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他,他正低头怔怔的望着我,冲我微笑,汗湿的长发贴在他的脸上,挂在嘴角,有些凌乱。
“说你喜欢我……”他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我沉默,半晌说:“……我不是安生,我叫辰铭……”
他全身一震,突然闷咳起来:“安生,安生……”他闭上眼,说:“那,亲我一下好不好?呵呵……”
我不理他,他竟不再象平时那样死缠硬磨,闭着眼睛说:“……睡一会儿……只一小会儿,安生,一会儿我给你去找东西吃……你喜欢那些红枣对吧……”
昨天他意外的得了几颗红枣,我说很好吃,他便眉飞色舞起来,没能掩饰住乌黑的手臂上那道被石壁磨出的擦痕。
他说那条石缝外应该还可以够得到几颗,他说那几颗更红更大应该更甜才对,他说他尝过,也很喜欢。
但那些枣明明是酸的……
他说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却一直没有醒来……
难道他竟要死了?!
梦里又回到那条空旷荒凉的大街,我赤著双脚奔跑,前面有人等著我,他背对著我,行走极快,更前方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冲天,把整个天空染成血红色,他要走到里面去,头也不回,我想喊住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在我的记忆中分明是如此之重,重到让人无法呼吸!
大朵大朵的木棉花,洋洋洒洒降落下来,他站在花丛中微笑如风,他向我伸出手来,对我说,跟我来……
他一眨不眨的望著我,小心翼翼的问,还饿吗?
他倒在地上,身上满是鲜血,他对我说,等我,我会去找你,下辈子……
他低下头来冲我微笑,笑的灿若莲花,只是,他是谁?!
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模糊的梦魇,我失声痛哭,努力叫喊,冷汗不止。
有什麽突然敲在我腿上,然後似乎有人在大声喊我。
“安生!安生!安生……”声音如此之大,焦灼惶恐的厉害。
我猛然张开眼,全身是汗,九歌靠在墙上神色憔悴的望著我,他见我醒来,明显松了口气,他说:“小笨蛋,你又做噩梦了。”
他醒过来了?他终於醒过来了!九歌醒了!!
他微笑,说:“过来,到我身边来,我无法动弹……”他依在墙上,面色苍白透露著一股凝结的灰色。
我踉跄的冲过去,泪流满面。
不知为什麽哭,只是想哭,止也止不住。
我明明很怕他很讨厌他但此时只想靠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怕他又闭上眼睛我死死盯著他。他的身体冰冷彻骨没有一点儿温度,僵硬麻木似乎毫无知觉。
“九歌……”我想告诉他刚才的那场梦境,想告诉他梦境里出现的那个人。他已垂下头来,双唇轻吻上我的额头,声音虚弱的问:“为什麽哭?安生,是不是很饿?对不起,我似乎睡了很久……对不起……”他吻上我的眼角,半晌不肯离开,然後突然吃吃的笑:“怎麽忽然这麽乖?你不躲我了吗?”
我紧紧扒著他的肩膀,仰头望著他,问:“你不能动?你为什麽不能动?”
“那是因为他把你体内的毒都牵引到自己身上的缘故。”身後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语调高扬,满是讥讽:“他本身就已经中毒,现在恐怕是快要死了。”
我一愣,九歌说:“他们来了。”
我转过头去,身後本毫无破绽的石壁竟轰然打开,原来那里有一扇暗门,平日被水渍和苔鲜所覆盖,不见一丝裂痕,根本不容易被发现。
门外掠进几道光线,阴暗的牢房顿时亮如白昼。
门外涌进一堆人,身穿蓝色太监衣袍,手提灯笼,面无表情。依次进来,低眼垂首,分列两边。
最後进来一个人,身材修长,一身白衣,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蔼蔼,花开到八分,色豔到十分,秀骨清丽,气质高贵。我不认识他,他却望著我微笑:“辰铭,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九歌冷冷开口:“朱青王爷……”
“呵呵……”朱青微笑,眼神徒的一暗,仰头道:“错了,我现在是当今皇帝!”
