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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 第二部 南楚寒春——by狂言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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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顿饭时间,身上微微湿了,他再看看天色,转身就要回入堂里。就在这时,一抹暗色的身影自雨雾中缓缓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站定了脚步,看着那个身影愈行愈近,终于行到药铺门槛外的阶梯下。
"难得,你这次没守时。"他嘴上虽这么说着,脚上却一点也没慢下,两步跨进门槛,等着那人进来。
"有些事耽搁了。"若影收起油伞,随朱鞣榕步入高悬尔德堂招牌的药铺中。
他随着朱鞣榕进入外厅。几个伙计和帐房都在,见若影进来,都点头致意。一个伙计热情地上前接过若影手中的油伞,又看看他背上的篓子,问道:"这篓子......"
"这什么这,我还要验过货才能定价。"朱鞣榕已经先一步发话了。
伙计向若影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吐吐舌头闪边了。
朱鞣榕见本堂伙计如此大胆,本想立即发飙。若影却轻轻一扯他的衣袖,低笑着阻止了他,扯着他穿过了外厅。
甫一进入内堂,一股熟悉的药香便沿着内堂一侧的长廊传来。沿着长廊走到尽头,终于进了一间僻静的厢房,药香味更是浓郁,浓而不腻。
朱鞣榕合上门,侧耳倾听了片刻,才放了心地转回头,口中已是说道:"承旧来了。"
若影讶道:"他怎么来了?"一边转入侧室的屏风后,果然看见早已准备好的药桶。
"他在北燕的任务都已处理完了,就来帮着拓展南楚的实力。也不会呆太久,估计一两个月就走。......水够热吗?要不要再加把火?"
这桶下是一片地炕,在屋外往地下添柴点火,就能保持着水温,设计安排得简洁实用。青年探手进去试了试,道:"就这样足够了,麻烦你了,稍等片刻。"
朱鞣榕上前两步道:"衣服在柜子里,承旧老弟说了,是散彩坊的新作,你穿了这个可别浪费,一定要去一泓阁露露面。"说着便合上了侧室的隔门,退到花厅中坐下。

花厅一时无声。
若影静静地站在水汽中,直过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朱鞣榕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朱鞣榕自己也不会进来。却仍旧不想脱下身上的衣物。对于穷人来说,穿衣是为了保暖;对于家财万贯者来说,穿衣是为了显示财富;对于官员贵族来说,穿衣是为了彰显身份;对他来说,除了避寒,同时也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面对的痕迹。
卸下因沾雨而沉重冰冷的外袍,解下中衣束腰的宽带,一层一层地揭下覆在身上的衣物。而至肌肤裸露于被烘炙得温暖的空气中。
上面斑驳依旧,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伤痕。
若是仔细地看,能看出条形的、块状的,甚至于成片的斑块。有的颜色粉红,有的惨白,有的深陷入肉,牵拉起周围的皮肤,是组织损毁残缺的伤;有的微凸而出,是结缔组织流出凝结伤口的痕迹。
这些斑痕的由来,每一个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却一点都不想一一想起。尽管小伤都已经逐渐消减,可是一些深入皮下损及肌理的地方,药石尚不足以消除。所以不论寒冬酷暑,他都穿着足以掩盖这些痕迹的衣物。
跨入药桶中坐下,掬起一捧煮得青黑的药水敷上脸颊。这处,曾有一块灼伤,不深,损及真皮而已。
衣服遮挡不到,愈合后又肯定会残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所以他切去死皮,又自自己腿上取下一块皮肤,缝合上去。用锐利的刀子,压迫皮肤,慢慢地切割出一片厚薄适度的新鲜皮肤,附带着少量的皮下组织,而后又要仔细地贴合在另一处肌理裸露的伤口,一针一线细密地缝合。虽然做了局部麻醉,但那种在自己身上施刀的经历,无论如何不想再试一次。
药水温度适宜,渐渐沁入被冬雨浸得冰凉的身体,一股暖流随着内息流荡起来,这才终于舒服了些。

这处静谧的厢房是朱鞣榕平日里处理与山庄有关的公务时所使用的。他打开暗阁,取出一沓账本继续翻看,一边用一根削尖了的炭条在另一本草稿上写划。
山庄里的人原本与外面的人一般都习惯以毛笔书写。因嫌研磨洗笔麻烦,能不写的时候就尽量不写。亏得若影奇思妙想,用布条卷了炭条来给他们书写,甚至还为此专门制作了比较粗硬的纸张。
尔德堂自在群竹山庄的庇护下复业两年来,不但抵住了九阳教的倾吞,生意上恢复了旧观,甚至还能反守为攻,与他们不断从小事上寻求新路以提高效率关系密不可分。
外人花上三四日甚至十余日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们常常一日间就可以完满地完成。往来行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做起事来心情舒坦,又怎会不心甘情愿地使出浑身解数。
他正埋头苦算,看了半册结算帐目时,听得吱呀一声,侧房的门开了,扑面一阵暖热的药香水汽。
抬头看去,若影站在暖热的水汽里,面上易容的药水已经清洗干净。他一手被完全隐没于宽泻的广袖下,另一手则轻扯着有些宽松的领口。
"怎么会是这样的衣服?"他有些不悦地蹙着眉问道。
8夕照红衣
这世道怪哉!
