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人笑道：“都说了没外人在场的时候，不要讲这么多规矩。”
林青呐呐笑了两声，心道：我好像跟你不是很熟，还算不上内人吧。
只不过，还是乖乖净手，喝了一碗汤，然后举起筷子，往嘴里扒饭。
赵祯看他依旧拘谨，光吃米饭不吃菜，便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道：“这素烧茄子你尝尝看。”
林青咬了一口，道：“嗯，好吃。”
这可不是仅仅客套，皇家御厨的手艺自然不是盖的。
赵祯微笑道：“好吃就多吃些，其他的菜你也试试。”
林青见他如此随和，也就放开了，加上本来就有些饿，现在自然是觉得香甜无比。
赵祯看他吃得无比满足的模样，居然连自己也觉得今日的饭菜比平日要好吃许多。
吃过饭，林青又吃了一块点心，这才心满意足地漱了口，道：“皇上真是有口福，这些菜和点心都很好吃。”
赵祯道：“那以后，朕就不担心悦青嫌弃这里的膳食不合胃口了。”
林青道：“我这人不怎么挑食的。不知道皇上喜欢吃什么？”
问完林青就后悔了，自己问这话感觉有点像娱乐小报的八卦记者。
赵祯也没有介意他问得唐突，只是淡淡答道：“朕觉得都还好，没有特别的。”
林青这才想到作为一个帝王，在很多地方都是不能有自己的喜好的，吃东西不能有偏爱，免得被人找到下毒的机会；妃子不能专宠，免得后宫乱政，等等。
当皇帝似乎挺惨的，面前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人，能这么有气势，只怕是自小培养起来的，这样想来，该少了多少童年乐趣啊。
不过还好，没有培养成一个死人脸。
赵祯回到书桌边，指着上午批改好的那一摞冲小安道：“随朕把这些送到太后哪里去。”
小安出门唤了人来，把那边用膳的桌子收拾干净，这才抱起那一摞折子。
赵祯自己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林青道：“朕去给太后请安，悦青今日就先回去吧，明日不要忘了早朝后过来。小安，朕这边不用你跟了，你送悦青出宫，别忘了拿个进出宫的牌子给他。”
小安应了，出门去内务那边领牌子。
林青作了个揖，送赵祯出门，然后待小安回来后，便一同走向宫门。
第四十章
半路上，小安道：“柳从侍，其实陛下挺看重你的。”
林青心道：是挺看中的，只不过，我倒希望他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不过，他还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小安看他敷衍的样子，笑道：“柳从侍，不是小安多嘴，小安伺候陛下也快两年了，还从未见陛下对别人这么和气过，而且今日陛下笑得比往日要多得多呢。”
林青奇道：“陛下平日都不笑的吗？”
小安摇摇头道：“以前的事情小安不知道，小安是在陛下登基后才调过来伺候的，就小安所知，陛下平时是不常笑的。”
林青低声道：“这样吗……”
其实这消息对自己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小安又道：“紫宸殿的小书房其实是陛下尚未登基时自己学习的地方。平时陛下如若不是在御书房，便是选在那里批阅奏章。”
林青问道：“那陛下在御书房的时候多些呢，还是在小书房的时候多？”
小安道：“好像都差不多。只不过，如果下朝后，若有大人要单独面圣的话，陛下就会呆在御书房。”
林青心道：看来，御书房是用来接待的，小书房是用来自由支配的。
到了宫门口，小安道：“柳从侍，小安回去了，那牌子你定要收好，千万别丢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林青摸了摸袖子里那块玉牌，道：“嗯，我明白的。小安，多谢你了。”
宫门外等待的是那个无比亲切的白色身影。林青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抱住那人胳膊，笑道：“你怎么来了？”
柳永摸摸他的头，道：“来接你啊。冷不冷？”
林青道：“不怎么冷，你吃饭了吗？”
只听那边传来一声咳嗽，林青抬头望过去，脸色变了变，半天，终于喊了一声：“三哥……”
柳三接也不回应，只是冷冷看着两人连在一处的手臂。
林青本能地想要松开抱住柳永的手，不过，最后还是坚定地继续抱着。
柳永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好了，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先回去再说。”
柳三接也不说话，转身一个人走在前面。
柳永安抚性地拍了拍林青的手，道：“青儿，走吧。”
林青抬头看他，只见那双眼睛里是让他安心的神色，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呢。
出了朱雀门，早有柳家的马车在外面等着，仆从掀帘，柳三接先上了车，道：“八弟，坐我这边来。”
林青回头看了看柳永，只见他点了点头，便跨上车，和柳三接坐在一侧，柳永这才上车，坐到另一侧。
