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还没来得及敛去，就听见青王一声："顾将军。"
乐声立即停止，场中人安静退下。
"顾将军，你身边的这位是......"
洛向非起身，点头致意，"在下清茗，见过青王爷。"
心底暗自佩服自己，和这些人呆着，自己装模作样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原来是清茗。"青王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还记得上次劳军时，清茗月下一曲，纵横洒脱，本王至今仍念念不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见，也让习惯了脂粉香浓的诸位大人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别有意趣啊。"
洛向非咬着下唇，没有答言，他并不在意在众人面前表演，只是，这带有浓重侮辱意味的要求，实在是不能接受。
顾华阳笑着伸长胳膊，将洛向非拉坐住，在桌下握紧他有些汗湿的手。
"府中什么时候新添了来宾助兴的剧目？王爷的待客之道也算独特了。"
接下来又说了什么，洛向非全都没有听仔细--似乎又往来了几句，就被旁人岔了开去--心里漫溢的全是说不出口的苦涩。
做了这么多，还以为已经可以脱离往日的阴影，如今看来，全不过是一厢情愿。额头的烙印可以用药水抹去，刻在别人心里的，却是最无力改变的，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如果他们不肯去看，不肯正视，对改变自己的处境都毫无助益。
侧首，身旁的人已经开始了又一轮的推杯换盏。
顾华阳，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也是时候寻个清楚了，洛向非重新抬起头，扫过热闹到近乎不堪的大厅，这并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酒尽灯阑，座上的人俱有了五分醉意，青王低沉而清晰的缓慢出口："本王与清茗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知可否邀你在舍下小住，以尽平生之幸？"
啊呀呀，承蒙王爷错爱，在下村野小民，那堪如此青眼。
哪里哪里，公子太过客气，可是看不起本王。
惭愧惭愧，王爷这般，在下惶恐之至。
应下便是。
恭敬不如从命。
哇啦哇啦一通文章过后，过府居住的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随着前引的小厮离开，洛向非没有回头，他不是个偏激的人，对于无法反抗的事情，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只是，他可以选择合作的态度与诚意。
夜，已经很深，前路黑暗，看不清方向。
住进王府已经三天，尽管青王爷一次都没有出现，洛向非也能感觉到周围无处不在的眼线与观察，呵呵，何必如此呢？他并没有笨到在别人眼皮底下折腾的地步。那天在一干人等面前，将戏演完，让大家知道青王与顾华阳已经站到一起，他的任务便已宣告结束。之后的他们，完全可以让他不留任何痕迹的消失，反正大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
之所以没有，顾华阳，我是不是，还能对你抱以一线希望。
装作闲逛的样子，将王府里能走到的地方统统看遍，洛向非牢牢记住了每一条可能的逃生线路，虽然对方如果真的动了杀机，根本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但至少这时的准备能够有些许心安，不会一味的在等待中感慨自己的无力。
转眼间，便是齐国的新年，去年此时，他还在榻上养伤，莫雁煮好饺子过来，两个人窝在一处，絮絮叨叨的讲了许多的过去与希望，如今，四体健全，却只剩孤伶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细细碎碎的开始飘雪，天也渐渐暗了下来，洛向非打开窗，远远的正房里灯火通明，隔着这么些距离，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没有点灯，单是雪地反射的光亮，已经让自己感觉碍眼，风卷着雪花扑到脸上，遇到体温融化，缓缓流下脸颊。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不怕这时的孤单。
第 40 章
裹紧身上的狐裘，洛向非开门走了出去。
身上的这件大衣，还是顾华阳下午遣人送来，这几日他陆陆续续拿来的东西不少，人却不曾露面。只不过王府内的衣物杂食一应俱全，也不曾亏待了自己，倒平白的占了不少地方。
都是死物啊。
洛向非摇摇头，往假山上的凉亭走了过去，那里，是王府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万家灯火。
一路低头沉思，直到山顶，洛向非才发现早已有人站在里面。
一个眉目含愁的女子，衣着朴素，虽不华丽却明显有别于一干仆众，见到洛向非上来，有些惊慌的想要避开。
洛向非没有近前，远远的偏在了亭口。
"厄，小，不，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女子一愣，"你，不认识我？"
洛向非尴尬的笑笑，"不好意思，我到这里不过几天，又没怎么出门，所以......"
