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开始慢慢变冷了。我用衣袖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字迹,拂净,然后坐下身去,半仰着看着头顶高远的苍穹,长长的出了口气。
泥土潮湿,草叶柔软而舒展,不时有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细小的凉意。放松了靠在墓碑上,坚硬的岩石,有些冰冷,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即使下面就是最亲近的人,也绝不容情,淡漠着冷眼看你,只是上面一笔笔描上去的朱红,还透露着点讯息。
四。
这是唐铎的墓。其实也不是,里面并没有那个生前总是笑嘻嘻的孩子,只有一件染了些血迹的白色战袍,还有一柄断成两节的钢刀。说白了,不过是个衣冠冢,连名字也没有写,只是留了个印迹,是独有我才知道的意义。
战袍是唐衍托人带来的,说是留个纪念。唐铎就算死了也是个王爷,自然不能随便葬在这样一个小树林里,而他能把这样东西给我,说真的,我心里存了些感激,用我们三人都能接受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那把刀,是麟儿从战场上拾来的,也是唐铎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这两样东西埋在这里,我想他也会很开心的。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什么也没有。
人毕竟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不在眼前的慢慢就忘记了。才几个月而已,除了埋掉的,烧掉的,不见了的和死去的,我现在所能记起来的越来越少。快要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说过的话,忘了曾经在一起的时间,什么都快要忘了。所以在这个时候,能多想起来一点也总是好的,比如他第一看见我时澄亮的眸子和嚣张的语气,手里那把夸张的折扇和腰间的小弯刀,总是露出来的银亮的小虎牙,或者是很多年后流露的温柔或者哀伤的神情,生气时的跳脚,一瞬一瞬,不经意时从眼前晃过,刻意寻找,却不见分毫。
死去的人时间被定格在那一刻,活着的人什么也留不住。只是相处了三年而已,太短或已太长。我没有转身,手在墓碑的后面细细摸索上面的字,一竖一横一折。我笑,比起你哥哥赐给你的称呼,或许这样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当初唐衍派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什么都没说。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相信唐铎也不会在乎,一个从不曾存在过的对手,一个还未来的及交锋的敌人,怎样都不会有太大的恶意吧,至少曾经当了十七年的兄弟。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了最后的决定,谥号庄惠,追封亲王。不错,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他的其他几个弟兄死了怕也不会有更好的,毕竟活着的价值不同,死了就更不同。垫脚的石头不总是一样的,要看要登上去的位子在哪里,安定天下镇压的人和取得天下除掉的人,总有些名头上的光不光彩,所以说我还算感激唐衍,毕竟,让唐铎到死都不算太冤。
只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想笑。古人的谥号取得真是有意思,庄惠,字面上的意思是庄重惠雅,唐铎何时庄重过?就算聪慧有个由头,雅却也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但正所谓唐衍他取的好,就在那个庄字上。
庄,古人谓兵甲亟作为庄,胜敌志强为庄,是指战事上的常胜,这对于初次出阵就折戟沙场的唐铎就是个讽刺,而另一种说法,死于原野曰庄,武而不遂曰庄,则是更直面的指责。究竟是谁选了个一眼看不出却把人往死里阴的字眼,不用想我就能猜出来。
所谓死了的人都不放过,活着的人,疯了也只是个小意思。
风有些大了,不过我依旧没有回屋的意思。远处的人笔直的站着,不时有目光撇向这里,我感觉到了,却不动声色。
那日和唐衍挑明了我要走的意思,也是有几分的认真。虽然当时没有想好具体要到哪里去,却总归是出了城。找到了叶辰,正要商量下一步如何走的时候,就被人从里到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一连串封赏的旨意就到了。
唐衍,已不能再这样叫他了,是皇上,在毫无悬念的登基做了新皇上之后,封赏百官,大赦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人自不用说,加官进爵,炙手可热,就连我这样的都封了侯,靖侯,靖役之侯,说是嘉奖在当阳谷的大胜,以及剿灭西狄的功业。除了一堆赏银之外,还有成箱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宫里的奇珍,另外也多了些守卫,名曰保护。
当然,这是皇帝表面的意思,后面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眼下只一条,就是让我乖乖的呆在这里别动。我不知他是在考验我的耐性或是其他,不过他赌我眼下不敢轻举妄动算是赌对了。
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脱身,城里的事情也没有料理完毕,若是只我一个想要藏起来易如反掌,但带了个麟儿,藏蓝头发青眼睛,等于是带了个移动标牌,就算有叶辰的易容术,假发和变色隐形眼镜此时多半还没有发明出来。另外,我也不想让麟儿跟着我偷偷摸摸活下去,总是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者一个机会,让我们从唐衍眼皮底下溜走,再不回来。
想到这里,我忽然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然后从周围拣起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石子,向着远处掷了过去。
"过来。"我对着站在远处因我的动作而停止练习的麟儿招手,让他过来。他这几天的练习不太专心,果然是不习惯我以外的人在身边么?虽然那些侍卫都离得远远的,但是监视的目光却总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让和我一样敏感的麟儿总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麟儿走来,脸上有些运动过后的潮红。我拍了拍地面,他乖顺的坐在我身旁,然后皱了下眉头,抓住我的手。
"太凉了。"
"不要紧,这里比较安静,我有话和你说。"我顺势捏了捏,麟儿果然变得稍微认真了些,向我的方向微微靠拢。
"我想离开这里。"我压低了声音说道,"离开"两个字用手指在麟儿的手上比划了一下。
"要怎么做?"麟儿也学着我小声说道,唇瓣几乎没有动,就算周围有人,也猜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麟儿,我很喜欢这里,若是我死了,埋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忽然一改常态用平常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麟儿脸色一白,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我的表情,忍住了。
"你的身体还没好么?"麟儿尽量配合着我,声音不大,却让不远处的人听了个大半。我微微捏了一下他的手,表示赞许。
"多半是好不了了,不过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关系。"我做豁达状对麟儿笑笑,头顶上的树叶微不可闻的动了一下,仿佛有风吹过。
这次麟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了头,像是想着我话里的意思,脸色却依然有些苍白。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个孩子这么脆弱,看来以后做戏也要事先和他打好招呼。
"主子。"叶辰突然在我身后说道,我起身回头,看见他一脸严肃。
"出什么事了?"
