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说的对,是我错了……错了……」只会考虑自己……不想受伤、远离危险、自由自在……不是永恒永远,宁可不要!但其实只是自私自利,拿藉口来掩饰心底的畏惧……害怕对方可能会嫌弃自己,害怕对方可能会离弃自己,所以裹足不前,所以宁可当缩头乌龟,宁可一辈子无情无爱,就算会因此会伤害对方也在所不惜……
「公子,公子!您怎么着了?」大姊看他恍惚模样,担心的问。澄远回神道声没事,又饮口酒,神情较先前清明,只是似乎增添了一股后悔之色。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虽然用在这里不适妥当,但最能表达在下此刻的心情,先前醉酒张狂,无意间有冒犯各位姑娘之地方,在此赔罪,至于……那档子事还是不必了,在下吩咐摆桌酒席,让我请各位姑娘吃菜,寥表谢意如何?」说了,看众女欢喜,大姊也欣然同意,便命小二拿出店里最好的酒食摆上,正正经经的吃了一顿。席间数人七嘴八舌、荤腥不忌的调笑说事,他倒也轻松带过,不以为意。
至夜,宴席将散,大姊说道:「对了,近来晚间不太平静,公子最好不要外出,咱国与白国交战逾半载,城内奸细很多,前一阵子白国内部出乱,换了个新主,不少旧臣、难民携家带眷的往沙巴逃,王也暧昧,时杀时留,导致京城以北一带都乱烘烘的,公子你一个外地人若在夜间游荡,被那石头似的兵逮着,可就有理说不清,还是小心点得了。」花楼是另类的情报集散中心,虽然她们姿色差,接不到权贵之客,但在那进进出出、耳语相传,消息还是比寻常人灵通的,是故好心提醒后才离去。
流苏城西原本有夜市,但澄远对这不感兴趣,近来又因实施宵禁暂时关闭,夜间除了声色场所也无处可去,外地人进出城门遭受的检查也日趋严格无理,巡逻的士兵一旦看到非本国人就非来一番盘查不可,而澄远托这副尊贵皮相之福,若有盘查,也是客客气气,不敢造次,可最近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了。
「说实话!你是不是白国的大臣或贵族!承认了,我王宽厚,或许重用也不一定喔!」巡逻队长坐在桌旁,对司澄远如是说道,他下属早有回报,此人两月前入城,一直待在客栈饮酒,一日一饮数十斤,其馀哪都没去,行迹诡异,且相貌身形不若常人,颇有将才之风,疑似与白国有关,因此列为重点盘查对象。
惟经观察,他毫无破绽,故而化暗为明,强迫强问!此乃因白国新主的权势已渐稳固,正拟与沙巴和谈,正在拉距的筹码之一就是白国向我王要求遣返叛逃的前朝臣民及贵族富豪之流,沙巴对此若能掌握越多,就越能向白国提出更好的和谈条件,因此沙巴王下令展开全面搜索,务必将境内所有白国人士缉拿到案!当然名义上不说是要把他们遣送回国,谁都知道白国新主是靠什么手段登上宝座,他会饶过这些人才是奇迹。
「烦死了,就说是从玄武来的了,别打扰我喝酒,滚远点。」懒得动手摘下他头,才任他在耳边嗡嗡叫,若是再烦,就算要找新地方喝酒很麻烦,他也要图个清静了!澄远倒着空空如也的酒壶,皱着眉还没喊,小二已经赶紧将换上,他又满意的继续喝着,不再理人。巡逻队长见他如此,天色又暗,只得寒着脸收队,眼里却是露骨的说着他没这么容易罢休的!
待他一走,澄远懒洋洋的半趴在桌上,真烦,虽然这里的酒不错,但老是被打扰,实在不痛快,看来要改地方喝了,往南,往北,东,还是西呢?酒醒再决定吧。他扒开坛新酒,醉茫茫的心想喝完这大坛,就可以好好睡了,没注意到远处隐约扩大的骚动……
(44)
「封锁城门,一定要把人搜出来!」指挥官严厉的口,命令!
「是!」士兵立即训练有素的分作十八小队鱼贯散去,整齐排列的火把在黑夜中点燃诡谲的种子,明明是美丽的夜,却不平静。
怒涛般的拍门、责问、搜索,让原本安宁的门户一一亮起油灯,百姓骚动,纵有满心不甘,也敌不过统治者无上的威严。
失序,蔓延。
但这与他无关,他只依自己的步调,走自己的路,呵呵。贪婪的饮尽最后一滴甘露,澄远撑着不稳的身子欲起身回房,嘴里含糊不清念着:『莫愁、莫愁、一醉解千愁,旧愁未平,新愁又生。无愁、无愁、一死万事休,了却残生,无烦无忧。』谁知他年方二五,心境却已如苍老如斯。
蹭着醉步还没来得及开门,先前那巡逻队长匡啷啷的冲进了客栈,大手一挥,底下的兵粗暴的每房每房的破门而入,很是嚣张呀。
「队长大人,才没多久怎么又回头了,这是在拆门还抢劫啊。」他没正经的调笑说道,浑身酒气冲天,那队长看,便知他从刚刚喝到现在,眼底不觉浮露厌恶,堂堂男子,不立志于庙堂之上报效朝廷、马革裹尸、鞠躬尽瘁,而在这日日买烂、醉生梦死、言语轻浮,这不论是哪国子民都叫人不齿!废物!
