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那边的人还想趁隙反攻,刘辰庚突然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林海如看看他,见他神情中浮现出缕缕欣慰和思念,不置一词,转身随在颜承旧身後进了帐。
司徒凝香摇头低声道:"不可能,不会的......受了这样的对待,怎麽可能还想见他!"
聂悯弃了那众敌手,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看向那处帐子低声道:"要怎麽样,终究是这孩子的选择。依他那性子,也不知道这次见面是要决断还是要复合呢。再说,就算真的合了也不用担心,咱们大不了委屈着些,还能慢慢地在他身上耗回当年的债来。"
林海如和刘辰庚一前一後走进帐篷的时候,正见颜承旧从一个包袱中抽出一杆笛子啪地放到床边矮几上,梅若影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笛子。
两人大概已经说了几句话,颜承旧以着杀人的气势回转头来时,双目却是微红,面露倔强,竟然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搭理谁,更连眼尾余光都没有扫到刘辰庚身上,便与他擦肩而过。
林海如蹙眉看向梅若影,正见他也抬头看来,虽因数日的卧床而难掩倦怠,然而神情中的恬淡适意也是自然而发。只是其中却又有些复杂和悲伤,是他出帐前所没见到的。
......为了什麽呢?刚清醒就发现旧情之人近在帐外,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失措。可现在,却又如此复杂和凄然,既然已经不是为了刘辰庚,那又是为了哪般?。
见梅若影已经收起了一瞬间的怔然,将目光移到刘辰庚身上。林海如也跟着颜承旧走出。
跟出外面,司徒凝香和聂悯也已经到了帐子近旁,两人口动声无,正在传音入密商量些什麽事情。颜承旧头也不回走到一棵树旁,重重一捶,那颗可怜的碗口大的树木啪的一声便断折了。
他浑身上下杀气惊人,惹得东齐那众刚与他恶斗过的人心中打抖,不由又往旁边退开了两步。甚至还有本在鼠洞中沈眠的老鼠,也因被吓得傻了,忘了鼠洞多口,慌不择路地打他脚边的出口蹿出,拖家带口一溜烟奔逃开去。
林海如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这人是真的心地不坏,又摆明了是为若影好,於是走到他身後道:"他没穿裤子......"
"什麽!"颜承旧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往日表现出的那种邪恶奸狡的形象,马上就又要闯进帐子中去。
林海如一把拉着他道:"他向来严谨守礼,对亲近的人自是例外。刘辰庚虽然也曾亲近於他,但现在已久未相逢。如果他着装不整,定会全神戒备刘辰庚的靠近,你也不用担心什麽‘床头吵架床尾合'的事情了。"
"呃?"这回轮到颜承旧愕然。
"况且只有让刘辰庚亲自见到他,才会知道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些什麽事情。否则他总也以为这些亏欠都是他可以补偿得回来的。"
颜承旧低头思索,慢慢收了身上杀气,低声道:"这也似乎有点道理。"
林海如叹了口长气,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做人不能太冲动,尤其对着若影,别让他为你担心。这话我也只对你说一次──不言而达己身之目的,不战而阻敌手之言行,此方为战术之最高也。"
*****************
刘辰庚立在帐门边,隔着那张临时搭就的矮床还有数步的距离,怔然看着在穿透了帐子愈见强烈的光线中显得苍白和虚弱的人。
那个人安安静静靠坐在床褥深处,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铭记於心那般的专注。不论是否易容,那人此刻美得像是晨曦中的露珠,好像随时会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消失,却也因这摇摇欲坠和淡漠出尘而越发惹人爱怜。刘辰庚胸口一阵窒息,原本有许多话要诉说,然而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
只想要马上将他拥抱入怀,温暖这样苍白无力的身子。原来,当年那个健康活泼的人,已经......竟然会虚弱至此。然而以後,他不会再让他受到委屈,他一定会将他保护得密不透,不让任何一个人去伤害他。
他沈沈地喘了几口气,目光一落,正落在床旁矮几上。不由难以置信地微微张了口,喘息愈急,他终於压抑不下胸中的激动,唤了一声:"小影!"
若影抬头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直接,那一杆他丢弃已久也寻找已久的竹笛,竟会在若影的手里。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以为永远失去的人现在正在面前。
梅若影听他这麽一唤,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淡然的笑容,道:"我本以为你会放不下,看来是多虑了。"转头看向矮几,只见那杆笛子上光滑润泽,是长久被人抚摸才留下的紧实细致的光泽,他又道,"其实这些东西既不能挽回什麽,留着又有何用?早丢早好。"
刘辰庚刚要上前将他抱住,听他这麽说,一时没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本能地一僵,双足如同被打了钉一般,死死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若影看着刘辰庚,也觉得好像没什麽话好说的,想来想去,也没有再开口。刘辰庚慢慢地体味到那话语中的距离,倒吸一口凉气,冲上前就要抓住他问个清楚。却见他极其防备地往床里退了一退,脸上满是阻止和抗拒的意思。
这样的见面,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怎麽会如此!