就连若影自己也有些犯晕,直到如今。
正因为他已经不是无知小儿,所以才要犯晕。由于他已经活了超越这个身体岁数的年月,兼且不断地积累着知识与技能,所持有的知识已足够让他生存。
可是这毕竟不是他自幼生长的那个现代世界,而是另一个时空。尽管事与物处处似曾相识,却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自出了青阳宫以来,四处游走了数年,真正地处身于人世之中,才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这样那样的不同。
他还记得当年在青阳宫里阅读的书籍手记中,常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还让他以为那些手记不过是天方夜谭、志怪小说,如今看来,原来都是真人真事。
比如说,有一本书上描述一些深谙养生之道的人,如何修养生息,可到两百岁无疾而终。又比如,记载着毒王司徒凝香所创奇毒的一本手记中提到的能将尸体化成一滩黄水的毒粉。等等等等......
在那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过了的。
而如今他切身体会到的就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十五岁那个梅若影了,不论身长体态,甚至于脸型骨骼,日久天长中慢慢地累积着变化。偏圆的脸,如今显现了刚柔并济的轮廓;扁平的鼻梁,慢慢变得稍挺干净;偏黑的皮肤像是蜕了皮似的,渐渐显出鲜妍的色泽。
如果是前世那个世界,不论如何发育,也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除非是因生长激素的过量泌出而患上肢端关节肿大症。可是肢端关节肿大症的患者,骨骼端部会非正常增殖,最终都会变得奇丑无比。
这样的变化该怎么说呢,就像是生物课本所描述的变态发育......相似的例子嘛,就是从小巧可爱的蝌蚪长成满身癞皮的蛤蟆、从软软嫩嫩的大白蛆长成嗡嗡直转的红头苍蝇、从手感茸茸的棕毛虫长成灰不溜秋的蛾子......(旁白:毛虫毛刺扎人且有毒,只有若影这样的变态才会觉得手感好。建议十五岁以下青少年儿童请在长者指导下了解该物的危险性,触摸危险,切勿模仿。)
有些寒,这么说起来,他岂不是自诩为癞蛤蟆苍蝇蛾子之流?难怪颜承旧老是说他没有想象力,是典型的没品味的人。
可是据他观察与攀谈所知,这时空里其他的幼儿都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异......究竟是因为时空的差异,还是因为梅若影本身的奇特呢?