若真要说他是白国旧臣,恐怕还不能尽信呢,充其量最多是个奢糜败乱的纨裤子弟,成不了大事,晚点收拾无妨。一是不愿误了正事,二是不屑与醉鬼斡旋,队长遂喝道:「没你的事,少罗唆!」便迳自指挥去了,一回儿,属下找不着人,又往下一处。
「我脾气越来越好了呢,呵呵。」还是万念俱灰,什么也引不起兴致,不管是高兴还是愤怒?他有些疯癫的笑道,回身蹒跚的推开房门,也懒得点灯,反正只是找个地方倒下睡觉而已。
他走近床沿,突觉黑暗中有一丝异样的波动正微微震荡,很浅、很急促,隐藏的十分巧妙,却也粗劣。澄远眯起眼,嘴角弯起残忍的弧度,他以为到关外可以轻松一点,没想到冥顽不灵的人还是存在,搞清楚,虽然他对于活着这档子事不是很在乎,但也不想随便把人头送给陌生人,哼。
多的杀戮早消磨了他的同情心,他过去从来不信,原来杀害生命也是可以习惯的。可悲的习惯。
他缓步走至偏间,寒极七绝蓄势待发,现下酒劲正强,睡觉最好,过了劲头,又不知要再喝多少了,早点弄完吧。纵然酒精作祟,他眼皮已有些垂垂欲坠,几乎没睁开,仍是不以为意的提脚踢开屏风,同时电光火石的一掌已朝墙边那人胸口拍去,毫不留情、无声无息的,连哀嚎的时间也没有,直接让他向阎王爷报到去了。
一切应该是这样的,可却在刹那,鼻翼间飘进一股很淡很淡、他却永远不会错认的青竹香,澄远双瞳倏地大睁,且硬生生将八成掌力吃回体内,心脉顿时被反冲的内劲震伤,狠狠呕出口血,馀两成掌力略过那人卸在地上,轰一声,在一楼天花板开了个大洞。
瞪大眼,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里、心里都只剩眼前的人,塞得满满的,什么也无法思考,他怎么会在这!?他、他……他不是应该留在那里!?怎会在此!?他、他……
千头万绪在看清他腹部的大片血渍之后,化作慌乱,化作焦急、化作不知所措、化作手忙脚乱、化作咬牙切齿、化作冷汗涔涔、化作胆颤心惊、化作比要自己去死还要痛苦万分的揪心!化作几乎要涨破他所有思绪的空白!化作任何一种他以为他早就失去的感情!!!
非!!!!!!!!!!
「司爷!您没事吧!?那地板……」不知缘由,还以为是年老失修,地板腐朽塌陷,店小二连忙赶来关切,还没把话说完,却被那一向淡漠眼中只有酒的司爷,狂乱的拎住衣领,并以一种很骇人又惊慌的声音吼道:「拿药来!外伤药、消炎药、全部!全部都拿来!不许声张!还有干净的绷带、清水!快点!否则要你小命!」说罢用力一推。
那小二认识司澄远也已两月有馀,从未见过他这么恐怖的模样,嘴角还淌着血丝,气势压得他几乎窒息,不敢多问,连声应道,跌跌撞撞的赶紧依吩咐办事。
回过头,他瞳孔放大、重重喘息,好像有性命之虞的人是自己,牙关打颤,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无法处理心底正一波波掀起要将人吞噬的巨浪!手抖心也抖,整个脊椎都要颤散了,完全不知自己是在哪种意识状态下,把非移至床上。
你在干嘛!这样下去他会死的!这时候才更要冷静!!冷静!!冷静!!突然,澄远举头狠狠的往柱上一撞,鲜血涌出额际,已天旋地转,仍觉不够,咬牙再补一次,定睛定神,才觉比较镇定,回头擦去脸上碍事的血,双手蘶颤颤撕开那已半凝贴在皮肤上的衣衫,一道自右胸切至左腰、深可见骨的刀伤横亘在眼前,激得他心脏几乎爆裂。
「司爷,时辰太晚,药铺已经关门了,这些是小店里备给客人的,应该还得用。」端上一盆子清水和几瓶金创药,等看清床上躺着的棕发男子,不禁惊呼,随即明白了这肯定是刚才那些差爷要搜的人。
店小二看司澄远轻手轻脚的为男子反覆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动作比碰根鸿毛还要柔软,他楞楞看着,一边帮忙递着换洗的布巾,司爷总是什么都不在乎,只问喝酒,刚来流苏时,司爷的风采吸引了好多人目光,城里有名的才子、王爷要请他到府作客,有愿出千金、有愿赠宝剑、有愿许闺女,司爷一律视而不见、不动如山,如今却这般专注温柔的看着男子,为他拭脸脱靴,软被轻盖,想必他对司爷来说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伤口处理完毕。澄远低声说道:「口声紧点,不许张扬,你出去。」语气严厉又肃冷,那店小二不自觉咽了咽唾沫,僵硬的点头捣蒜,悄声离去。
