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昂非对他的好,他记在心头,他一番深情,自己只好辜负了……
御昂非不知他的心思,还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来,两年努力下,小远终对自己是有些情愫的,不由得一大振奋,暗暗发誓以后要对小远更是体贴温柔,这样离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之日即不远矣,思及此,心里更乐不可支,差点就要傻笑出声,又忙克制住,望向身旁挽着自己的小远,只恨不得这回竹屋的路有十万八千里、漫漫无期,让他能多温存一下此刻的宁静。
再说方楚,见他俩如老夫老妻般依偎着往竹屋步行,心底很不是滋味,又见不得他亲如兄长的大师兄堕入这男不男、女不女,有违伦常的轨道,当下心里已有了计较,便向那源仙居驰去。
(21)
自夜回来后,御昂非便不再刻意避开小远,日子同以前一样,只是近日司澄远开始读起书来,先是拿御昂非的看,看完了就从源仙居书库搬书过来,这其中自然有御昂非助他,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将桃源仙人的藏书给搬了大半,竹屋都快给淹没了。澄远倒是悠游自在,看完了就随手一摆,自会有人整理妥当再送回书库,看累了,嘴一张,就有饭吃,渴了,手一伸,就有茶来,天气热,有人扇风,天气冷,还有人烘暖,被御昂非供得跟太岁爷一样。不过这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没什么好插嘴的。
短短不到一月,源仙居的藏书已经几乎被看遍,御昂非也很惊讶,小远读书一目十行,虽非过目不忘,但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快速掌握住一本书的精华要点,问他内容,他的回答总是一针见血、见解独到,两人一来一往,相互交流心得,对御昂非来说,日子过的着实快活。
这日风和日丽,一早御昂非正要出去,说是今日南境村内有个小市集,可换得一些蔬果零嘴,司澄远连月待在竹屋也有些气闷,索性随御昂非一道。两人一踏入村内便引起阵阵骚动,不少还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偷偷拿眼揪着司澄远,就盼郎有情妹有意,共效那凤凰于飞。司澄远虽不回应,但始终带着一派潇洒的笑容,惹得好几个姑娘不顾廉耻的一路跟在后头,让御昂非颇不是滋味。
「咳咳……小远,咱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好回了吧。」御昂非说道。这话到底还是存有私心,他忧小远若真瞧上哪家姑娘,要三媒六聘娶佳人进门,那……那……那他必定心碎而死,绝计没那心胸祝他百年好合的。「才一把青江菜就足了?急什么,天色还早呀。」奇怪,来时不是说没菜了,到了又不多买些。
御昂非听他这样说,只好耐着性子陪着继续逛下去,可他早已没心情去精挑细选,草草择几样食材就了事,倒是小远主动买了一些萝卜和蜂蜜,这蜂蜜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奢侈品,桃源仙境养蜂人家也只一户,那少许的蜂浆早给师父定下了,可小远笑着说几句,那户人家就二话不说的奉上整年度的存货,看来师父那边又要气死了。
市集也不大,走没半个时辰就完了,两人正要掉头回去,只见一婀娜多姿的妙龄姑娘款款上前,轻声说道:「公子难得来一趟,怎么这么快就要回了,要给人知道,还笑我们不懂待客之道呢,家父同几位村里的长者寥备几样薄酒小菜,望公子同御师哥赏光。」
御昂非瞥见角落好几个姑娘都悄悄竖起耳朵注意这边,且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家,知宴无好宴,定是来相亲说媒的,心下一急,便要驳她,可还没说出口,若雷鼓洪钟的硬朗声音倏地传来,正是桃源仙人,身后跟着的是铁邑、方楚。「李福厚此薄彼啊,这几年下来,也没摆宴请老朽一次,这下却邀了不肖徒儿和个贼小子。」他显然话里有话,却未说破。
「老先生说笑了,几十年邻里了不是,家父若在宴席上见到老先生与铁二哥、方三哥必定也欢喜,不嫌弃的话请一块前来。」女子进退有体,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虽心里觉他们碍事,仍是笑脸迎人。「那老朽就不客气了。」桃源仙人不就等他这句话,他抚掌大笑,高高兴兴的领着铁邑方楚自往村长家去了。
「那公子与御师哥……」不要正主儿没请到,却请来小角,那可没戏唱,女子心想。
「小远,咱回去好吗?师父那人一气就来疯,也不顾大庭广众,我担心他会藉故找你麻烦。」御昂非悄声在司澄远耳边说道。这几日又是烧寝室、又是偷书的,师父八成积了不少怨气,虽然他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但瞧刚才那语气,必是腹里藏了计谋,等不及施展一番。御昂非几年都与桃源仙人斗智斗力,自然清楚。