车帘放下来，马车在御街外辘辘而行。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马车里氛围凝重。
林青终究是坐不住了，看看柳永，又看看旁边的柳三接，道：“三哥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柳三接道：“你七哥说你被召进宫里，所以我过来看看。”其中“七哥”那两个字特意说得重了些。
林青刻意忽略，道：“陛下今日封我做了从侍，说让我以后在书房伺候。”
“什么？”
“什么？”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而后又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又咳了一声，收回眼光。
林青见他们反应这么大，便道：“不是御书房啦，只是紫宸殿的小书房而已。”
柳永皱了皱眉，道：“皇上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林青道：“也没说什么别的，只让我磨了磨墨。对了，还让我以后都在皇宫用膳。”
柳三接道：“这可真是奇怪的很，从侍并不是正式的官职，只能算是个文随而已。但是，能在紫宸殿书房伺候的从侍，也是个忽视不得的位置。更何况，这紫宸殿算得上是陛下私人书房，恐怕不简单啊。”
林青勉强笑笑，道：“我看陛下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应该不会有事吧。”
柳三接看他毫无心机的样子，摇头道：“八弟，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啊。唉，还是先回去，等大哥回来再一起合计合计吧。”
柳永安慰道：“青儿，你别担心，我们定不会让你涉险的。”
柳三接冷哼一声，道：“七弟，你先管好自己吧。”
柳永脸上一僵。
林青不由道：“三哥……我和七哥……”
话未说完就被柳三接打断：“八弟，你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是一时冲动，我不希望你一时间迷惑，误了自己终身。”
林青坚定地看着他，道：“三哥，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柳三接气得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现在是在马车里，结果一头撞到车顶，跌坐下来，手捂着头痛呼，一边道：“你这小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柳永和林青顾不得其他，赶紧上前去查看，外面的仆从也止住了马车，也叩了叩车厢，问道：“大人，可有什么事？”
柳三接怒道：“驾你的车！”
那仆从便不敢言语，马车继续行走起来。
柳三接重新在车上坐好，叹道：“景庄啊景庄，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弟！”
柳永一脸的肃穆，道：“三哥，其他我都可以认了，只有这一件事，我是不会让步的。”
柳三接看他和林青，终于摇了摇头，道：“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唉……一切回去再说吧。”
回到久违的麦稍巷，一切如昔。
大哥柳三复早已在书房等候，见他们三兄弟回来，便挥退了左右，关了门，一脸的严肃。
林青有些纳闷，心道：有必要这么神秘吗？不过，也许大哥要说的话估计要涉及到上位者，这样会比较稳妥吧。
正想着，只听那边柳三复严厉道：“柳三变柳三彻你们两个给我跪下。”
这名字久不使用，咋一听到，林青一时反应不及，愣愣地站在那里，但那边柳永轻轻拉着他，一同跪下。
林青哀叹：今天果然是自己的跪拜日啊。
柳三复道：“你们两个可知错？”
柳永定定地回看过去，道：“大哥，情之所钟，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柳三复气急，一个巴掌甩过去，柳永那张白皙的脸上瞬时多了个通红的手印。
林青待要起身，却被柳永暗暗拽住了手。
柳三复又冲林青道：“你呢？”
林青梗着脖子，道：“我也不觉得错了，我要跟他在一起。”
柳三复又是一巴掌过去，柳永先反应过来，挡在林青身前，这一巴掌又重重地打在他身上。
林青心疼地抱住他，道：“大哥，你就成全我们吧。”
柳三复怒道：“你叫我怎么成全？你们都是男子，又是兄弟，怎么能在一起？且不说我和你们三哥，你们有没想过，爹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林青低下头默默流泪，确实，让他去面对那个面冷心慈，一直用他的方式给自己关爱的的父亲，要林青去告诉他，自己和他另一个儿子是情侣档这种事，他是不敢也不忍的，那对那个要强的老人无疑是最大的伤害。其实，他只是想，如果能一直这样瞒着，就一直瞒下去好了。
柳永抱住林青，道：“大哥，这一切的开始都是我造成的，与青儿无关，我自会去和爹说的。”