朱鞣榕有些入神,深深感佩颜承旧的眼光之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许多堂堂男儿放着楚芳楼的美女不顾,偏生要到一泓阁北楼的清倌院寻草问柳的心态。
即使若影素喜晦暗的色调,但最适合于他的依旧是张扬飞逸的艳色。若影绝不需要任何色料来衬托,因为他整个人的存在,就能压下所有的色彩。
他肩上垫着一块厚厚的绒布,布上隔着尚滴着水的散发。
一身鲜妍若夕照霞光的红衣宽松地裹于身上,垂坠的布料勾勒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种优美纤韧的身形。
若影只是轻轻地扯着领口,就勾勒出凝然的柔和与张扬,矛盾却平衡的气氛如迷雾般围绕于他周身。红色广衣下的中衣稍紧,如雪白亮的素领宽松适度,正能遮掩住锁骨以下斑驳的伤痕。
只有极少数的友人才知道这些痕迹,而也只有颜承旧才会制出这样的衣服。若是弯腰,锁骨以下的部分若隐若现于衣物的阴影之中,虽只能稍见轮廓,却更引人欲一探究竟。
若影看看对面的大好男儿,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道:"颜承旧让我穿这样去一泓阁?"
朱鞣榕才晃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大声道:"正是。"
"难道你没听说过一泓阁的烬阳是个清倌?"
"承旧老弟说了,既然您如今既然是阁里的头牌,偶尔也该出点力的。也不要做什么,穿这袍子在阁里打个转就足够。"
若影听了,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终是没再拒绝。他坐到朱鞣榕对面的棉垫高背椅上,自己执了茶壶倒了杯茶。
屋里燃着地龙,茶水虽放了多时,却尚有余温。这地龙是只有他预定到来的时间里才燃起的。虽然他从来不提及已经偏于畏寒的体质,颜承旧与朱鞣榕总是能照顾得周全。
在朱鞣榕灼灼期待的注视下饮了一口半温的茶水,想起对面这人现如今已经是南楚黑白两道里小有名气的折骨手,他终于笑道:"不要这么瞪我,穿就穿吧。说起来,这呢料压得精致,是散彩坊里哪位师傅做的?"说着便放下杯子掀起衣角把玩。
红衣垂坠,手感顺爽舒柔,所用不同于别种布料。非棉非麻更非丝绸,而是黄羊绒冲压出的精细呢料。
"是散彩坊老大郑枰钧亲手制的,他要我转告您,您这制呢的方法果然好用,现在其他布坊绣场都没法制出这种料子,客户们都前来订货,捎带着也购去了许多其他品类的布匹,上季的出货已经比去年同期增了八成。至于那飘羽细呢,如今每尺都已卖到纹银三十两的价了。"
若影一听,便即回道:"三十两低了,告诉他提到百两凑个整数,年终清账也好计算。"
"百两?"朱鞣榕有些惊异。
要知道普通绣工月历银子也才半两而已。就算尔德堂药铺雇来的碾药配药的小厮,月支一两纹银已经算待遇十分不错的了。这些人要想穿上飘羽细呢所制的衣服,不知得攒多少辈子的工钱。
若影知他所异为何,便道:"你想想,这料子必须要用黄羊绒毛。黄羊本就只有西秦遛马原那驯养,每年下绒不过百袋,如今都只供给老郑。别说没人知道压呢的方法,就算有人知道,没有原料又怎能制出飘羽细呢?这么金贵的东西,别说卖百两,就算卖二百两我还嫌太过便宜了呢。......你就告诉他,二百两起价,而且要对外宣称是限量供应,这世间有钱没处花的人多了去了。"
"好的。"朱鞣榕不再多言,拿起笔记下。
梅若影做生意,从来都不怕别人嫌他东西贵,更不怕没人来买。只因为他所售出的物品虽少,却都是不曾有人制作出来的奇思妙想。
记完最后一笔,他放下信笺与炭条,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物事递到若影面前道:"你看看这东西吧。"
若影深知朱鞣榕如果面对自己人,越是不正经的时候就越会使用敬语。此刻他直呼自己为"你"而非"您",显然是商谈正事的语气了。
他讶异地看对方一眼,才转而注意那件物事。只一眼,就看到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目,不过却稍嫌模糊。
"这面镜的确做的差了些,怎么?被人退货了?"他问道。
朱鞣榕十分肯定地摇头,道:"你再仔细看看。"
若影拿起镜子再看了两眼,又翻到背面看了一下,脸色突然白了一白。
"不是你制的,背面的漆不对,你用的是灰漆。而且也比我们出售的月光宝镜要模糊一些。"
若影执着镜子,一时不能言语。还有谁,能制作出这样的镜子?会将白银附着在玻璃上的人......
