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日日勤于练剑,母亲怜惜地为我拭汗,欣慰儿子的长大。一日练完剑后,母亲牵着我的手,眉眼间尽是温柔,她悄声道,乖鸿儿,你父亲这几日都陪伴朋友,不理咱们,咱们偷偷的去瞧他。轻手轻脚地跟随母亲到了书房门口,母亲已站住不动了。父亲倚在紫衣楼主的怀中,琴声铮铮,素手如玉,父亲微微一笑,紫衣楼主低头便吻了下去,唇舌交缠,浑然忘我。我看的呆了,怯怯地拉母亲的手,母亲面无血色,领着我轻轻离去。
晚上命人喊来父亲,母亲面色苍白,正襟危坐,语气甚是坚决:"与你夫妻十多年,我一直以为你不懂爱,所以才对我客气淡漠,原来是我料错了,你不过是不爱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我只当是你出门游历遇了险,已经没了。鸿儿跟着我,我会好好照顾他。"父亲默然,道:"宛如,是我对不起你,只是面对小晨,我管不住自己。"说罢蹲下身来,紧紧抱着我,温言道:"父亲这就要离家,鸿儿日后要好好听母亲的教导,只不过你性子本来就有些高傲,再加上跟你晨叔叔学的眼高于顶,很是不好,要知道为人当心志柔韧,这也是你晨叔叔那套剑法的剑意所在。"我茫然无措,我深爱的父亲,我深深喜欢的紫衣,这就要离开我么?
他起身迈出房门,一袭白衣,说不出的疏淡寂寥,紫衣楼主从旁走来,揽过他肩,淡淡扫了母亲一眼,道:"多谢你这些年来照顾毓华了。"然后对我颔了颔首,无言地带父亲向前走去。我追出去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白衣紫衫,很是和谐温暖,又让人惆怅万分。母亲终于支撑不住她的骄傲,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一真心烦意乱,拔剑便舞了起来,剑气如风。父亲与他都说"细水流云"的剑意是心志柔韧,可聪明如他都没把这套剑法练到极致,又何况是我。
本以为可以就这么陪母亲过下去,母亲似是觉察到我内心对父亲和他的恋慕,愈发脆弱起来,常常呆坐在窗前。原本想就这么过着,等我大了再出去找他们,哪想到才刚过三年,便晴天一个霹雳:卫家在朝中为官者都以大大小小的事祸罪,卫相,卫尚书,卫侍郎等都畏罪自杀。最后皇恩浩荡,饶了卫家满门,只是卫家三族之内无论男女,一律贬为官奴。
母亲没有流泪,她坚信父亲与紫衣楼主会来救我,她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是鄙夷地道,辅政大人尝到了权势的滋味,收不了手了,急着清理权臣,转而叹道:四大世家,到底还是卫家力薄。
父亲与他果然前来,父亲的意思是要救全家上上下下几百人,母亲与他都斥责了他--皇命难违,辅政大人就是怕世家大族死而不僵,若救下这么多人,就是给他借口把卫家灭族了。官兵们来的很快,父亲催促我们快走,母亲凄然道:天下之大,我有何处可去?丈夫不要我,儿子也不需要我。我依稀记得她最后哀艳的笑容,艳丽的如同天边的晚霞。
本来我应该出现在神秘莫测的紫衣楼,按他的说法就是做他的亲传弟子,然后再接管他的产业。父亲与他都不懂,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学到了母亲的骄傲,却学不来她的决绝,纵使得不到所爱,这天下之大,总有卫子鸿栖息之地。
半途中我悄悄逃出,紫衣楼主是天下第一剑,我以为我已得了他五分,却轻易就被人掳了去。原来他们平日赞我聪明都是假的,我不过是个笨孩子。掳我的人粗俗而又淫亵,商量着将我卖入小倌馆内。本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遭际,现在却害怕起来,宁愿死了,也不愿落到这的境地,平白辱没家门。最终还是敌不过江湖人的经验老道,一路上我寻死多次,都被他们拦住。就这么平安地被送到郾都长京闻名的紫玉馆,由他们拿我换了银子,临了还说:可惜了老子不喜欢男人。我自嘲地想,此紫非彼紫,我竟落到这个田地。