待人离开,他绵长的吐口气,坐在床下的鞋凳,头靠着床柱,眨眨眼,眼前的人还在,只是脸好苍白,嘴唇也是,伸手一拨,他浏海下的发根还雪白,只是白得更多了……
昂非……
(45)
他作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舍不得醒来……
艰难的命令不听话的四肢,只为想抚摸这个梦,如果梦也有触感的话。他的发比记忆中的长些,披肩及腰了,抚来像上好的黑绒,只愿指头能永远在那调皮流转……
悄悄,梦鲜活了。
他幽幽转醒的柔魅如此深刻,椅在床边,枕着玉臂,黑曜镶嵌的星瞳映射出自己苍白的脸庞,御昂非微笑,他也是。
「……这……梦……真好……」他忘情的巡抚眼眉、额侧,以掌摩挲那细致的肌肤,静静感受,这个他想了千万遍却不敢付诸实行的举动,即使是在梦中,仍无法以他贫乏的字汇表达内心的激动。
而梦中的他,如同一只高贵的黑猫,半眯着眼懒洋洋的享受主人的触抚,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特权。笑意更深。
「远……」试图呼唤他的名,此刻才发现自己的虚弱的只剩气音,想说的更清晰些,喉咙却像哽着火圈般,烧灼异常,难以震荡出确实的音节。
莫非是好梦将醒,才无法言语……?
用尽一身力气捉住他欲离开的手,原只有喉咙,现在却是五脏六腑都要破碎一样,想必自己真是将离梦境,不行!至少……
「远……」勉将气息调匀,片刻就好,拜托……让我告诉他……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执念,他坐回床沿,轻拍我胸口,纷杂的血气随他长指慢慢沉静,凝滞的郁结化开了些。
「……等……我……」他闻言显露出诧异的表情,但仍静静听着。「……快了……事情……完了后……我……会找到你……」不能由己的停下重喘,自觉意识越来越涣散……
「……所以……别哭……不要……寂寞的……一个人……在心里哭……我……会心疼……」坚强又骄傲的小远,脆弱又倔强的小远,只有自己明白,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被深深了解……
而此刻虚弱的身体,难敌暗黑的召唤,无情的就要将他推回深邃中沉睡,可他仍撑着神智,固执喃道:「……我……发誓……会找到你……一定……会……」他用最美的蓝眸承诺,希望梦里的小远可以告诉真实的小远——等我,请等我!
「傻瓜,你已经找到我了……」温咸的泪液洒出眼眶,不舍他一寸痴情,又眷他一往情深啊,自己万里千山的逃,他千山万里的追,无论怎么挣扎,最终还是漏不出这把绵密的情网……
许你永远,谁能真永远。许我无情,谁能真无情。
罢了,何苦伤人伤己,若诚实些,这一年来,自己何尝又有片刻忘怀他点点滴滴,哪不是在夜里追逐他的气息,恋着这堵一向能安抚他灵魂的胸膛……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昂非,你总是让我痛彻心扉……」他漾出绝艳的笑,俯身轻吻御昂非乾裂的薄唇。
修补淌血的伤口,痛。
触摸受创的伤痕,痛。
剥落结痂的伤疤,痛。
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你细心修补,温柔触摸,以深情除痂,伤好了,又蛮横的撬开他紧闭的蚌壳,也不管自己要将柔嫩的那面交出会有多心慌,就一迳的旁敲侧击、连哄带骗,使尽百般手段,连作梦都计算着要自己搬去你新造的家,真是可恶……
『啪!』
阴晴不定的赏了昏迷中的男子一巴掌,不重不轻,满意的看他俊脸右侧浮露红印,他心镜从未若此刻透彻,司澄远愉悦吟道:「恭喜,你有罪受了。」
(46)
从幽暗中转醒,眼前的一切,还以为是梦境的延续。御昂非不能置信的盯着坐在桌前饮酒的男子,他甚至不敢出声,怕断了美梦。
「你见我除了语无伦次之外,最多的就属发楞了,唉。」支着颅侧,继续倒酒,抬头看到傻子傻样,司澄远还真有些感慨。
「远……小远!」这不是梦!御昂非惊叫,身体像鱼儿一样蹦起,随即又闷哀一声,重重跌回被缛之中,胸前的红渍有愈深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