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by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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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已怒吼道:“姓雷的,还我儿命来!”双手拉开架势就想冲上来厮打,被身边人牢牢拖住。“湛将军,别冲动……”
雷海城顿时醒悟,这中年男子是湛飞阳的父亲。
望着眼前熟悉的容貌,与湛飞阳相处时的情形陡然间都涌上心头。他胸口酸楚难当,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对湛将军微微欠身,平心静气道:“湛将军,令郎为西岐战死沙场,是真正的英雄。雷某也真心敬佩令郎,永铭心中。”
那中年男子湛鸿也是西岐军中重臣,几年前将狼营帅印交给了儿子湛飞阳,自与发妻寄情山水逍遥快活。谁知儿子自年前去过一趟天靖刺探军情,回西岐后便极力主战并请缨打头阵,最后回到家中的竟是副灵柩。中年丧子自然痛彻心肺,大哭三天后他重掌狼营,立誓要替儿子报仇。
此刻杀子仇人站在面前,怎不叫他眼红?他并不知道湛飞阳和雷海城之间的纠葛,雷海城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听在湛鸿耳朵里就成了反话,他险些气炸肺,破口大骂:“我儿当然是英雄男儿,不然也不会中你这个奸险小人的计,被你下毒害死。姓雷的,你卑鄙无耻!”
雷海城目光一暗,随后又释然。当着另几人的面,他无法道破真相。况且就算他说出湛飞阳是因为不肯杀他,迫不得已喝下西岐国君的毒酒自尽,估计湛鸿也绝不愿相信儿子会与天靖人交好,反而白白令湛鸿在同僚面前丢颜面。
斯者已矣,万般恶名就由他一人承担罢。只要可以成全湛飞阳的忠义名声,被人辱骂几句实在算不上什么。更何况,骂他的,是湛飞阳的父亲。
湛鸿见雷海城不出声,越发愤恨,猛发力甩开众人,上前朝着雷海城面门就是一拳头——
雷海城竟没闪避,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又缓缓转回头。轻轻擦去嘴角滋出的血沫,一言不发。
湛鸿怒火烧得正旺,见状只是愣了一下,也不去深思雷海城为何不还手,揪住雷海城胸口衣裳,又连赏了雷海城两拳,尽中腹部。
第四拳正要击出,一直低垂眉眼的雷海城霍然抬头,目光沉黑如两泓无底深潭,刹那捣碎了湛鸿心神。
拳头一紧,已被雷海城左手攥住。随着少年手指慢慢收拢,湛鸿几乎听到自己拳头骨节发出类似碎裂的声响,他忍痛咬牙,冷汗却已流满额头。
就当他以为自己的拳头会被捏得粉碎时,雷海城松开手掌,对大惑不解的湛鸿冷冷道:“雷某敬令郎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才受你三拳。”
目光越过湛鸿等人,悠然道:“湛将军,贵国已与天靖结为兄弟盟友,尽释前嫌,请将军自重。原陛下,雷某说得可对?”
湛鸿诸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果然见公子雪换下了朝服,素衣翩飞,捏着几片叶子朝这边走来,赶紧行礼。
公子雪只听到雷海城最后那段话,微微一笑,将梦仙藤叶交给雷海城。才问诸人:“你们下了朝,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湛鸿听他口气,似乎并没有看到他殴打雷海城,心里稍宽,又始终忿忿不平,指着雷海城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天靖定国王,连杀我西岐狼营、虎营两位主帅,陛下为何还要留此人在宫中?”
公子雪清秀的脸容如笼上层薄冰,寒声道:“两国既然结了兄弟之盟,西岐请天靖王爷来做客,有何不可?”
湛鸿悻悻道:“就是这兄弟之盟,已经害我西岐损失——”
“湛将军!”公子雪截住湛鸿,显然有些事不愿让雷海城听到。冷冰冰的目光扫视众人,转身走在了前面。“若要商议国事,就去议事厅。”
湛鸿对雷海城怒视一眼,和诸人跟在公子雪身后离开。
看来西岐朝中,对与天靖结盟之事颇有微词……雷海城微微眯起了眸子。
想想也是,两国才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转眼两国国君又握手言欢,叫那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情何以堪?
