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一章
雪片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个除夕夜，大年初一的早晨，小院子里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昨夜守岁时喧闹的鞭炮留下的零碎红屑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水井边的桂树上，深绿的叶子藏在厚厚的积雪下面，露出一星半点的色彩来。
林青和欧阳修都觉得雪留在院子里比较好，于是没有扫。
俗话说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两人在厨房包饺子，林青是个地道的南方人，饺子吃得很少，更别提包了，欧阳修幼时家境不好，自幼寄住在亲戚家，什么都学了些，所以包饺子这样的事儿也稍微会一点，和好了面，擀出几张饺子皮，教林青包元宝饺子，林青在捏了好几个模样怪异偶尔露馅儿的之后，终于也勉强能保成饺子形状了。于是，一人擀皮一人包，倒也配合得有模有样，待到饺子下锅，林青守在灶旁添柴，心底倒生出一些期待来了，毕竟是自己第一次亲手包饺子呢。
不一会儿，揭开锅盖，白蒙蒙的热气扑面而来，就见数十个白胖胖的饺子在锅里翻滚，当然也有几个破了的，乘出来，小碟子里倒点醋酱油和辣椒，加上一两盘开胃小菜，这顿早饭吃得很知足。
林青想，其实这样什么都不用去想，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很不错。就这样，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看看书弹弹琴，自己好歹也是个秀才，可以开门收几个蒙童，赚些银两，糊口便好。有一两个像欧阳修韩琦那样的朋友，平日可以闲聊弹琴。
早已经给柳老爷和翠姑他们写了家书回去，只说在外面游学长见识，过得很好，叫二老不用担心，只不过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哪儿，其实，是怕那个人知道，会寻了来。三个月了，没有他的消息，其实，他也许早已经放下了吧，毕竟他是这具身体的哥哥，若是稍微想想就知道必须舍弃这份情吧，而且，他想做的已经做过了，也实在没必要把他这个没什么特别的人那么长久地放在心上吧。想到这里，林青有些黯然，经过这些日子，他明白了，自己其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对这个名义上的七哥产生了类似于爱的情绪，虽然这里面可能依恋多于爱慕。所以，他才会在被强迫做了那样的事情的时候，只有信赖被打碎的失望和伤心，却唯独没有恨，只因为，他林青是不可能去恨自己喜欢的人的。
只不过，即使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是，他不能说。虽然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思想上并不是他的弟弟，但是，世人都不会这么认为，父亲柳老爷不会，大哥三哥都不会，连他，也不会，因为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柳三彻，崇安柳家的第八子。他不知道柳永的情感能坚持多久，在这世人的压力之下，他害怕，怕自己鼓足勇气去付出一颗真心，最终却会被人舍弃。他林青，怕是再也承受不了自己在意的人离自己而去了吧。
昨天收到韩琦的来信，说范大人因修堤有功，留京叙用，做了大理寺丞，又说自己给林青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让他到时候不要太感激他。
林青看得无奈笑着摇头，这个韩琦……若只是单纯的知己就好了。
欧阳修默默看着他，阿青脸上情绪变化虽小，又怎么会逃过他的眼睛，更何况，琴声是骗不了人的，从最初的凝涩迷乱郁结难解，到后来的清明忧伤怅然若失，看来他是想通了，只不过，也把自己的心封得更严实了。
那个住在他心里的，究竟是怎样子的一个人，能够让他在意到此种程度？那个人，他早已猜到，只怕是个男子，既然阿青已经想通，那是不是证明他与那个自己所不知道的人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他自己……是不是会有机会，取代那个人，住进阿青的心呢？
欧阳修不由被自己如此冲动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依他的个性，怎么可能去想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低头笑了一笑，果然，注视得太久，视线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呢。
如果，一直就像这这些日子一样，让时光就此停止，自己静静地守着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看着院中开始堆着雪人的林青，欧阳修不由走过去，道：“阿青，我和你一起。”
林青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欧阳修只觉得那笑容在纯白的雪中分外温暖，他回了一抹笑容，便捧起一捧雪，加在滚成的大雪球上。
十四日后的上元灯节，兴化县城热闹非凡，不到黄昏，街道上挂满了各式的彩灯，制作手艺虽然不见得十分精致，但是，各具特色。
欧阳修约了林青去游灯会，太阳一落山，各家就把自己的灯盏点燃，明亮的灯盏，让整个街道发着温暖的黄色光泽，林青信步走着，在各家灯盏前随意停停看看，猜谜买灯的人颇多，他居然不知不觉与欧阳修走散。不过林青并未介意，只是随性而行，突然，在一处并不当街的树下，他看到一个纯白的灯盏，上面只用浅浅的朱砂和黛青绘了一朵红芍，与刚刚看过的五颜六色花式繁多的灯比起来，这灯显得与上元节的气氛有些不搭，但林青只觉得这盏灯清新雅致，让他从心底喜欢。
林青走过去，细细地看。
灯盏的主人是一个白须的老者，他的摊子上还有许多别的花样的灯，见林青专注地看着这盏灯，便问道：“公子可是喜欢这盏灯？”
林青点点头，道：“不知这灯多少银子？”
老者摸着胡子，笑道：“可真不巧，这灯不卖，只赠有缘人。公子若是喜欢，不如猜猜这灯带的灯谜，若猜出来了，老朽便将这灯赠与公子如何？”
林青微笑，道：“那我试试。”
只见那灯盏旁的绳上绑了张纸条，上书：
蝉噪鸦栖转眼过
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尽风流号
惹出纷纷口舌多
打一物
（出自《红楼梦》，薛宝琴所作十首怀古诗灯谜之一）
林青微笑，正待说出谜底，只见旁边一人也执起那张纸条，念出声来——原来是欧阳修。