他定了定神,缓下脸色又仔细地看了起来。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怅怅地舒了一口气,说不出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悲。
这镜子,与他用银镜反应做出的镜子不同。与现代工艺制作的镜子在原料与工艺上完全不同。
镜子并不是玻璃所制,而是打磨得均匀光滑的上好水晶。附在镜背的金属箔虽然也是银色,却并不是银,而是极易提炼的锡。大概是以锡箔贴于水晶面上,而后倒上汞。而后液体金属汞会溶解锡箔贴附于水晶上,待汞全数挥发之后,就制成了这样的镜子。
只是这种工艺制作费时,且汞有剧毒,不知究竟要毒害多少手工作坊的学徒。
"怎样?"朱鞣榕颇感兴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
"你怎么弄来的?"
"本地商人卖的,叫价五百两黄金呢,与你做的镜子一个价。"
"竟然是用水晶和镏金法来制作,耗费的成本可高多了。不过......你就五百两金买了?你也不是个有钱没处花的主儿啊。"
朱鞣榕一乐,又恢复了老大不恭敬地样子道:"老大英明,嘿嘿,这东西,我压到了二十两黄金加一两银。"
"你倒好,生意做多了人也精了。我看这么下去,整个南楚的奸商们都得奉你为老大了。"
"哪敢哪敢,多亏老大您精于教导,那一句‘枪杆子底下出金钱'让鄙人受益匪浅啊。"
失笑,那句话是他某日在制定商业策略时不经意所说的,灵感来自于《毛选》里的"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后来便定下了制御象郡黑道以辅助尔德堂生意的策略,想不到朱鞣榕还把那句话当成了至理格言了。
他因大学学的是医科,常要用到化学知识,所以中学时的化学基础不易淡忘,恰巧高二学的银镜反应与硅的化合物记得格外清楚,所以当初在积攒资金时想到的就是卖镜赚钱。
玻璃只需以洁净河沙加纯碱和石灰石高温熔融就可制成。而后用硝酸银、氨水溶液与葡萄糖水的混合液涂上,依靠葡萄糖分子将银离子还原为微粒,沉积于玻璃面上。最后再涂上一层防脱落的漆,就是一面完整的镜子了。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其间却要攻克许多的难题。比如要设计出能确保河砂熔融的高温炉,制作出洁净的纯碱、硝酸,而后以硝酸制成硝酸银,还需要掌握切割玻璃的工艺技巧。这些事情复杂而细致,需要高超的计算能力,他也是经历了许多次实验才做得顺手的,所以也不怕被别人偷学。
正因如此麻烦,他隔许久才做一次。上次一次性做出的五十余面镜子,每面不过半尺见方,却都卖到了数百金,遍销大江南北。富人贵人们更是买得乐此不疲,深感有一面这样稀奇的玩意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
默算片刻,他摇头道:"无妨。他们那种方法制作更是耗时费力,兼且成本极高,耗折人寿,是极为损人不利己的差事。真不知道是哪些人为了赚钱不要命的。"
"是九阳教的人。那帮家伙,见银镜利多,也想掺一脚。"
若影长睫轻挑,微眯的杏目缓缓抬起,扫向朱鞣榕。目光若有实质地凝定了片晌,什么都没说。一眨眼间转了目光,在自己杯里添了茶水,慢慢抿了一口。
茶水已是凉了,他被激灵了一下,突然问道:"物稀为贵商号,近两月怎样了?"
物稀为贵商号是他用出售镜子的高额进帐开设的一家商号,店面不大,设点也不多,却在今年一年间引起了数次街头巷尾八卦议论的风潮,算是风头浪尖的商号。皆因其内出售的物事都是价值连城,偏生却又是纯粹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常常售得断货,只接受订货,货物样品并不上架。
"合起东齐、北燕、西秦、南楚的订单,月光宝镜订了八十六面,飘羽细呢三百一十六匹,香皂订了五百七十二块......"朱鞣榕一边翻着册目,一边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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