下打量了一番穆良朝。
穆良朝挑挑眉,被人夸奖外表心中很别扭。发挥自己沈默的本能,不理他,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月光。
"穆兄是卞城人?"
卞城?穆良朝头有些晕,再加上从来对这世界的一切不上心,这一问之下著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指自己所在的这个城池。於是点了点头。
"怎麽会中秋团圆之夜,孤单一人海上赏月?"说这话的时候,范离的声音低沈,头凑得更近了些,气息有意无意地刷过穆良朝的耳朵。怎麽奈穆良朝前世到今生都是处男一枚,对情欲之事完全不解,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把头往边上侧了侧,连带还瞪了范离一眼。范离见他这样,更觉得有趣。
"谁说我是一个人?没看见弟弟吗?"
范离转过眼光,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狐狸正不满意地瞪著自己看,不由一愣。仔仔细细地看了小狐狸一遍,才抬起头,面色已不见了调笑,道:"这是......你弟弟?"
穆良朝没有纠正范离的错误,这小狐狸虽然与自己不同种,但与自己是最亲的,说是自己弟弟也无不可。於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范离见此情景,突然欺身过来,一把抓住穆良朝的脉门,穆良朝使劲挣,可根本使不出劲儿来,当然也挣不脱范离的手,不由地皱起了眉,瞪住范离。
过了半晌,范离突然抬头,一脸严肃,好象完全换了个人,用高高在上的语调问道:"越宁,是你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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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看够了别人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知道是出於自尊还是出於自卑,穆良朝对於这种态度最是无法忍受。别人高傲,他会比别人更高傲。此时的穆良朝便是如此。
虽然脉门握於他人之手,使不上力,动弹不得,穆良朝还是扬起了下巴,冷冷看著碎银般美丽的海面,根本不理会明显在局面上强势的范离。
范离见穆良朝如此,送了一分暗劲进去,穆良朝吃痛,身体一僵,但表情不变,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范离看著月光下穆良朝安静的侧脸,竟是比初见时多了一分倔强的美,眼神闪了闪,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轻松卷过在一边非常警惕的小狐狸,小狐狸狰扎两下,却与穆良朝一样,全是无用功。
穆良朝大惊,自己受伤受死没什麽,但小狐狸不行。穆娘去了,自己无能,此时如果小狐狸去了,自己该如何自处?!穆良朝恨自己无能,说是有一身功力,其实半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形势比人强。
穆良朝看了笑眯眯的范离一眼,低声道:"你放开它,你要问什麽,我都会如实回答。"
"这才乖嘛。"范离放了兀自挣扎的小狐狸,松开穆良朝的手,随意地舒展开身体,边吃糕点边道:"说吧,越宁,是你是什麽人?"
穆良朝知道范离的随意放松纯粹是明白自己连半分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事实真是让人沮丧。抱起小狐狸,把下巴搁在船舷上,望向海洋中黑暗的远处,低声道:"我不认识什麽越宁。"
范离没想到这个答案。挑了挑眉,侧过头去看一脸茫然无助的穆良朝,不知怎的,就信了穆良朝说的是真话。
"那你的一身功力是修炼的什麽法门?"
"我不知道。"穆良朝声音木木的,没有生气。
一问三不知,这可不是什麽配合的态度。范离心中有些不爽。范离此生顺风顺水,傲视众生,且不说本身的能力,就是靠这付桃花皮囊,也从未受过如此轻视。
范离左手捏了个诀,轻轻抚上穆良朝的眉心。小狐狸大急,跳出穆良朝的怀抱,想咬住范离的手,但还没近身,空中就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阻隔,撞到晕倒在地。穆良朝见此情景,俯身要去接住小狐狸,却被范离口中念念有辞,轻轻松松抚中。
范离确实不是卫七可比的人物。上次卫七只是让穆良朝被外力推得翻了几个跟头,这次的范离却让穆良朝内脏一阵剧痛,好象身体要裂成碎块,感觉头都要炸开了。穆良朝抱著头,蜷在地上,缩成一团。
范离姿式不变,斜靠在船舷上,冷眼看穆良朝脸色煞白,在船板上不停地发抖。
穆良朝痛得身体的每分每毫都在被针扎,蜷成一团并不能缓解痛苦,只是本能。身体因为疼痛,某些部位已经有些变形,好想死,死了算了。穆良朝想喊都喊不出来,正在想著死能够解脱的时候,突然想到小狐狸,要是自己死了,它必然也活不成。强忍著这抽筋拉骨之痛,慢慢睁开眼来,寻找刚才掉在地上的小狐狸。
范离见穆良朝支持这麽久,还能睁开眼睛,不由愣了一下,脸上的冷笑转为严肃。
眼睛虽然睁开,但半天无法聚焦,穆良朝本能地用起了灵识寻鱼的方式,在颤抖中把灵识凝成一线,刚释出体外,听到范离一声惊讶地"咦"之後,突然感觉心口一烫,散出大量温暖的能量,不到片刻功夫,就散遍全身,所到之处,疼痛消散,说不出的舒泰。
完全醒来,见范离好奇地看著自己。穆良朝不由地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紧紧把小狐狸抱在怀里,眉毛一竖,对范离道:"不知我哪里得罪了范兄,让范兄出此重手?"
范离毫不理会穆良朝不友好的态度,只是一径好奇地盯著他看,半天才问道:"小朝,你刚才感觉怎麽样?"