「怕什么,他会咬人不成。」司澄远眯起眼冷笑。桃源仙人,桃源仙人,还真以为自称仙人就无所不能了吗!瞧老人家的修为,要羽化登天还早了一千年!上回的事,他已知晓真相,御昂非不敢欺瞒他,稍一逼问就说出来龙去脉,这笔帐他还记在本上,正好趁机清算一下。司澄远心里恨恨想道,抬头便同那女子说:「在下盛情难却,那就打扰了,烦请姑娘带路。」御昂非见状也只好跟上。
一行人来到村长李福家前,那里已聚了好些人,屋外摆了三桌,座上皆是村中耆老,年长的女眷在屋里忙活布菜,闺女们则藉着窗缝窥看意中人的谈吐风采,这是村子标准的相亲宴,只是规模稍大了些。司澄远与御昂非到时,桃源仙人已在首位坐定,左右是铁邑、方楚,按照辈份来说,御昂非应是坐在他旁边的,可却没先留下,反而只存二个末座空着,在注重长幼尊卑的村里来说十分异常,显是有人授意。
御昂非自然晓得师父是在给下马威,但他本来就不是注重尊卑辈份的人,倒也不以为意,司澄远更绝,根本不知什么主位从位首位末位、按辈份应该怎么坐的,连桃源仙人投来的第一个挑衅眼神都没看懂,只觉得这老人家莫名其妙,还没开战就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22)
「今儿承蒙大家给小老儿几分薄面聚在这里,几样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望请多多包涵,诸位都别客气,尽量用菜,不足之处再使唤贱内补上。」待众人皆坐定,身为主人的村长不免先起身说个场面话,其他人也要推托谦逊一番,饭席才算正式开始。
这饭菜自然没有御昂非作得美味,司澄远意兴阑珊的随便拣着吃,反正也不是真来填肚子的,果不其然,酒过一巡,那李福就开口:「司公子生的龙虎相貌、风采非凡,不知是哪方人士?」
「……哪方人士很重要吗?」司澄远微歪着头笑着说,那浅笑天真无邪又带丝魔魅,让屋里顿时传来声声抽气,想必又有不少姑娘为之倾倒。「李福,你的问题问得不好!在座哪户人家不是为了逃避战乱才迁至此处,在这定居就是这里人了,还问出身做什么!该罚一杯!」出乎意料的,替澄远说话的竟是桃源仙人,大家伙也很给面子的哄着村长罚酒。
「好好好,算小老儿失言,我罚酒一杯。」村长豪快的一仰而尽,又道:「出身可以不管,但司公子好歹说说娶亲了没,今年贵庚,家中可有长辈?」乡下人家也不太懂得拐弯抹角,李福也就直接问了。
「我今年二十三岁,未婚,家中……没有长辈。」司澄远很配合的回答。此举让御昂非大为紧张,桌下的双手紧握不自觉微微发抖,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哦,如此甚好,听闻司公子两年前摔落桃源仙境时,身负重伤,乃是老先生妙手回春,方保住性命,而救命恩人等同再生父母,我认老先生做为司公子的长辈应该不算失礼吧。」村里小道消息多,上回见司澄远打败铁二哥,便有人自行揣测是老人家特别宠爱、私下传授压箱底的武艺,司澄远方有此成绩,因而几乎全村都误会这两人关系情同父子、互敬互爱,李福才这么说。
「村长先生有话旦说无妨。」司澄远笑意不及眼底,可没几个人看的出来,李福以为这算默认了,便高兴的转头对桃源仙人说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道理小老儿是知道的,令公子少年有为、武艺过人,前途必不可限量,圣人训『成家立业』,乃先成家而后立业,家有适婚闺女一名,知书达礼,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这时屋里已有几位姑娘性子急,频频对外头的父亲使眼色,暗示赶紧也同桃源仙人提示一番,别让好处都给村长家的女儿占尽了。一时之间,大家七嘴八舌,都忙着推销自家女儿孙女。
「大家静静,听老朽一言。」桃源仙人一举手,满意的见大伙都暂时停嘴,便继续说道:「虽说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不得异议,但将来要一起生活的终归到底还是小两口自个儿,婚前多接触一下、彼此了解,也有助于将来传宗接代,各位说是不是啊。」听他这么一说,耆老们纷纷点头,于是桃源仙人又道:「说是接触,但也不能逾矩,坏了姑娘的清白之身可罪过,这么着,请各家姑娘在屋内抚琴一曲,以传心意,看小子听后中意谁,便与那人成亲,这样可好?」这计实在奸诈,说是接触,可又不让见人,凭琴音挑选,到时候就算挑到一个王二麻子,也断不得反悔,不然村人必放他不过。底下又讨论一阵,似达成共识,便由村长代表说:「此法倒也风雅,就这么办吧。」
于是乎,屋里一阵忙活,家里有琴的赶紧托人去拿,家里没琴的便四处央求去借,根本不会抚琴的早就哭了,做娘的还得赶紧带回家里好生安慰。半个时辰后,总算开始弹奏,陆陆续续一共有十二位姑娘,待最后一位弹完,已届夕阳西下了。
「姑娘们应已皆弹奏完毕,不知司公子……」村长急忙询问,想知到底哪户人家有幸得此东床快婿,此时屋内却又传来一阵萧声,那声音虽不大,但清越异常,每个音符都像是要窜入人心深处。低沉的地方如黎妇夜泣、呜咽凄迷,使人有魂销肠断之感,忍不住坠泪。高亢处锐音扶摇直上,几可穿苍顶而破层云,又有如壮士悲啸、风云失色,更添有悲怆凄凉的意境。