他走进几步,眼望著我,却对九歌说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母妃亡故後为了不被怀疑装傻装痴俯小做低数年,总算在朝廷中立有一席之地,我编造出一个赤莲大典而迷惑了朱炎,让你有机可趁夺的江山,然後又利用辰铭而打败了你,不废吹灰之力天下已在我手,河蚌相争,鱼翁得利,九歌,我还要感谢你当初入宫时带来一个水仙斩,让他把朱炎变成了傀儡,把我幻化成单纯的少年模样,如此才使得我的计划进行起来这麽方便……”他说著,冲我挑挑嘴角:“那朱炎如果神志清醒,辰铭,我想他宁愿死也必不会那样待你,只是水仙斩那心术如此厉害,他喜欢你有多深反而伤你有多重,呵呵,真是有趣,你可是他天下最重要的人,他曾为了你而杀了我的母亲丽妃和後宫数千个宫人……”
“你费劲心思呕心沥血,现在终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了吧?”九歌打断他的话,嘲讽的笑。
朱青笑:“我想要的不止这些……”
他突然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脸贴著脸,冷笑著说:“不愧是把天下人甚至把那冷血的朱炎迷的神魂颠倒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想要你,辰铭……”
“放开我!”我挣扎,他一掌挥来,我跌撞在墙上,颓然倒地。
“你叫什麽?”他说:“因为你,我失去了我的母亲和我所有的亲人,我本应杀了你,而现在我改变主意饶你一命你难道不知道感恩吗?”
“不要碰他!”九歌怒喊。
朱青笑意更深,斜眼看他:“如果你在以前说这话,我还真不敢碰他,不但不敢碰他我还要供奉起他来象菩萨娘娘一样……但是现在,九歌,你凭什麽命令我?我又为什麽不可以碰他?”他说著,几步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撞在墙上,单手抓了我的头发,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喊,手脚挣扎,被他一个翻身,压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望著我,背了光,目光狰狞雪亮,如山般倾倒下来,象只嗜血的猛兽。
突然觉得这场景如此熟悉,恐惧而茫然,全身颤抖,逃无可逃,感到绝望,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他的抓了我的手腕,低下头来时我僵硬著身体张口咬了下去。一声咒骂,他猛坐起来,嘴角挂著血丝,冷冷的看我。
我听到有人嘶喊:“……放开他!我要杀了你……”
我听到他说:“过来两个人,给我抓住他,我就不相信我还碰不得他。”
我扭身,挣扎著要逃,手指抓在地表几乎将指甲掀裂,双腿被他压著,逃脱不得,无法动弹,後衣领被一把提住,然後“咚!”一声被按在地上,两个陌生的太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拉过头顶──
“不,不要!──”
脑中有什麽轰然炸开!
那是些鲜红的滴水蔷薇,浓烈厚重的花瓣,快速的旋转,肢解到粉碎,发出刺耳的悲鸣──
浓重而无法摆脱的记忆,绝望而深邃──
记忆中那人扳开我的双腿,冷漠的喊抓住他的手腕。然後他走过来,面无表情的压制住我,我哭喊,声嘶力竭,我望著他,他就在我的脸颊上方,如此之近,却冷漠而无动於衷的望著我,他是九歌,我最信任最喜欢的人──
“九歌!九歌!不要!不要──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要这麽对我──不要这麽对我好不好?呜呜呜……我求求你……”我拼命哭喊,喊曾经想喊出口却一直无法出口的话,眼前模糊一片,身体剧烈的颤抖痉挛,地面冰冷而坚硬,如坠深渊,被紧缚在旋转木马之上,倒挂过来,一直在转一直在转,似乎永不停息,喉咙一痛,甜腻的血腥,开始剧烈的闷咳──
我从墙上翻过去,在深夜的荒草院里,潜到房间里钻到那人的被窝嘿嘿傻笑,怀里是偷来的馒头,我摇醒他,说九歌,来,把它吃了。我看著他吃,偷偷咽口水,我说我吃过了我很饱肚子却在呱呱直叫。
我手里捏著两串糖葫芦,一本正经的对他说,如果九歌要做霸王,我小宝一定要做虞姬。只是那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虽然死了但至少被霸王喜欢,我的霸王,从不正眼看我,他眼里没有我,哪怕我死了,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没人会在乎我……
我是小宝,我想起来了……
身体一轻,然後突然被人一把拉起,被紧拥在怀里,我氤氲著眼全身颤抖的看他,竟是九歌。他把我从朱青手中救下来。
“九歌……”
他摇摇欲坠的抱著我,踉跄的撞到墙上,脸色青紫。赤裸的上身完全成了恐怖的黑色。
“安生不要怕……不要怕……咳!咳……”
他叫我安生?