胸口蓦然腾起困惑,是这四年里任何一刻都没曾体验过的。就算隐隐觉得梅若影已经死亡的时候,也只是恐惧,而不会如此地茫然无措。
刘辰庚停下了脚步,攫紧了双拳,定了几口呼吸,突然想起了什麽,问道:"小影,你可是还恼着我?"
梅若影低低地看着地上,自帘帐的缝隙穿过的日光十分明亮,如同他此刻的心胸。刘辰庚在他面前停下,两人的距离不过数步,却不可能再靠近了,因为在很久以前,两人已联手将这段旧情埋葬。
67 以爱为名[再次修改版]
"不恼了。"梅若影答道。脸上恢复了平静,然而身体仍然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就像被划伤了树皮的树木一样,只要仍然存活,这伤痕就会成为历史,生命仍然继续,他会更加地成熟。
刘辰庚不知梅若影心中所想,听他这麽答,吐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放得柔缓,轻声道:"我来接你了,走吧。"
"走?"如果是童话中的那个,男男相恋的故事,久别重逢时听到这句话,定会十分感动。
刘辰庚情不自禁地又上前了一步。
不料梅若影突然之间脸色就是一白,扯了扯被子,又向床里缩去。他这一退,终是退无可退,却也因为这一个位置,恰好坐到了一件坚硬的长物。
蹭了蹭,才明白深藏在褥下的是什麽东西,梅若影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终究没有明示出来,有些气喘地对刘辰庚道:"呃......可否请你,稍退个半步?"
帐外的颜承旧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面色铁青地想要冲进去,却被林海如一旁扯着,道:"别急。"
看看左右,北燕的士兵固是躲得很远,东齐的几个人也在数丈外围成一圈,怒目横瞪地看着他们。
颜承旧兀自愤怒道:"那禽兽,那禽兽大概已经到床前了!再不进去,再不进去......"
聂悯和司徒凝香也正站在帐外两步左右,面上虽若无其事,实际偷听得正是紧张,也回过头来看向一拉一扯的林颜两人。
"床里放了长剑,"林海如低声道,"真退到无可後退的地步,他会发觉的。再说,若影若愿意让他靠近,我们自然不好当面阻止。可他若不愿意,一把长剑足以阻他片刻,我们到时再进去。"
"剑?"司徒凝香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林海如,果然他腰间长鞭依旧在,背後长剑却不知所踪。
林海如笑笑:"刚才陪若影过夜时解了下来,忘记带出了。"
聂悯无言地继续聆听帐中进展,没有提醒大家这个徒儿记忆本就是无人可比。
因数丈处东齐家臣又在嗡嗡地低声谈论,似在打点精神讨论如何围攻,而颜承旧他们一致压低了声响,帐外的这一丁点儿番骚动便显得十分隐蔽。且不说梅若影身体初愈,内力未复,就连刘辰庚没有察觉到。
"那我们何时回去?"刘辰庚见到对方如此强烈的抗拒,心情顿时一落,微不可查地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
梅若影摇摇头,坚定而且平稳。
刘辰庚终於了解到,这是在彻彻底底地拒绝他,就算还怀着希望,也终是难以忍耐地微微摇晃,只觉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梅若影侧目看他,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来:"何必回去。"
刘辰庚生生握住了拳,阻止一股突如其来的惧意,紧紧地逼迫地盯着,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弄不明白,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他想念中的司徒若影?这个人有着他所不熟悉的容貌,而就连神态、心智,都已经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司徒若影所不一样。
梅若影淡淡地回视着他,一语不发。
半晌,刘辰庚终於平定了不稳的呼吸,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宫六院十八室,我已全都遣散了。"
"是麽?"梅若影答道,神色却仍没什麽变化。
"和我一起回去吧。你是司徒家的人还是什麽人,我已经不在乎。"
也许,在外面久了才发生这样的变化。如果回到他的身边,小影应当还会变回原来那个听话、温顺的小影。
梅若影并没有思索,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们早就断绝来往了不是吗?"
刘辰庚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反应,是在欲擒故纵?还是在欲迎还拒?
"难道你就要这样子埋怨我一辈子,然後分离一辈子?"他问道,没将心中的动摇表露。
然而梅若影终究还是决定要将话都坦白吐露,於是十分肯定地回答:"於我而言,比起被圈养在一个狭小的世界中,也许还是现在这种来往不定的生活更安逸些。"
"那我陪你!"刘辰庚只觉一时冲动,一下子就如此回答。
"还是,不必了......"