这曲虽非琴音,但奏得绝妙,连不懂音律的人都不由得为之深深沉醉,更别提稍有涉猎的老者更是如何赞赏万分、自叹不如,殊没注意桃源仙人、铁邑、方楚三人当下是闻音色变。曲毕,澄远立即抢白道:「村长先生,在下虽见识浅薄,但这十三曲听下来也稍有心得,最后这位对音律的造诣可谓旷世奇才,让在下十分倾心,敢请村长做证婚人,让我与佳人择日完婚。」
几位老者虽稍有微词,但无奈萧声实在动听,远胜过前面十二把琴总和,技不如人,也只好认输,村长正要答允,桃源仙人却大吼:「不准!老朽不认!」他气急败坏,此行目的正是要藉由相亲宴,让这两人早早离了那不干净的关系,好回归正轨,就算不能让贼小子成婚,他也定要指个姑娘给非儿!怎容得他俩这样暗渡陈仓。
「老人家,这方法是您亲口提的,在场这么多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都可以作证,怎么自个儿反悔了呢,古人言“人无信而不立”,出尔反尔乃是小人勾当,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这般有损声名之事才对……」司澄远阴侧侧的笑着,一番话把桃源仙人打得惨败下阵,好似他正是那无信小人。
「总之这事不成!你、你跟我来!」桃源仙人被逼急了,斥怒一声,便抓着司澄远施展轻功凌空而去。留下身后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23)
桃源仙人少施展功夫,轻功确实高深莫测,不一会儿就奔至仙境最南端的小林子里,他一放开司澄远便疾言令色道:「前方山坳有块巨岩,岩后便是通往境外的穴道,两年前老夫救你的功劳,现在涎着脸跟你讨,仙境实在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拜托你走吧!」
这老人家也恁是不客气,劈头就赶人,司澄远倒是觉得有意思极了,桃源仙人这样比撑着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更令他顺眼。他抖抖衣袍上的灰尘,悠的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缓缓说道:「我在这住得舒服,琐事有人打点,冷热有人伺候,这儿很好,你怎么赶起人来了呢。」
「你休要同我打迷糊,老夫直言了,男婚女嫁乃天经地义,就算不成婚,也断不得违反天道,干起不乾不净的勾当,如果你要在外头胡搞,老夫管不着,但非儿青春茂盛,还有大好前程,老夫不能眼睁睁看他堕落沉沦,你若还有些羞耻,算老夫求你,别误了非儿。」桃源仙人话说得恳切,显是真心为御昂非打算,毕竟他几乎是看着御昂非长大,要论父子亲情,半点不少于他人。
「老人家,若是别人,我是懒得开口多说什么的,但难得有这机会,我便同你认真分辨分辨。」换了个舒适姿势,司澄远说道:「男子相恋,又不伤他人生死,何言是罪?要说它败坏善良风俗,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人家好好儿在家里相亲相爱,你看不顺眼撇开脸得了,硬是要闯入他人家中给人冠个罪名再拆散之,只图自个儿顺眼,岂有这种道理?世间的事总得来说,件件每人心中都自有主张,多了人主张,那叫多数,便是常规,便是世间所谓的那个理,便是善良风俗。少人主张的,那叫少数,便是异类、便是不合群体,便是世间所谓的那个逾矩逾礼,便是败坏风俗。老人家武艺超群、智慧非凡,外头年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你不思救苦救难、助百姓一臂之力,反而离群索居,另辟天地享受清生活,仙境里的村民跟着你沾福,对你又敬又爱,可在外头受难的世俗人眼中,你不正是那种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伪君子吗。」他顿了顿,便又继续:「老人家,人的事没有所谓天理的,多数便是理,权大势大便是理,皇帝登高一呼便是理,那个理是人的道理,不是天的道理,日升月落、阴晴圆缺,大自然循着一定的规则运行,不分善恶对错、不理人呼天喊地,今日纵叫人都死光了,天照蓝、水照绿、风照吹、雨照下,人之理与天之理何干?你要说男子相恋,有违天理,实在是托大了。」
「你……你怎能这样狡辩?」桃源仙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一席话说得有条不紊、中气十足,其中观点更是他一辈子都没想过的,当下乍闻,只觉得脑袋一声轰然巨响,过去坚定不移相信的那些礼教规矩全打成一团,再也不若以往的不可动摇。
「我若在狡辩,老人家自可听出破绽驳我,可老人家真认为我在狡辩吗?」司澄远淡淡说道,他知桃源仙人那死脑筋一时缓不过来,便便稍稍停歇,接着言:「我非责怪老人家不顾众生死活,毕竟人有私欲,总希望平平安安、万事无忧,找个战火不及的世外桃源也无可厚非,只是人应知份,既已远离尘世,还回头拿尘世的道理来规范人,就真显得可恶了,这亦是为何我一直瞧老人家不起的原因。我在外头过得困苦,受尽屈辱,妻被杀、子被弃,遭人逼落山崖,您老人家在这里逍遥,却总是拿大话说我,您扪心自问,我是否真目无尊长,傲慢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