"肃王刚刚被定了罪,通敌叛国。"叶辰简练的说道,声音里却少有的起了波澜。
我哑然,不敢置信的看着叶辰,心里凉了半截。
终于来了么?
□□□自□由□自□在□□□
在此之前:
唐衍苍白着脸色看向前方的秦玥,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周围的气氛像是被凝固了,上书房里太监宫女早早就退下了,此时只剩下跪在地上的秦玥和谢陵两人。
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书柜上水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一个多时辰了,仍是这样举棋未定。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突然想起战场上的厮杀声,兵士的操练声和鼓号声,想起当时在怀州的时候,总是在这样或是那样的声音里和那个人在一起,真正感受着彼此。
摇了摇脑袋,像是想要把这种不合时宜的情景赶出脑中,每次想到叶辛的时候,就总是会想起他临走时说过的话,还有转身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再没有情感,没有伤心也没有绝望,甚至没有憎恨,却是自己最害怕看到的,淡漠。
仿佛是真的可以没有关系了,在那样重重的伤害了他之后。可是如何去解释?突然的离开,把他们扔在那样的险境里,父皇的突然驾崩和那一夜独独对他叮嘱的事情,又怎么能跟旁人解释?
为什么短短十几天就可以改变这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终于当上了皇帝,得到了这个位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不该,也不能,却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最后却为了他而要牺牲他,荒唐的现实。
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突然离开是因为父皇的一道圣旨,兆京的形势即将失去控制,为了能让他更长久的活下去所以自己必须离开,临走交代了所有的事唯独忘记了那张不准确的地图,让秦玥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绕道走了二百多里的冤枉路,仍是没赶上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
想要告诉他,阿铎的突然到来并不是自己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父皇的意思,那个人,自己知道却不能说,让他按照自己的理解一路误解下去,记恨着,也总是记着。却没想到所有的事情叠加到一起,让天平上最后的平衡倒塌,生命中也有不能承受之重,他甚至连恨也没有,就直接选择了死心。哀,莫大于心死,终于还是把他伤到了这个地步。
想要告诉他,他母亲的事的确与自己无关,多年来残留的毒素终是带走了她脆弱的生命,这是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月里发生的事,而他之后看见的那一幕,早在自己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压抑着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等待了这么多天后,依然是未变的结局。甚至在他走后,依然放不下,放不开的找人跟着他,实在是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真的会失去吧,这样放手之后......
该做决定了。唐衍看看桌上摊开的圣旨,手下意识的动了一下,桌上,沾足了墨汁的御笔早已摆放好,只等他批示就可发诏,可是等了又等,却仍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那一夜快马兼程的赶回来,父皇已经到了最后,却仍是用决不可侵犯的威严为他准备好了下一步,甚至是下下一步要做的事。三道谕旨,是事先就写好了的,用火泥封了装在红木箱子里,直接由身边的太监交给他。
所谓密旨,是连他也没有见到的,只有在执行前才有机会打开。这个时候连着三道密旨,不仅没有前例,以后怕也不会有哪个皇帝有如此大的手笔。究竟是什么?自己几天几夜无法安眠,终于在今日见到第一封的时候彻底绝望。
哪里是什么辅定安国之策?父皇早在当初给他的时候就料定他办不到了吧,所以才会一直由长公主保存,时限一百日,百日之后如果无法做到,将由长公主与安国公代行,而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也就别想坐的稳当,得来的一切还要双手奉回,这样的威胁料谁也无法不在意吧。
可是,如何做得到,第一件事就是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自己真的是父皇的儿子么,而皇室也居然真的可以做到如此无情,如果当日在父皇床前的那个人是大哥,是否今日在这里决定杀伐的人也不会是自己,那时的大哥,是否在出手时也会犹豫。
真是一点也不敢去想。
在桌下攥紧了衣衫,唐衍的脸上依然神色不变,自己的血是在一点点变冷,感受到了,却无能为力。
叶辛,救救我吧......