我在紫玉馆呆了整整半年,我知道了如何服侍男人,可我永远也不会去服侍男人。老板第一次喂我春药时我撞墙撞的头破血流,第二次中春药时我把客人的肩膀咬下一块肉。紫玉馆的刑房有着令人生骇的刑具,可是鲜少有哪样是我没试过的。我浑身伤痕交错,手脚断了再接,接了再断,到后来馆里的医师看我闹的惨烈,对老板说道,我看他的手也不用接上来,横竖是要再断的。最惨的时候就是浑身鲜血地赤裸着趴在床上,在众人的围观中告诉自己是怎样的屈辱。我不想死,在每次疼痛每次屈辱中我都默念着心志柔韧百炼成钢,实在难以忍受时我就恨,恨父亲恨紫衣楼主。老板多次想废了我,可舍不得我这张脸,只是给我一个俗气的名字,叫做小丽。我无所谓,什么罪都受了还在乎一个名字么。
我逃过多次,但紫玉馆很有手段,每次都很快就被抓回来,有个叫做瑶灵的小倌经常偷偷照顾我,他劝我道:怎么都是逃不掉了,何不认命算了,也能少吃点苦。我只是朝他笑笑,卫子鸿永远、永远都不会认这个命。最后一次逃跑,我终于离开了这个吃人的地方。那天紫玉馆里很热闹,瑶灵说有贵客到,我在一旁侍奉茶水,原来是江湖中人,有一人道:紫衣楼主谢离尘也要到长京来了。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真是可笑,我知道他的名字,居然是在这种场合,原来父亲一直喊的是小尘。他来了,父亲自然也跟着来,他们最爱青楼寻芳,我怎么办?不要被他们看见!千万不要被他们看见!我在心中大喊。恍惚中,我摇摇晃晃走向窗台,跳了下去,我听见了瑶灵的惊呼:"小丽!"
紫玉馆的楼阁很高,我以为我就会死了,闭上眼睛,我等待着死亡。等了很久,我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在哪儿?我不敢去想。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睡着了吗,还不睁开眼睛?"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被一个锦衣少年抱在怀里。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老板已带着众人匆匆下楼,看到我们之后,赔笑拱手:"原来是燕笙公子,多谢救下我们楼里的哥儿,回头小人定然备上薄礼送到府是。"然后对着我说道:"小丽,还不向公子道谢。"
燕笙公子轻轻把我放下,含笑道:"薄礼倒不用了,燕笙今儿个只想跟老板讨个人情,这位哥儿清秀讨喜,我师傅正想找个人服侍,我想把他带到神殿去。"说着掏出张银票递到老板手上。
老板忙笑道:"能服侍影苏大人是小丽的荣幸,也是我们楼里的荣幸,小的哪还能收钱。"
燕笙把银票往老板手里一塞,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拉起我的手上了前方的马车。我神思恍惚,根本没去想要到哪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能避开他就好!
燕笙是个很好的人,为我用最好的药治伤。他的师傅、郾国昭华神殿的大祭司并未让他找人服侍,他不过是想救下我,他说,那日看我从紫玉馆飘飘坠落,如同九天仙子落入凡尘,他就喜欢上了我,我沉默不语。他问我姓名、家乡,我漠然道:"叫我小丽就行。"他摇头叹息,说我傲气、固执。当全身的伤痕消失,我不愿再接受他的好意,要求去服侍影苏大人。
影苏大人是我所见的人之中最美的一个。我见过很多美人,而且都有很吸引人的气质,如母亲的高傲任情,父亲的潇洒脱俗,谢离尘的玉树临风,燕笙的温文尔雅,但是,这些在他面前,全都失色。他的微笑,可以让全世界黯然无光。可惜的是,影苏大人自小落下病根,如今身体虽还康健,但不能过于劳累,所以他很少出去。而祭祀大典时,大祭司要着面纱,虽然他们以才智合称大陆双璧,但世人谈起风姿容貌,只知旭日神殿倾令寒,不知昭华神殿影苏。
影苏大人并未拿我当下人看待,他的意思是收我做弟子,再为我取个文雅的名字,燕笙很是高兴,我固执地拒绝了。他既然教我"细水流云",此生我不会再拜师,至于名字,更能提醒我的愚蠢,离开他们,我不过是个毫无是处的笨蛋。
影苏大人脸上常常挂着淡淡的微笑,可我总是觉得,他只是脸上在笑,心里并未笑。紫衣对我笑时,就是这样,可他对父亲笑时,感觉就完全不同,就好象是一朵百合,慢慢的绽放,绽放。