女子反而平静了下来："原来，你就是前两天搬进来的那个人。"
"嗯。"洛向非有些不好意思，他始终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抛弃。
女子顿时明白过来，开解般的告诉他："没关系，之前曾也有个郁公子，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前几天，被家人接了回去。"
面前的人年不过双十，若在前世，只能算作妹妹的行列，如今，却能一本正经的安慰自己，洛向非扁着嘴拍拍脸，自己看来难道就那么哀怨吗？
有些幼稚的动作让女子笑了起来。
"呵...阿嚏！"
洛向非这才注意到，女子身上穿的极其单薄，虽然是冬天的棉衣，却完全不能抵挡雪夜的寒风。
洛向非没有多想，脱下身上的狐裘，走上前，很自然的就往女子的肩膀披去，直到她皱眉向后一躲，才意识到，这种动作在此时此地，有多么逾规。
退后三步，洛向非继续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动作轻薄，只是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姑娘若是没有御寒的衣物，不妨拿这略充一时。"
女子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抚着自己的鬓发道："难道你还没想起来？"
"嗯？"一头雾水。
"除去佣仆，王府中的已嫁之人，只有青王妃一个吧。"
洛向非确实注意到了女子发式的不同，可对此没有概念的他，并没有太做深究，没想到，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学问。
对这个时空的"男女大防"没有研究，即便如此，洛向非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向后转，大步走。
只是......
正房里还不断传来各种嬉笑之声，最应该在那里的人，却孤零零的站在这貌似望乡台的地方，总觉得有些凄凉，不忍抛下她离去。
正在踌躇之间，一个有些自嘲的声音飘了过来，"公子不必为难，在此地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青王妃是府内最可有可无的人。"
洛向非低了头，半晌，近乎无礼的问到："那为什么不离开？"
话出口，不仅是青王妃，连洛向非自己都怔了一怔，悬在心里不断反复的疑问，竟在此时脱口而出，为了对方，更为了自己。
出嫁从夫，在这里仍被奉为圭臬，既然出了门，认命便是所有女子必修课。
只是，必修就是必然吗？
洛向非将大衣递了过去。
"我不知道让一个人留下的最完美理由是什么，你可以说是婚约，我可以说是对于一份温暖的贪念。可这些东西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我们呢？我们又要为此付出多大的牺牲呢？或者说，牺牲的只是我们，满足的又会是谁呢？是世俗礼教，还是无情无义的他人？"
青王妃接过狐裘披上，与洛向非错开目光，看着高墙的另一边，那些接近却无法到达的地方。
"自己当初的目的的确不纯粹，可做了那么多，伤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求出自己的一份价值。"洛向非习惯性的摸向早已平滑一片的额头，"感情里，很重要的，便是平等，一味的迁就忍让，换来的只能是对方的轻蔑，曾经自大的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真正经历了，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幻梦。平等的另一面就是独立，对方的意识里，自己的行为中，如果存在太多的依赖，又怎能换来切实的尊重与感情？"
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一直荡在脑海中未曾成型的想法，在这样的夜里，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吗？
不知又说了什么，洛向非恍惚的走回房。
应该为自己找个出路了。d
丫头小厮们早已被打发走各自过年，屋子仍保持着出门时的状态。
洛向非站在门口，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子，有些伤感。
好久好久之前，也是晚归时分，曾有一盏灯始终亮着，等待自己回家。
那种全然的安心，多久没有过了？
神经还有些迟钝，直到走近床边，洛向非才听到屋内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嚓"一下，油灯被点亮。
男人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 41 章
"段......厄，风寅。"洛向非在来人压迫式的目光下迅速改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扬扬手中的酒坛，"来找你喝酒。"
洛向非无语，大雪天的偷摸进王府来找人喝酒，你还真是有兴致，不过，也真是应时应景应了孤单的心情。
这样想着，洛向非笑了，衬着微弱的烛光，眼波流动。
"我的酒量很好，不要被我灌倒哦。"
一坛酒喝干，夜已过半，四周亮起了各色的烟花，两个人熄了灯，并排坐在窗口，看着天边的缤纷绚烂。
"那种绿色的名叫‘叠翠'，红的是‘映日'，七彩的是‘霓裳'。"
"哦，你知道得好清楚。"
"那当然，小的时候很喜欢，非要扎进烟花铺子学艺，还把人家师傅下了一跳呢。"
"呵，我以前也想过去学烤地瓜，走到哪里卖到哪里，自己饿了，拿起就可以吃。"
"整天只想着吃吗？"
"嗯~~连上喝也不错。"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伴着雪落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有种难言的静谧。
如果，就这样时间停止，会时间很幸福的事情吧。
洛向非恍惚的想到，心思已随着北风飘到了不知哪个地方。
过了好久，洛向非才发觉身旁的人一直都没有再说话，回头，那人俊朗的面孔近在咫尺，明亮的眼睛反射出雪夜的幽深。
心里有些迷惑，目光荡了开去，却仍多不过唇上传来的温热感觉。
洛向非被压在窗棱上，进退不得，彼此的体温交互，让他有些慌乱。