梅若影和刘辰庚在里面的对答不温不火,外面的人听得那叫一个着急。按这样的速度,恐怕佛跳墙都熬成膏汤了他们还没谈到点子上。
司徒凝香在帐外数步,还要装着若无其事地偷听,以便不引起东齐诸将的反弹。他听到这里,收了耳力,正想抱怨两句,聂悯扯了扯他衣袖,眼神示意,他一回神,才发觉已经谈到了实质性的问题。
只听刘辰庚道:"我承认那时是我的错。小影,人生在世,孰能无错。当日我们毕竟曾有那样的时光,为什麽不放宽了心,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回到从前,我们重新开始。"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急促起伏,不复先前的平稳和缓。
又听梅若影隔了片刻说道:"以当日之情谊,你尚能下得狠手。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隔阂,又不知将来再发生同样事情时,你会如何处理。"
帐外人只听他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已经是百折不可回的气势。聂悯虽不及司徒凝香将心绪好恶放在脸上,但原本也忧心这个孩儿犯傻要回去跟这个冷血之人。如今一听,终於暗松一口气。
"刘辰庚,你能把青阳宫、东齐大军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很称职的皇子。但是人非完人,孰能无过,你并不是一个可以全心相托的情人。也许,皇宫内的三千佳丽会更适合於你。"
"我......"刘辰庚只觉有些许无所适从,记忆中的小影很少会与他针锋相对地说话。
"小影,两人厮守,终要相互谅解,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你要想想,当我得知你是奸细时,有多麽心寒和痛苦。如果是别的人肯定逃不过被杀的结局。只有对於你我始终下不了手。因为我已经将你当成极为重要的存在。"
他说得诚挚,却不知帐外有几人为他的莽然无知而听得郁闷之极。
梅若影陡然之间听到如此表白,张口欲语,然而心底抽搐了几下,终於作罢。因为刘辰庚是真的很认真地说出这一番话来。
是了,刘辰庚与他不一样,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父母尚能相残,兄弟亦能厮杀,身边的人再亲近,对他而言,也许不过是可爱的玩具而已。就像一个拥有许多玩具的孩子,毁掉一个玩具,还会有其他很多很多的玩具,就算有些伤心,但也是会很快就给忘记了。也许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当如何去珍惜一个很重要的人,也......没有人来教他。
梅若影侧头看向矮几上的笛子,他认得的,曾经在数年前,斜阳下,雪地里,松林中,两人一同用过的笛子。听颜承旧所说,已经被这个人所丢弃。
刘辰庚见他看向那杆笛子,往事浮上心头,心中一软:"小影,你比其他人来的重要!你忘了麽,即使在讯问你的时候,我也会让人为你上药治伤。我再不会怀疑,再不会亏待你。我一定会弥补一切的,所以不要再这麽想不开了。别忘了,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这一回,帐外偷听着的几个人也开始或抽搐或痉挛,或哭笑不得或难以置信。被气糊涂了的抢过鞭子就要进去抽人,神志清醒的赶紧将那秃头拉住。
梅若影没有抬头,仍是怔忡地看着那有些陈旧的笛子,上面被抚摸得光滑润泽,好像是苍黄的软玉脂光润泽。
"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他重复着刘辰庚的话。
"如果说,我也很爱你......"梅若影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刘辰庚心中就是一喜。
可这话刚说到半截,帐外突然传来砰咚一下重物跌倒的声音,梅若影蹙了蹙眉,也没有停下来,续道:"如果我们是这麽地相恋,那你是否愿意被我关到地牢里去,然後被抽数日数夜,再烙上几天几夜,再......"说到这处,声音嘎然而止,梅若影脸上泛起不忍的神色,半晌又自嘲地笑笑,才道,"既然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所以你也愿意的,对麽?"
帐外,隐约有人轻手轻脚爬起来的声音,然後又传来被压抑着的细细笑声,很快就变成闷闷的喘气声,似乎被别人给强行捂住了嘴。
无奈地暗自叹气──原来偷听的还不止一个人。心中又是一暖,退一步的确是海阔天空,所以他现在拥有着这麽关心他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也正在担心着自己,所以才这麽,光明正大地偷听吧。
看向刘辰庚,他面上正轻微地扭曲着,是痛苦?还是恼怒?相信没有多少个人敢这样正面地顶撞他。然而梅若影深知自己不是个好人,自己有时候也会非常非常地无情。
"其实你并没有做错,处於你这个位置,谨慎点是对更多人的负责。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之间毕竟因此有了隔阂。就算再回到一起,也会为往事所困,这样的生活不幸福不快乐,你又何必一定要回到过去。"
刘辰庚只觉心中渐渐茫然,这样的人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并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在乎他的示好,似乎他说什麽对方都听不进去,让他感到无力而焦急。
"为什麽,不能忘记一切,不愿意重新开始?"这一刻,竟然让他觉得如此无法把握命运。
梅若影淡淡地看着因为疑惑而不自觉扭曲了面容的刘辰庚,放缓了声音问道:"为什麽你还会觉得可以回到从前呢?"
刘辰庚面上浮现困顿之色,如同在挣扎着的困兽。
"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形吗?"
"......曾经,有过。"刘辰庚不确定地道,"是宫中一个家臣。我也曾误会他通敌。"
"後来呢?"梅若影不欲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大致能想象得出,被他怀疑上的人会遭遇到什麽样的对待。
"後来平反,他後代仍然誓死效力。"
梅若影摇头失笑,......看来那人还是被大刑伺候死了,而他现在仍活得自在,果然是非同一般人的厚待。这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无可奈何,像对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这孩子拿着对待下属臣子的方式来对待理应平等相处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