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寻芳阁举办了盛大的特别庆祝活动,觥筹交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今年尤其连京城派来巡视的大官都不避讳的光临寻芳阁,让老鸨笑得合不拢嘴,一群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随便一个谎言,就这么容易让他把馥蝶带出了。
不过他不敢大意,寻芳阁的眼线遍布江南,走陆路马上就会被抓到了,澄远偷了条破渔船,和馥蝶躲在里头,也不掌舵,任船随流水而下,反正他俩都孑然一身,飘到哪是哪吧。
「小远,今夜的月色好美哦……弯弯的……好亮呢……」馥蝶侧着头痴痴的仰望天空。简陋的渔船挡不了江上的冷风,她应该很冷的,可是黄晕的月光却让她觉得有暖意……
凝望着馥蝶恬静的笑容,澄远有些鼻酸,而心里亦难得的平静,是的,很久没有的平静……
他们在船上不知道躲了几日,靠乾粮和一些饮水维生,直到某天早晨,澄远睁开眼睛发现船搁浅在一个小渔村附近,他带着馥蝶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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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兄弟,你家的那口子快生了吧,今天就早点回去吧,这二串鱼乾带回去给她补补身子。」
「真不好意思,在此先谢过了。」
大部分村民很快的接受了他们,为了避免在这个传统的小渔村引起轩然大波,他与馥蝶以夫妻相称,毕竟未婚生子在这个时代是很严重的一种罪行。好心的村长将一间小茅屋租给他俩使用,白日他与渔夫们一同去捕鱼,没捕鱼的时候就打理屋前的小菜园,加上馥蝶携出的一些首饰和碎银,日子倒还过的去。
只是……
「小蝶!小蝶!」
打开木门,里头的桌椅倒乱成一团,碗碟破了一地,其中还有斑斑血丝,澄远在床底下找着的馥蝶。她抱着棉被缩在里头,神色惊慌而恐惧。
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精神情况就越来越糟,晚上不仅恶梦不断,还喃喃自语的念着他听不懂的靥语,有时甚至会拿剪子攻击别人,神智时好时坏,他把首饰拿去典当换得了一些银两,到镇上请大夫来看,也开了几帖方子,可情况还是不见好转,最后大夫也摇头说不知如何治起了……
「小蝶,是我……别怕……出来好不好?」
花了一个时辰耐心慢慢劝诱,她总算愿意从床底出来,拿洁净的布帮她把伤口包扎好,再收拾屋内,煮了鱼乾粥哄着她吃下,再哄着让她早点睡下,他才用剩馀的时间打理菜园和琐事,每天,他都是这样过的。
可今天显然情况不对,馥蝶死咬着下唇,就是不肯出来,还不时摇晃着身子,怀里的棉被揣的老紧。
『魔鬼……小魔鬼要来了……要来了……我要掐死他……才能驱魔避邪……对……菩萨是这么说的……』含糊不清的字句闷在被里,呜呜噎噎的,除了馥蝶根本没人听的见……
「小蝶……!?」
床底太过昏暗,澄远点来了蜡烛,惊骇的发现那条缠在她身上的棉被已经湿透,还有白水不断渗出……
「羊、羊水破了!?要、要生了,大、大夫……我、我去找大夫……」
紧张的不停结巴,澄远跌跌撞撞冲出门,门给碰垮了也不知道,只想着赶紧把镇上的大夫请来接生,却不知道他这一走,回来却是这样一副光景……
「村长,你们……」
村长带头,数十位村民聚集在他家门前,人手一把火光恍恍,表情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些纯朴和善的乡亲邻里,反而充满的愤怒与敌意。澄远无助的看着眼前这个阵仗。
「你们这对狗男女竟敢欺骗咱们!什么两小夫妻!根本就是妓院逃出来的贱胚!还在咱们村里生下了孽种,辱没了这块风水好地!简直不可饶恕!」
「没错!把他也抓起来!跟这那个贱女人一样接受河神的制裁!」村民一个一个发出怒吼,高举火把和棍棒。
「你们把小蝶怎么了!还有孩子呢!孩子在哪!?」
澄远推开村民冲进屋内,却发现空无一人,又听他们口中说“河神的制裁”,心里又急又怕,愤怒的质问。
「她自知那个孩子是罪孽,自己把他掐死丢进河里了!」村长冷冷的说。要不是有村民从县城带回消息,他们还傻傻被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蒙在鼓里呢!