他放下纸条，转过头来，道“阿青，你可是猜出来了？”
林青点了点头，笑道：“老丈莫不是故意要把这灯送给我吧？”
老者依旧是摸着那把银白的胡子，笑道：“公子不用管老朽用意，不知公子猜的谜底是什么？”
林青笑道：“柳。”
老者小心翼翼取下灯盏，交给林青道：“这盏灯是公子的了。”
林青含笑接过，道：“多谢老丈。”
而后与欧阳修相携离去。
老者看他们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还好长相一般，否则……”
提着那盏红芍灯，林青欧阳修两人离了灯会，回到住处，老远便见到一个人立于屋檐下。虽然离得远，林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那人惯穿的衣裳早已不再整洁，而是染上尘埃，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此时，他正在急切的张望等待，看到林青，便飞快地奔了过来，也不顾旁边有旁人在场，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哑声道：“青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青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着。
手中的灯不觉中掉在了地上，腾起一团明亮热烈的火焰，将那朵红芍焚烧殆尽。
渐渐的，脖颈肩膀处传来湿意，那个人……竟然哭了。
记得三年前的年节十分，他也是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在门口等着自己，全身冰凉，却不愿意进去取暖，记忆与现在重叠起来，林青心里一阵酸涩，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僵持在门口。
看着紧紧抱着阿青的白衣男子，欧阳修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人，只怕就是阿青的心病。
不知怎的，欧阳修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那个人从阿青身上拽开，只是，他只是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用平静的语气说道：“阿青，外面冷，先进去再说吧。”
说罢，打开门锁，推开了门，也不再看身后的两人，走了进去。
那个人松开了怀抱，改而握住林青的手，只不过，不管是握着的，还是被握着的，两只手都是那么凉。
林青轻轻挣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不是本应被柳三接关在京城的柳七是谁。
柳永道：“青儿，我想你，如果再见不到你，我怕我会死在京城。是韩公子，他把我从柳宅带了出来，告诉我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是阿琦？难道……这便是他说的新年礼物，果然是个大大的惊喜，也……是个大大的麻烦。
林青不由苦笑，看了看外面渐熄的灯火，想起刚刚那个冰冷的怀抱和有些僵硬的手，道：“你先进来吧。”
第卅二章
厅里早已放好了一炉火，一壶茶，没有人。
林青坐在桌边，倒了杯茶，递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道：“你到了多久？”
柳永接过，捧在手心，一直看着，却没有喝，仿佛能从茶里看出一朵花儿来，轻声道：“也没有多久，我想见你，也想去街上去找你，但又怕和你错过。”
林青眼神闪了闪，冷冷道：“现在人你也看到了，喝完这杯茶，你就走吧。”
柳永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林青的肩，道：“青儿，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那你要我怎样？”
“我……你明知道……我来这里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再离开你。我在京城一直想出来找你，但是三哥把我锁在院子里，我怎么撞也撞不开门，围墙下也有人把守，我都快急疯了，还好，终于让我见到了你。青儿，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林青别过头去，不愿看他的眼睛，那句“不会再离开”，早已击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只是，他应该回应吗？
“青儿，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我那时只是控制不了自己，才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柳永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沉默了一辈子那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也许毫无希望了。
这时，只听到林青轻声道：“你可还记得你是……柳三彻的兄长？”
柳永放在他肩上的手一僵，脸色更加苍白了些，道：“自我说出喜欢的时候开始，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不管你是柳三彻柳悦青还是别的什么人，在我心里，你只是青儿，是我心仪的那一个，是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会找到你，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林青低下头，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流下来的泪，三个月前所受的委屈，似乎到了今天才真正发泄出来，只是，颤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而柳永显然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弯下身子，抬起他的脸，只见那张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青儿，你哭了。你对我，也是有情的对不对？”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道：“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引诱亲弟，近亲乱伦，这些都是我做的，如果有天谴，就让我一人承担吧。”