就这样在昭华神殿安心呆着,影苏大人的一切都被妆月姐姐打理的好好的,很少叫我前去服侍,没事时我全心全意地练"细水流云"。影苏大人有七个弟子,燕笙,醉月,香茗,弦歌,羽夜,玉衡,瑶光。弦歌是其中最活泼的一个,几天下来,他讲了很多事情给我听。他说道,师兄弟七人之中,大师兄燕笙剑法最好,二师兄醉月暗器最为高明,三师兄香茗最是老成持重,他自己呢,医术药理学的最好,羽夜是师兄弟几个人中容貌最出色的,武功也好,一条长鞭使的出神入化,可惜你见不到他,师傅把他送到旭日神殿的倾大人那去了--倾大人你知道吧,雍国现在的辅政,师傅可喜欢他了。玉衡和瑶光年龄还小,他们两个天天粘在一起,吟诗作赋的,最没意思。
我只是淡淡笑着听他絮絮叨叨,并不接话。他后来憋闷直跳脚,大骂我是个闷葫芦,我仍是静静的不理他,他只得叹道:"小丽,我算是服了你,你可真不像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岁数,不知怎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有少年老成的人。"我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家庭,家不家,父不父,子不子罢了。
其实在这昭华殿中,我并不是没有亲近的人。我虽然不爱说话,但毕竟年龄尚小,殿中诸人对我都还算关心。其中有个专管祭祀服饰的女官,叫做阿紫,大约十八九的样子。我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叫阿紫,更因为她有一双真正温暖的眼睛。
入夜的时候,我常与阿紫姐姐一起坐在神殿前的台阶上看着夜空,阿紫姐姐幽幽地说:"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都团团聚在一起,可偏偏有些小星星孤孤零零流落在天外。"我没敢答话,一入神殿,便终身不得婚嫁,不是穷人家没办法,谁愿送儿女到此?阿紫姐姐,她也想家了吧。年底的时候,阿紫姐姐病了,病的很重。大夫看了之后,摇摇头叹息着离去了。我坐在她床沿,心里十分茫然,阿紫姐姐,这是要走了吗?她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勉强笑了笑:"小丽,带姐姐出去好吗,姐姐想回家看看。"明知道大夫说了她必须静养才能多留几日,可是看到她企求的眼神,我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拿着阿紫姐姐平日的积蓄,我们雇了辆马车,悄悄出了神殿。掀起车帘,阿紫姐姐注视着破破烂烂的旧房子,微笑着说:"我死之前,终于又看到家了。"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吃力地下了车,慢慢走到房门前,把包好的碎银放在了门边。她扬起脸,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这一刻,她看起来凄美之极:"傻孩子,姐姐一直生活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已经是很幸福了,可怜我那妹妹阿红,也不知道被卖到哪儿去了。"她脸上已是泪痕斑斑。我紧紧地抱住她,她仍是微笑着:"小丽,姐姐走了之后,你要开开心心的过日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你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对你好的机会。"
阿紫姐姐就这样去了,我越发冷漠。弦歌依然常来对我说话,我只是冷眼看他。原本我很喜欢影苏大人,现在也不喜欢了。他们这些人,当初谁又曾多看过阿紫姐姐一眼?
※※※z※※y※※b※※g※※※
大雪飘落的时候,贵客来了,就是那位风姿卓然的倾令寒倾大祭司。两国本非交好,他既来见影苏,想必另有内情。但这又于我何干呢?阿紫姐姐去后,我只觉得这尘世实在可厌。
那日我在雪中舞剑,影苏大人陪着倾大祭司路过。我停下来给他们见礼,倾令寒问道:"这是你的第几个弟子?"