「什么!?」……孩子……
「那小蝶呢!?」看着这些人冷酷的表情,澄远心中充满恐惧……
「依照村子里的规定,未婚生子的贱女人要被浸在猪笼由河神制裁!那个女人已经送给河神了。而你跟那个女人是一伙的,所以也同罪!抓起来!」
用韧竹编制的猪笼,就算是大男人也扯不断,将双手双脚绑缚后再关进里面,由渔船载至江中投下,如果河神认为犯人是无罪的,自会助其切断笼子、死里逃生,否则就会沦为虾兵蟹将的裹腹之食。这就是村子规定的“河神制裁”。
澄远跪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他的心彷佛随着村长的话语跌入不见天日的地狱……他想哭,又想笑……可他早已没有泪水,也不懂怎么笑了……
他凭着一股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抓住他的人,往漆黑的山里跑去,后头多的是要擒住他的村民,他们用棍棒、火把和弓箭追着追着……司澄远喘得心脏像是要炸开一般,可脚步却无半刻停下……
『……荷……荷……荷……荷……』
劲风呼呼、谷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魈魈声,澄远站在悬崖,面对眼前一片要将人拆解入腹的黑暗,和背后灼热刺痛的火光,他抬头,发现今晚是月圆之夜……
「看你哪里走!」
「还不束手就擒!」
「竟让咱们如此费力,抓起来先好好教训一顿再让河神制裁他!」
「说得好!就这么办!」
「……」
平日温暖亲切问话的声音,为何此刻会变得如此嗜血?澄远心中有疑问,但不知要问谁,他也不愿再问……
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背、二枝箭、三枝箭……
他感觉不到疼痛,缓缓闭上了眼睛,再往前走了一步……
坠入万丈深渊。
(6)——仙境篇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茫然。
上天到底想拿他怎么搓揉,连死都不允许吗……
眼中浓浓的悲哀。
「你终于清醒了。」如春风化雨般好听的男声传来。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窗边,夕阳温暖的柔光从其身后透入室内,让澄远看不清他的面容。
「真是好运气,从那万丈悬崖摔落,竟刚好掉入这桃源仙境,大难不死,料想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男子放下竹帘,遮去大半阳光,回首一笑。
澄远这才看清楚,那人生了一副俊美的皮相,蓝眸高鼻、轮廓深邃,一头飞扬不羁的棕发规矩的束在脑后,眉宇间有股卓尔不凡的领袖自信,举手投足间翩翩气质显露无遗。这般如天神下凡的人,饶是澄远也一时看呆了。
「师父调的伤药十分有效,你背后的箭伤愈和的很快,不过还是要留意别碰裂了,右腿上有一处骨折,至少要修养半年,你行动不便,暂时就留在这里吧。」似乎早已习惯他人对自己的容貌投以震惊的神情,男子神色自若的迅速交代完要注意的事项后,随即离开了小屋。
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环顾四周简洁但五脏俱全的小屋,澄远心中没有半点活着的欣喜,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那一幕幕挥之不去的恶梦……
他楞楞的躺在床上。
之后有个老人来过,他自称桃源仙人,说了几句要自己安心静养的话,还有二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那仙人的二弟子和三弟子,怀疑戒备的问了数十个问题,等不到回答,甩袖悻悻然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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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的从日升月落中流逝,澄远的眼中看不见太多东西。他日日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离开过小屋,有人定时给他送来食物和饮水,但只有到在饿到神智恍惚时,他才胡乱吃喝一点,桃源仙境的其他住民头几日还热情好奇的来打过招呼,但在澄远面无表情的回应之下,就慢慢不再造访了。
这日清晨,澄远醒来,仍无神的望着屋梁发呆,没注意到房里多了人,直到一张方正的俊脸从上方探出遮住了视线,他才迟缓的回过神来,澄远且没如那人所料的被惊吓的大叫,反而无声的凝视进那纯粹的蓝眸深处……脸颊紧绷的线条也难得有柔和的迹象……
「你在看什么?」男子对澄远的表情变化感到有趣,忍不住问。