林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身来，颇有些犹豫地抬起两手，最终还是抱住了那个人的腰，脸埋进他的胸前，闷声道：“七哥，错是我们一起犯下的，要承担，也是我们两人一起。”
这一句话说得柳永觉得眼前花火缭乱，他的青儿，这是允了他吗？狂喜中，他紧紧地回抱住眼前的人，恍若拥住了整个世界。
屋外的人静静看着他们，神色有些黯然，那两个人之间，这么深的羁绊，又怎么是自己这样一个刚认识的人能取代的。
也许这样也好，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让它这样结束，好像是个比较好的结果。
只是，那个人和阿青，居然是兄弟……
这一晚，林青难得地好眠，心里的担子似乎一下子松下来，那个扰乱自己心的人，就在身边，像很久以前那样，拥着他，给他温暖，让他安睡。而那个人，也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林青纳入自己的怀抱，轻轻的，恍若护着世上最难的的珍宝，而后放松了身体，渐渐睡着。
正月十六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的时候，林青还未完全清醒，感受到头顶温热的呼吸，这才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放大的俊颜，那双漆黑的眼睛正神情地凝望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见到林青在自己怀中醒来，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十足的可爱，柳永不由勾起嘴角，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七哥，你的胡子很扎人。”
“是吗？”柳永摸了摸，确实有点扎手，连日来顾不上整修仪容，连胡子也是抽空草草地刮了下几次，这会儿早已长出来不少。不过，他还是故意又在林青身上蹭了蹭，这才取过早已经捂热的外衣给林青穿上。
林青黑线，这个人明明比自己两辈子加起来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怎么还做这么幼稚的动作，只不过，心里却是满满的甜蜜。
“青儿，以后，不要再叫我七哥，好不好？”
“那我要叫你什么？”
“青儿，能不能叫我……记青？”
林青脸色一黯，显然是联想到那次经历。
“那青儿叫我永吧，我们永远属于彼此，可好？”其实柳永想的是，永加上记青，这样似乎也很不错。
到了林青这里，则是愕然了，难道柳永这名字是现在才有的？好像以前是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却他原来是为了自己而取的名，记青，耆（qi2）卿，音相近而字不同。
看到林青的表情，柳永连忙道：“青儿可是觉得这名字不好？那我再想个别的。”
林青微笑道：“不，这名字很好，柳永，很好听。”
看到这个久违的微笑，柳永不由松了口气，也笑了，轻轻啄了一下林青的唇然后迅速移开，恍若一只偷了腥的猫，而后悄悄看林青的脸色。
林青不由好笑，摇了摇头，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大大方方地出去了，留下柳永一人在原地发呆。
到了大厅，林青才发现欧阳修早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在等他们了。
林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修，你一直都这么迁就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欧阳修微笑道：“这也没什么。”
这时候，柳永也走了进来，白袍青靴，昨日的奔波风尘之色尽去。
柳永昨日因为光线，还有刻意的回避，所以看得不甚真切，只觉得这人比寻常人俊美些，现在看来，才知道他不单单是一般的好看，整个人眉目完美的恍若画中之人，又带着沧桑的成熟男子气质，有一股傲气，却又不是那么逼人，而是令人不容忽视的气度，只是，这样的他，和阿青真的是亲兄弟吗？阿青明明只能称得上长相端正，勉勉强强还算清秀而已。
也许，这样出众的男子才配得上阿青吧，只不过，他虽然现在对阿青是全无二心，但是，这样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呢？他会真的一直守在阿青身边，顶住世俗压力，一世都不改变吗？
柳永也在看眼前这个与他同样身着白衫的少年，俊俏的五官，温和无害的眼神，嘴角似乎总带着温暖的微笑，连姿态都是那么的谦和有礼，涵养过人，不由先有了几分好感。
只不过，细细一看，那双温柔的眼睛中，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带着一丝距离和防备，甚至，似乎是有些不够友善，若不是他阅历丰富，只怕是看不出这细微的情绪的。只是，他见到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林青看看对视的两人，清咳一声，对欧阳修道：“修，这是柳永，是我……”接下来的说辞却有些犹豫了，本想说是七哥，但昨日才答应过不再叫七哥。
柳永听到林青口中那个过于亲密的称呼，心里有些吃味，不过还是接道：“我是青儿将要相守一生的人。”
林青回头，见那人一脸坦然的笑意，不由也微笑地转过头来，看向欧阳修。
欧阳修只觉得这两人的默契，看得他心底有些闷闷的，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平声静气道：“幸会，在下欧阳修。”
林青道：“修，我和永在一起，你难道不觉得排斥吗？”
欧阳修心中苦笑，若是觉得别扭，自己又怎会对你生出那种好感来，于是道：“阿青，是你的选择，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相守一生，还是要多做些准备的好。”
林青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不过，能得到欧阳修的认同，而不是异样鄙夷的目光，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欣慰。
倒是柳永，他本就是个聪明人，于是便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些隐约的端倪来，这个欧阳修并没有直接回答青儿的问题，而是绕了个圈子，再加上他之前的眼神，难道他对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