朝臣中有人不满是必然的,公子雪又根基未稳,要压制众人的情绪恐怕也非易事,难怪近来总显得有心事。
雷海城怅然站了好一阵,眼看天色将近晌午,才走回藏书阁。
摒退阁里的仆役,他独自上了最顶楼,烧掉梦仙藤叶,慢慢解开秋衣。
小腹上,赫然两团紫青淤痕。
飞阳他老子,力气还真是不小——雷海城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再也遏止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喷出一大口血。
“王爷,你受伤了?”一个声音压得极低,无预兆地从角落里传出。
听到动静同时,雷海城一手已提起烛台朝声音来处飞砸过去。“什么人?”飞快抹去唇边血迹,转身。
两条人影从角落阴影里窜出,手忙脚乱扑灭了身上的几处小火苗,狼狈地道:“王爷恕罪。”
是两个青年男子,身穿藏书阁仆役的黑衣,但雷海城确定今日之前从未在阁中见过这两个仆役,却又觉得面善,再一想,恍然道:“你们不是澜王身边的人吗?怎么到西岐来了?”
两人微露喜色,趋前低声道:“小人孙七、谢十三是奉太上皇和我家王爷之命来西岐侍奉王爷,供王爷差遣。今早才潜进宫中的。”
太上皇?雷海城乍呆之后反应过来两人说的是冷玄,倒有几分信了。心想天靖没几人知晓冷玄还活着,若非冷玄同意,冷寿也应该不敢轻易将这天大的秘密告诉风云十三骑。不过有过梁五的先例,他仍抱以戒心。
“烈帝早已殉国,哪来什么太上皇?”他故意试探。
两人中年纪稍长的孙七低笑:“王爷果然细心。还好小人有信物为证。”
一柄黑黝黝的匕首呈到雷海城面前。手柄处刻着个极小的“燎”字。
雷海城脸色微变,这正是御焰燎赠他的匕首,他因匕首染过湛飞阳的血,在十方城时就把它丢进了守将府的小湖里……
“这是小人和谢十三出发前,太上皇交给小人的。说若是王爷起疑,就让小人把匕首献上。太上皇还说了,匕首是那天王爷生气离开十方府后,太上皇从小湖里捞上来的。”
听孙七这么一说,雷海城再无怀疑。扔匕首入湖时,只有他和冷玄两人在场。如果不是冷玄亲口说出,孙七断无理由知道。
那个男人,既然能在开元宫里对他说出那么无情的言语,事后却又不放心他孤身在西岐,忍不住派人来照顾他么?……
回想起那夜冷玄死灰般无望的眼神、刺骨的微笑,他也分不清楚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心尖微微涨痛着,酸涩苦楚里又掺杂着喜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化为声笑叹——
这一生,他算是彻底输给那个男人了。
瞬间,竟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就这样冲回天靖,冲回到有那个男人的地方。
管他什么梦蛰,什么盟约,若能死在那个男人身旁,也不枉他死而复活,再来这人世走这遭。
第 72 章
想归想,他也知道梦蛰之毒一天没解,即使他回到天靖,多半又会被冷玄想方设法赶回西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置这两人。看孙七和谢十三穿着藏书阁仆役的衣服,十之八九是暗中处理掉了两个仆役取而代之。雷海城叹口气:“你们就跟在我身边吧,有人来能避则避,少跟其他人打照面,免得露出马脚。”
两人应了。孙七待要将匕首交上,雷海城却摇了摇头,让孙七收着。留这匕首在身,只会令他睹物思人,徒增伤感。
问起天靖局势,孙七眉飞色舞地道:“王爷听了必定欢喜。那六个属国先后已归入我天靖,如今各国都对我天靖礼让三分。”
雷海城细问详情,才知数月光景,天下已风云几变。
他与六属国所定的一月之期上,密华、吴苏、清平、洛水四国的国主都俯首称臣,献上丹书愿托荫天靖,将属国归附天靖改称四郡。四个国主也领了小皇帝的铁券被封为郡王,永不削封。
全思国主极是狡猾,没公然叫板,但着人递信说抱病在身,等病愈后再赴天靖请罪云云,摆明了伺机而动。
只有大赵国主脾气暴烈,拒不赴约。结果招来天靖与西岐两国大军压境,大赵五万兵将仅仅顽抗了半个月,便全军覆没。赵氏王族也悉数被俘,明周随后下诏将赵氏王族千余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绞杀,立墨无非为郡王,改大赵为墨郡。
雷海城听到明周如此狠辣手段,暗自心惊,随即想起以明周小小年纪哪来这般戾气,当是出自冷玄授意。尽管是他一手促成六国归附,但冷玄赶尽杀绝的作风还是让他胸口沉重,默然片刻后道:“那墨无非身为大赵国主长婿,立他做郡王,只怕有后患。”
谢十三笑道:“王爷有所不知,那墨无非早对大赵国主的位子觊觎良久,国主原本也有意传位给他,不过另几个女婿都不满墨无非的骄横,在国主面前排挤墨无非。他怕夜长梦多,主动向皇上投诚,那大赵国主也是他亲自绑了献到我军阵前的。”
雷海城只在明周登基那日见过墨无非,当时便觉此人颇有胆略,原来野心也不小。心想墨无非轼岳父篡位,虽如愿当上了郡王,却也等于断了自己后路。今后墨氏子孙非得仰仗天靖庇护,否则大赵的忠良遗臣誓不会放过墨家后人。
“那全思呢?”