骨肉
秋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仿佛没个尽头。清晨起来的时候,只是一片灰蒙蒙的,夹杂着寒意的晨风里满是潮湿的雨滴,打在脸上刺痒冰凉。看不见什么,耳边依稀有着檐角落下的水滴声,敲打在白玉阶上,寒意顿生。
宫女太监们不敢守在门口,离得远远的站着。诺大一个宫殿死气沉沉,宫门紧锁,精美的雕木纸窗里昏暗一片,连着几日来一向灯火通明的未央宫居然没生起半点烛火,而送入里面的食水,也只是前几日动了一点点,就连昨天晌午的那一餐,如今好端端的摆在宫门口,无人敢送进去,亦无人敢端走。
就这样僵持着,甚至会有人心里产生大逆不道的想法,里面的那一位,如今是否还活在人世?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莫不是羽化成仙了吧?可是这些做奴才的,又怎能揣度主子的想法,刚透露出半点类似的念头,就狠狠的,直接扼杀在萌芽之际。
唐衍此时虽然仍然活着,但是心里八成希望自己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死掉。长大以后,或者说被封了显赫的睿王爷之后,已经无人再敢把他关在这样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了,就连童年惨淡恐怖的经历,也只是作为记忆存在于心中,连带着叶辛小时候的那一份,一起封印起来。
而现在,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正在坐着,并且已经做了很多天。起初也曾害怕到极限,低低的啜泣甚至低吼,像个小孩子似的蜷缩在房间的一角,期待着,会有一个身影从某一个地方钻进来,来把他从这样痛苦的情势中解救出去。可是,没有。之后心就一点点冰冷下去,当然不会有人来,这是皇宫,那个人现在避开自己唯恐不及,又怎会故意跳入这湍急的漩涡里?再说,自己当初选择做到这一步,不就是为了还他自由么?
连续几日神经的紧绷,甚至都开始出现幻觉,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一切,压抑不住的从脑中闪现。可越是这样,心里的痛苦就仿佛积累一般一点点增大,终于啜泣变成了哭喊,低吼变成了咆哮,但是屋里仍是只有他一人。是了,他已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王,门口十步以外的刀斧手不管怎样都会坚决执行他那句"擅入者杀无赦"的命令,所以不会有人来。
他已是皇上了,却为何还要受制于人?那个他现在恨极了的曾唤作"父皇"二十二年的男人,为何要逼自己至这一步?
想笑,眼泪无声的滴落下来。唐衍在昏暗的光线里伸出双手,上面密布着旁人看不见的血迹。杀兄之后是弑母么?父皇,你以为你的儿子当真做的到?内心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又浮现至脑际,几天前接到的第二道圣旨里,"赐死"二字烧的他心里荒芜一片,无可反驳,无法违抗。
要把心里最后的感情一并铲除,连根挖去。就算是再心狠的人也做不到吧,面对的可是生养自己的亲生母亲啊!是无情成就了帝王,或是帝王本就无情,为何那个生前对母后极好的父皇会有如此的旨意,一报还一报,还是十几年来那些感情虚假的只是作为牵制的工具?
想不通透。
唐衍无声的站起,走到房门之前,只是静立着然后抬起一只手推开房门,屋外的宫女太监像是得到了特赦,流水一般涌入屋内,无声的收拾里面凌乱不堪的一切,几个宫女小心的搀扶着新皇上沐浴更衣打理头上乱糟糟的头发,而候在门口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太监总管微微出了口气,伸手轻触了一下袖中的圣旨,又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了手。
一个时辰以后,唐衍已经焕然一新的出现在翠微宫的正殿里。屏退了屋内所有的人,唐衍第一次可以正直着身躯面对水晶珠帘后那个女人,也是如今大晟的太后。
"衍儿几日不见,瘦了许多呢。"低低的女声依旧温婉动听,甚至没有了往日的敷衍或是别有深意的试探,乍听来只是单纯的问候,一如寻常的母亲面对多日不见的儿子。只是这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不自觉的就带了几分诡异,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这已经变成了唐衍的直觉。
"回禀母后,朕......"仿佛是不太熟悉这个称谓,唐衍顿了一下,咬重那个字音,"朕这几日处理一桩难事,没有头绪,故来向母后求助。"
"你已经是皇帝了,比不得以前处处都要问我。"珠帘轻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也只裹了件薄纱的新太后竟然走出内室,赤着脚踩在厚绒的朱红地毯上,一步步走了出来。"不过本宫也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等事情,能难倒了,"稳稳的停在唐衍面前,一只温暖的手伸来握住唐衍的,抬了明亮的眸子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朱唇轻启,没有刻意加重,但是每一字都像砸在唐衍的心里。"皇帝?"
唐衍下意识的抽手,但很快就意识到不妥,便不再动作,任由太后牵了自己走向铺了软垫的椅子。思量着刚才太后所说的话,已经到了唇边的言语,又生生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