想到刚才生死一线的痛,穆良朝就恨。这世界怎的如此疯狂,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原因,就下此重手。原来,想安安稳稳当个小人物是如此之难。
"范兄完全可以自己尝试一下。"
"呵,我没办法尝试。这个咒术是用於妖物显原形,於人类无用。所以我才问你。"范离竟然笑了笑,喝了口酒,答道。
"什麽?!"妖物?!於人类无用?!无用的话,为什麽......为什麽自己会痛不欲生?!难道,难道......自己竟,竟,竟不是人?!可是自己并没有变形,难道是这小子法力太低?!穆良朝呆在当处,傻傻地看著范离。
范离笑眯眯地摆摆手,道:"别这麽看著我,我也不知道你怎麽回事。"
"你为什麽觉得我是妖?"
"你的功体本就是修妖的功体,我这麽认为有什麽好奇怪的?"范离不以为然。
"那我怎麽没现形?"穆良朝心中虽然因范离此话大震,修妖功体!这是怎麽回事?!穆娘她,穆娘她......一片混乱中,穆良朝保持表面上冷静,嗤了一声,道:"不会是你法力不足,还要来捉妖吧?"
范离对此类质疑从来斥之以鼻,但今天这种状况,不说个清楚实在无法服人。只好挑挑眉道:"绝对不可能!就算是修成仙的青牛,在我面前都一样是想让他现形就现形,眼下的情况肯定是你自身的问题,与我的法力无关。"
穆良朝"嘁"了一声。这小子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别开眼去,看著海面,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来历。
"真的不认识越宁?"范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良朝一侧头,就见范离离自己只有堪堪的一公分远,赶紧把头往後缩了缩,皱眉道:"你真的是叫范离不叫范近?"
范离闻言大笑,道:"你真是个妙人。难怪卫家小子天天粘著你不放。"
"你是说卫......七?"
"还有谁?!卫家除了那小子还有别人可看吗?!"范离完全恢复了初上船时的花花公子模样,拈一口糕点喝一口酒,完全把穆良朝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自在。
"你来找上我,折磨我一通,也是因为卫七?"穆良朝越想越气,原来麻烦永远是麻烦,看起来再无害,都是要人命的家夥。
"可以这麽说。"范离半点也不觉得这是在出卖卫七:"冲智那老小子每次见我一次夸一次卫小子,我倒是要看看他看中的人有什麽特别。"
说完,看了穆良朝一会儿,突然道:"我本意没有要折磨你的意思,刚才让你受累,纯属意外,我道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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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良朝闻言,深深地看了范离一眼,慢慢道:"要道谦就拿出点诚意来,嘴上说说,没什麽意思。"
"哦?"范离轻挑眉,笑问:"你要什麽?"
"我要......"穆良朝抱紧小狐狸,沈声道:"我要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只是个普通的面馆老板。"
"嘁。"范离斜觑了穆良朝一眼,不屑地下了个定论:"幼稚!"
穆良朝一怒,竖起眉头。
范离接著道:"什麽人过什麽样的生活,你要有觉悟,你没有泯於大众的资本。"
"这个不用范兄操心,在下自认平凡,只要范兄不再出现,相信我的生活可以平淡如初。"穆良朝冷了声音。
"且不论你身世成迷,也不论你是人是妖,就说你现在的面馆,我不去,也自会有人去。你以为卫小七为什麽天天窝在你那里?"范离做出一付长辈提点晚辈的架式,无奈地摇摇头,看著蠢如木头的穆良朝。
是啊,为什麽卫七会天天窝在自己的小面馆里?穆良朝从来没去想过这个原因。卫七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为什麽花耗大把的时间在自己店里装可爱?绝不可能因为自己这个人。
论外财,自己身无长物,那面馆根本不应该放在相府七少的眼里。论形容外貌,自己没有眼前人半分漂亮,比卫七也有诸多不足。穆良朝虽然一直以来没照过镜子,一是屋里根本没有镜子,二是前世自毁容以来,习惯了没有镜子的生活。但从每个食客的眼光看来,自己应该长得很普通。
那卫七为什麽会天天来呢?穆良朝苦思,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样确实可能是招人图谋的东西。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小狐狸。这小狐狸虽然自己认为它是狐狸,但其实什麽品种自己也说不清楚。每日里卫七来都是抱著它,刚才范离也是看到它之後突然对自己发难的,难道它......是什麽妖物不成?穆良朝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怀里的小毛团,眼睛圆滚滚的,与往日一样可爱可人。它是自己的弟弟,自己得保护他。穆良朝心里现在只有这一个想法。
转了几个念头,穆良朝抬起头来,直视范离道:"那,你有什麽东西可以来表达你道谦的诚意?"
范离盯著穆良朝半天了,见他对小狐狸的紧张,也知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天下至宝,任你挑。"
口气倒大。穆良朝不动声色,道:"我想学能自保的本事。"
"拜我为师?"
穆良朝看范离一付公子哥模样,心中一早就看不起,虽然後来手段非常,但让自己叫这样一个桃花眼叫师父,自己恐怕没有办法。穆良朝轻轻摇了摇头:"自学。我要教材。"
"教材?"范离反应半天,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本旧旧的小册子,递给穆良朝:"你运气好,今天刚缴了一本......呃,教材。你拿回去学吧,能学多少,看你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