孙七和谢十三同时露出个不屑神情:“全思国主见我天靖灭了大赵王族,立刻就来归附。皇上才不理会这种见风转舵的东西,下令软禁在京郊养病,另立了全思国主年方七岁的幼子做郡王。”
这招恩威并施对付全思倒是不错,雷海城一笑,又问起风陵近来动向,孙谢两人幸灾乐祸地道:“我兄弟二人离开京城时,听说风陵还在忙着镇压几个属国。还有一事说来蹊跷,风陵境内今年的秋稻居然颗粒无收,民间怨声载道,不少地方都有流匪作乱。”
雷海城真正吃了一惊,与风陵皇和符青凤在临渊城外登山时,分明看到稻海连天,符青凤还说那是他试验成功的新谷种,秋收时能让国库增收两成粮食……
难道这也是符青凤预谋之一呢?不然,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盛夏时就派荆夫来向天靖接粮?……
他掩饰住内心震动,问道:“天靖没有借粮给风陵罢,风陵可有什么说辞?”
“那倒没听说。”e
雷海城轻哼一声,他不信符青凤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不过看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挥手打发两人自己去解决吃饭问题。
孙谢二人甚是机灵,知道他要独自静思,当下告退,临行还给雷海城留了些化血治淤的伤药。
雷海城抹过药,腹部伤痛略有减轻。心思却始终无法集中到书上,翻了几页药典后只觉眼皮发涩,心知这段日子为抵制梦蛰损耗了太多精力,再加上湛鸿那三拳卯足了力气,要不是他身子骨够硬,早被当场打趴。
反正已经得知天靖近况,也算舒缓了盘旋心头多日的焦虑。他推开面前的书,伏案假寐。
神智朦胧间,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他背心。
“……雷海城……”耳边的声音很低,如在梦乡传来。
他扭过脖子,冷玄正坐在他身边,神色温柔地轻声道:“你不怪我那晚说那种话气你了吗?”
“当然气……”看到冷玄面现忧伤,雷海城喃喃笑:“我当时快气疯了,气得真想一刀杀了你,谁叫你说不需要我了。冷玄,将来你再敢那么说,我一定扁你,呵……”
冷玄似乎听不出他话里笑谑,表情反而越来越凄楚。“雷海城,我们真会有将来么?不可能……”幽幽喟叹,站起身。
“你别走!冷玄!”雷海城忙去抓冷玄衣袖,入手却是空气。他大叫一声,张开眼,满室书香,才知道又是南柯一梦。
疲倦地双手掩面,突听边上一人冷冷道:“又做梦了?”
这次绝不是做梦,雷海城震了震,就见公子雪席地坐在书案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藏书阁的。
“没事。”雷海城恢复镇静,暗叫侥幸。好在刚才做的不是什么恐怖的噩梦,否则被公子雪看到他睡梦中露出惊恐模样,肯定要起疑心。毕竟今天才给他送过梦仙藤叶。
无意一看窗外,竟已漆黑。他这觉,居然睡了整个下午。
公子雪顺着雷海城视线望向窗外夜幕,淡然道:“我已经来了一个时辰,见你好睡,就没叫醒你。”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梦话?……雷海城脸上阴晴不定。但既然公子雪不提,他也就不问。
“对了,你找我有事?”平时公子雪都是送完梦仙藤就走,今天一日两访,倒是罕有。
公子雪双眼盯着雷海城,半晌才移开视线。“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一拂衣摆起身,道:“湛鸿对儿子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他如今知道你在宫中,你要小心他。”
他语气仍是一贯的冰冷淡漠,可言辞间的关心连傻子也听得出来,雷海城想到公子雪此来,静静坐了一个时辰,就为等他睡醒后提醒他这一句,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却又觉得拿场面话去敷衍公子雪,实在是侮辱了这么个骄傲的人,只得点点头:“我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