影苏大人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如一潭碧水轻轻荡漾,灵动妩媚,完全不同于平日笑容的疏淡有礼,我心中一痛,想起了紫衣,想起了父亲。只听影苏大人柔声道:"小丽不是我的弟子,你若要他我不好做主,香茗这孩子伶俐能干,若是到你身边,定能为你分忧解难。"
倾令寒笑了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不过我今日只是看他身形有些像南华,南华就要到我身边来了,这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多话的人,南华爱静,我正想找个人给他做伴。"
我只是低着头听着,影苏大人的声音突然寂寥起来:"既是如此,你就问问这孩子罢,他愿意就行。"
做下人么,谁家的下人不一样?我若是不去,就是得罪了倾大祭司,怎能不去?
已安排了我在南华苑住下,让我先熟悉环境。倾令寒想必是极爱这位公子的,否则怎会特地为他建造一个园子呢?紫衣和父亲,定然也是和他们一样幸福。
在府中我见到了一个名叫小叶的少年,比我大上几岁,总是清清冷冷的。我是不爱说话,他却是不爱理人。有些多嘴下人经常在背后谈论他,原来他曾是倾大人的男宠,后来大人爱上南华公子,放言道此生只要南华一个情人,便不再搭理小叶了,为了避嫌,还特意把小叶调的远远的。小叶为了见到大人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告诉他大人的消息,能让他见上大人一面,他可以让人为所欲为。所以这府中人人都抢着做大人身旁的小厮,就为了一亲小叶"芳泽"。那些下人们得了便宜,却很鄙夷小叶,因为他从不说话,被迫着呻吟几声,完事后立即走开,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心中一动,小叶,羽夜,他定然是影苏大人的五弟子了,可惜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看着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了从不在乎他的倾令寒自轻自贱,我开始讨厌他,或许不是讨厌,是恨。他就如同另一个我,我亦曾因紫衣自暴自弃,可是我遇见了温柔的阿紫。小叶,你到底还是没有我幸运。
春天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要侍奉的南华公子,这时倾府已改作文王府。他告诉我他来自异时空,没什么,我也不想做这个世界的人。他又说他胸无大志,只想做个懒人。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要我喊他大哥,要认我做弟弟,看着他那同样温和的眼睛,我恍恍惚惚,又想起了阿紫。他给我改名叫做清鸿,我心中震惊,以为他知我身世,他却摇头晃脑说了一句:"鸿飞于世,清逸高绝",这句诗很适合我吗?我好像,又成为了背负着父母期望的卫子鸿。
他是个滥情的人,与倾令寒很快就在一起了。我心中很是不解,为何一个人能这么轻易的与另一人成为情人呢?他爱倾令寒么?他大多的时间用来种花,不然就是睡觉。若爱上一个人,怎么会不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我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十岁的那年夏天,我每日起床后就去寻父亲和紫衣,当他们温和地对我说他们有事让我去母亲那的时候,我会固执地看着他们,站在那儿不愿转身。
后来他遇见了小叶,小叶那个虚伪的人,总是一付冷傲的样子。当他盯着小叶的时候,我知道,他对小叶有了心思。他处处对小叶温柔体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叶受伤不过是想要将功抵过,他却不去深究原因,只一味地照料他。每次见到他俩在一起,我总是冷嘲热讽。他总是温和地朝我笑,小叶也不说话,只会用他那双冷眼盯着我。我问他,你是不是爱上小叶了?不然怎么会冒着和王爷起冲突的危险和小叶在一起?他沉思片刻,道:"小寒好像也问过我爱不爱他。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必要,爱不爱的,我们不都在一起了吗?"我执意追问,他很无辜地道:"爱是什么?我没有感觉到。青鸿若是明白,不妨讲解给我听听。"我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爱是什么?爱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爱就是你的心酸痛到无法呆在他身边一秒,爱就是最痛苦最无奈时的念想。
不过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看着倾令寒的时候,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眼神如此露骨,亏他还自诩风雅。就是在看着我或者小叶的时候,他也常常露出痴迷的目光。他自道平生最爱美人,以前的情人也个个是女的漂亮男的英俊,却不知他自己也是个令人痴迷的美人。人说最美的就是有美而不自知的人,他好象就是如此。我见过的最摄人心魄的笑容,是影苏大人的,他一笑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黯淡下来,而当公子微笑的时候,整个人闪闪发光,他的四周好象都明亮起来,温暖无比。但这个评价只限于他认认真真的时候,若是他现出懒散的样子,真是糟蹋了美人这个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