我怔忪的望著他,他终於肯理我,却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安生而已……只是,安生,又是谁……
“你竟还能动?我劝你还是老实些不要乱动的好,不然毒气蔓延到全身死的更快。”被踢中胸口的朱青恶狠狠的说,脸色铁青的望著九歌。
九歌把我推到身後,冷笑:“只要我活著,你就别想碰他。他不是辰铭,他是我的,名叫安生。”
“哈!好笑!”朱青大笑,手一挥:“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强撑到什麽时候。”
突然就涌进来很多人,清一色的黑衣,身体高大而强壮,他们冲过来,不发一声,把九歌包围在中间,九歌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被踢倒在地上,那些人毫无停手的意思,继续拳打脚踢,我胆战心惊的看著,然後疯了一般的冲过去,我要去救他,刚冲过去就被人用手肘推了回来,一脚踢在小腹,眼前一花,跌撞在地上,膝盖破碎般的疼痛,直不起身来──
“九歌!九歌──”我喊他的名字。
九歌倒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我听见他好象在说:“……安生……安生……快逃……”
只是又能逃到哪去?
你竟让我一个人逃吗?
九歌?
安生?
九歌?
九哥?!
那座冰冷的空房子里,陈列了很多废弃的钢筋水泥,他倒在地上扯著喉咙对我喊,安生,快逃!快跑!
他喊的声嘶力竭,然後有一根尖锐的铁棍抡在他的後脑,他软软的跌在地上,满身鲜血。
他用力的抓了我的手,对我说,等我,我会去找你,下辈子……
下辈子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一定会幸福,永远永远!
“九哥……”你是九哥吗?你真的是九哥吗?
“九哥哥……”我说:“我是安生,我是安生啊……”我记起来了,我是安生,我是小宝,我也是辰铭……只喜欢九歌,只喜欢曾是九哥哥的九歌,从始止终,只喜欢你一个人……
他满身是血,听到我的话似乎震动了一下,挣扎著半爬起来,使劲望向我,然後拼命张大眼睛看著我,一脸狂喜愕然甚至无措,他想说些什麽,他分明说了什麽,但被一脚踢在额头上,他整个人向後仰去,擦出好远,跌倒在地上的声音如此之大,如同一扇灰色的玻璃,发冲沈重的闷响,然後身体迅速蔓延成狰狞的黑色,再不动弹──
“九哥哥!!”我大喊。有人站在我面前,蹲下,眼前放大一张模糊的脸,我感觉到他挑起我下巴的手指,我似乎听到他说:“好了,乖乖跟我走,辰铭,你是我的了。”
从阴暗狭窄的牢房隧道出来,象是走了很长时间。
脚下是漫过脚踝的冰水,头顶也不时有水滴滴下,敲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响。
摇曳的几盏灯笼遥遥在前方晃着,朱青拉着我的手,脚下一刻不停。我意识恍惚,眼前满是九歌身体后仰飞出重重坠地的模样,他象断线的木偶,没有一丝声响便支离破碎,不再抬头,不再动弹,不再冲我微笑,不再朝我挤眼,不再凑够脸来无耻的说来过来让我亲下……
跌跌撞撞的跟着,如此场景似乎不久前已发生过。
那时也是由他引着,穿过来这里。那时他天真的笑着,一脸欣喜,他拉着我的手说,辰铭哥哥,我来救你出去!
我来救你出去……
到哪里去?
从始止终都是一盘局,只是一颗子……
“朱青……”
现在的他转眼间已不在是个少年,更没有了半点青涩,目光锐利成熟,比我要高大很多,曾经的他,话是假的,人,也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