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选择闭上了双眼，任凭面前的人不断加深这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吻。
情绪似乎渐渐失控，段风寅的手慢慢探入衣襟。
温热的皮肤接触到寒冷的空气，洛向非心中一凛，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手下猛然用力，经两人反方向推开，无声的跌入屋内。
抓住桌角站起，支撑着挺直的脊背，洛向非调整紊乱的呼吸。
我不是男宠，就算你们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我也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谁。
段风寅站在窗外，沉默的几乎要融入身后无边的夜色，两人间隔着一扇大开的窗户，却遥远的像是天涯两端。
洛向非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对不起，我要对顾华阳负责，对你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何况，刚刚明白失误何处的自己，更不允许自己再次沉沦下去，如果没有任何改变的转头向你，才是真正的侮辱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所有辛苦与努力。
轻声叹气，洛向非打开屋门。
"进来吧，外面很冷。"
接下来的时间，有些尴尬，两个人都在调整已经明显变化的心情。
洛向非支支吾吾的说话，至少，不要再如此压抑下去。
"知道吗？我刚才看到青王妃了呢，很漂亮的人，却独自站在外面，好像很可怜的样子，到底......怎...么...回..."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段风寅瞬间苍白的脸色。
洛向非忽然想起莫言的话："似乎，是青王爷强娶了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一气之下，才远离京城，来到边疆的。"
那岂不就是......洛向非恨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对不起，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
手被大力地抓住，洛向非抬头，段风寅的脸上竟然带着莫名的坚定。
"你说过的，不达目的，绝不放弃，满怀屈辱的逃避，做过一次，便不想重复。"
洛向非没有拒绝或是肯定，也不想给出一个回答，我们都有自己的轨迹，跑着跑着，也许就会在某个路口不期而遇，或再次分开，或一路同行，以后的事那么远，谁能预料呢？等待便好，向前便好。
远处的灯火逐个熄灭，喧闹的人群散去，又一场盛宴落幕。
洛向非看看身边静坐的人，微微笑起，原来，我们就这样相守，过了一年。
"段风寅。"
"嗯？"
"新年快乐。"
"新，新年快乐。"
拉开床边的斗柜，洛向非拿出几轴彩线，细细的数出五条不同的颜色，拧好，挂到了段风寅的腕上，"喏，新春礼物。"
忘记了这是哪里哪个节日的风俗，想表达的，不过是相同的祝愿。
"我没有准备怎么办？"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候，记得不个大大的红包过来噢。"
"嗯，好。"
离天亮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段风寅起身离开，再晚，被庄丁看到可就有的闹了。
"等等。"洛向非突然叫住已经推开门的段风寅。
"？"
"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密道啊。"
"密道？告诉我。"
......
"啪，啪。"洛向非拍拍身上的尘土，恶狠狠的瞪着出来的地方，什么密道啊，说得真好听，不过是个狗洞而已，狗洞啊！！！历来只在影视剧中看到的东西，终于活生生的摆在了面前，而且，亲身体验了一把。虽然与自己爬不上高墙也有莫大的关系，可自己四脚着地的出来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算了，好在本人天性豁达。
洛向非正好衣冠，向着印象中的地方走了过去。
顾华阳从没带他回过将军府，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确切位置。
所以，我来了。
洛向非眉眼弯弯，大年初一拜个年，顺便，求得一个答案。
说不定，会有惊喜出现呢。
第 42 章
街上依旧热闹，来来往往的人，见面互道一声恭喜。
新一年，就连阳光都带着不同往日的明媚，让闭关几天的洛向非激动不已，即便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杂物摊，都能让他停下脚步流连一番。
半逛半走得行了半日，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将军府的门外。
蹲在门口守了又半日，看着送礼的人由络绎不绝到零零星星，洛向非仍旧没有想到进门的办法。
为了方便出来，特意换了一身仆人的衣服，直接导致了被拒门外的下场。
门卫森严，恩，混不进去。
四周空旷，院墙高大，恩，爬不进去。
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顾文！"洛向非跑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请假出来的，不好啊。"明知道这话没人信，还是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顾将军在府里？"
"厄，在。只不过......"
"好啊，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说。"
不等顾文说完，得到有用信息的洛向非拉起他就往里面跑去。
也许是见他们相识，一路上的守卫倒没有多加阻拦。
被洛向非拉着一路狂跑，直到后院的门前，顾文才刹住车。
"等，等会儿。"顾文喘着粗气，死命拉住那个还在不管不顾向内飞奔的人。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