「我看见了大海……潮水……还有夕阳……海鸥……好美……好美……」他痴痴的贪恋那潭蓝泉不舍得移开视线,他有多久没看见海了……好怀念那片连天连地的辽阔……
男子一怔,随即无法克制的溢出愉悦的轻笑,蓝眸里的海顿时翻出阵阵白涛、波澜壮阔,又让澄远看呆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没想到我的眼里还能藏这么多东西啊。」男子飞扬凌厉的剑眉弯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双手一捞就把澄远抱在胸前,施展轻功,一个眨眼,人已经奔驰在竹林之间。
澄远这时才真真正正回过神来,见这个陌生的男子这般亲腻的搂着自己,他浑身不对劲,当下就奋力挣扎了起来。可瘦弱的身躯根本推拒不了那双有力的膀臂,仍是一路被抱着进入了竹林深处,最后停在了一栋竹屋面前。
「放开我!」
澄远正要一拳打向这个妄为男子的面部,男子已经轻巧的将他放在屋前的竹椅上。显然只是想带他过来,并没有猥亵的企图。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你喜欢吗?」蹲在竹椅旁边,男子期待的看着澄远。
「与我无关。」澄远冷漠的回答,他一点都不想与任何人接触,适才是一时失神才会脱口而出那些如孩童般幼稚的话语。
「你要住在这,怎会无关。瞧,这里环境幽静、空气清新,那儿再过去点有条小溪,溪里的鱼健康肥美、滋味非凡,你一定要尝尝看,还有往这个方向只要走上一刻就可以攀上一座小丘,登高望远,可以看见整个桃源仙境喔!改日我带你去看看。」男子指东指西,介绍的不亦乐乎,可澄远显然未有与之共鸣,一张脸仍是冷冷清清,无半点兴奋之情。
「我要回去。」男子说了半天,澄远结果只应了这一句,垂下的眼毫无生气,只想着回那间小屋,躺在床上继续当个半死人。
「我不想让你走,你住这,我会亲自照顾你。」男子伸手想帮澄远拨理额前过长的浏海,澄远眼角瞥见有手向他伸来,反射性的就往后躲去,男子不以为意,笑笑的收回手,语气仍是坚定,就是让澄远要住这儿了。
「我不需要人照顾。」他顽固的拒绝。
「是,你不需要,但我需要,我需要照顾你。」他也不强硬,不温不火的轻言细语。让澄远不知道该怎么抗拒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最后只能像放弃了一切的问:
「为什么?」
「这个嘛……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要先知道我的名字。」
无视澄远下意识皱得半天高的双眉,男子故意留了个谜尾,又轻柔的拉过他的左手翻开掌心。当他一触碰到澄远时,就发现那冰凉的手掌不住微微的颤抖,显然他极力想掩饰自己害怕的情绪,又想赶快抽回手逃得远远的。
男子装作没发现他的异状,脸上带着和煦温暖的笑容,不着痕迹的轻轻拍抚着手腕内侧,待觉得那个颤抖缓和了一点之后,才开始慢慢用食指在澄远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这样写……御……昂……非……御昂非就是我的名字,你可要记住喔。」写毕,男子抬起头,也许是那笑容太灿烂耀眼,让澄远不自觉楞楞的点了头,手也忘记抽回,就让那太阳般灼热的温度一直包围着自己……
(7)
「小远,起床罗。」
清爽的早晨,御昂非照例准备好了吃食后再唤醒司澄远,床上的人儿如预料之中的装作没听见,一动也不动的继续躺着,连着一个月他都这样,别人好心好意的为他张罗食物,打理生活琐事,还想方设法要让他心情好转起来,可他连表示一点感激都没有,不是冷着脸,就是视而不见,昂非也不动怒,依旧好脾气的时常抱着澄远东走走西走走,带他四处透透气。
「今天是香喷喷的肉粥喔。」轻柔的掀开软被,笑着把躲得几乎要贴在壁上的人给揽进怀里,昂非暗暗对胸膛前越来越有力的推拒感到欣喜,一个月的调养总算有点成效,他的肋骨不再浮出,脸色也不再苍白如雪,生气时还会充满好看的光泽。
「你玩够了没。」
面对眼前早盛好、还已经被细心吹凉过的一碗粥,澄远心中充满无力感,他以为只要不理不睬,不出几日这个男人就会没趣的把他丢回小屋自生自灭,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放弃,反而还越来越温柔,让他日益的不自在。追根究底,不就是一时幻觉方致说了无知的话吗?何惹得他对自己如此体贴入微?
「我没玩,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来,尝尝看味道如何?会不会太咸?」他不但没胡闹,而且经过这一个月,心里的那个念头反而愈发的坚定,不过怕吓着了小远,他打算一步步慢慢来,首先就是要让小远恢复精神,不要成日想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