柳三复看着面前紧紧相拥的两人，长叹一口气，道：“你要去说？你要怎么开口？你能告诉他他的两个儿子不顾伦常吗？老七啊老七，枉你一直聪明，现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再说了，即使你不去说，这世人悠悠之口，你堵的住吗？”
柳永道：“那我和青儿远走高飞，就当这世上从来不曾有过我们两人。”
柳三复道：“你们，这真是冤孽啊！我们柳家怎么出了你们这两个人啊？！”
柳三接半天没有说话，这时候也幽幽道：“现在，你们要走，也走不了了。大哥，八弟今日刚被陛下封了从侍。若非恩准，是不能擅自离职的。”
林青想，若真是只能远走他乡这一个办法，那就这样吧，于是道：“那我去跟陛下请辞。”
柳三复仰天长叹，道：“八弟，你想的太天真了，朝堂上的事情，怎会这么简单，不是你想来就来，你说想走就会让你走的。”
他又道：“你们也知道我是丁大人的门生，丁大人是站在太后那一边的，陛下封你当从侍，这里头的意思，又何尝不是牵制我。”
林青大惊，他本以为这件事情，真的像那小皇帝说的那般简单，却原来，还牵涉到了太后党与新皇之间的权力均衡问题，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被牵扯进了最复杂的一局棋，而且，极其有可能是最容易被抛弃的马前卒的角色。
“那……大哥，我该怎么办？”
柳三复抚首道：“而今之计，也只能八弟好好在那边当差，尽量不要参与政事，我再找机会让你脱身吧。只不过，你们两个，一定要保持距离。八弟，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你犯错。一被抓住把柄，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死了。”
林青黯然：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避过这最黑暗的官场，也不知将来，到底是福是祸。
第四一章
赵祯去德寿宫陪刘太后谈了一个多时辰的朝政，便出了禁中的宣祐门回紫宸殿。
若非必须，赵祯其实不愿意去禁中呆着，那些山石花木掩映的景致之间，总有些自作聪明的女子候着，装作不期然的偶遇，这些花招毫无新意，让他厌倦得连应付都不屑。
他真的还比较怀念当初只是普通皇子的那段时光，母后刘氏虽然和自己不够亲密，但那时乳母下人待他都很好，自己也不怎么孤独，做什么事情也还比较自在；但自八岁被封为皇太子，搬到东华门旁的皇太子宫，便是师从以张士逊为首的几个太傅，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下人们也换了一批，人人对他不是敬畏就是算计。那时，自己也只有在这紫宸殿的小书房，在八皇叔来访的时候才会有一些些的乐趣。
（关于这个八皇叔以及其他宫廷秘辛，亲们如果感兴趣可以看正文下的小绿字。）
只不过，自从自己登基之后，八皇叔彻底离了朝堂，最后连宫里也来得少了。
自己一直在这紫宸殿呆着，又何尝不是希望那个最让自己佩服的八皇叔能够来看看他，只不过，这也许是种奢望吧。
太后一直防着八王爷，不止是朝中，连民间都早有风闻，现在，自己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亲政，而且，太后一党中确实也有很大一批实力不错的清流，这个微妙的平衡局势，自己那位八皇叔早已看得十分清楚了吧。而且，也确实没有必要和太后那边其正面的冲突，因为，只要不太过动摇她那边的势力，她也会兢兢业业地帮自己守着这片江山。
这么大的工程，既然有人愿意出力，自己为什么要死抠着那点东西不放，折腾自己，费力不讨好呢。
想到这里，赵祯不由想起今天被自己强行封了个从侍的柳悦青。
那群人听到风声，估计又该不安了吧。
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想让那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已，不过，他们那些人若是要去多想，自己也没有办法呢，脑袋长在别人头上，要怎么去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就让他们去头痛好了。
赵祯心里偷笑，让这群喜欢算计的老狐狸们动动脑筋，也算是自己的一点恶趣味吧。
不过，那个柳悦青，确实值得费这么多心思把他留在这里呢，连赵祯自己都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像他一般，从骨子里没有对他的敬畏，也没有算计，即使是伪装，也是纯善的，自己能轻易识破，看到那伪装下干净无垢的魂魄——正如赵祯自己对他说过的，他是“不需要提防”的。还有，他在无意间流露出的真实自我，又是那么随性自在，恍若无拘无束的风，那样子的人，其实更适合民间山林，与世无争吧。只不过，自己太寂寞了，不自主地就想要锁住他，让他在这沉闷阴郁的宫廷和朝堂之中，带来一丝清新，让自己在那些沉重的压迫下，可以稍微的喘息。
其实，这个十五岁的天子赵祯，说到底其实只是个对皇权并不算特别热衷，玩心未泯的少年人罢了。
此时，他呆在那个加上自己也只有三人的小书房，看着为自己忙碌的小安，不由朝着门帘叹了口气，心想：下次还是不要那么早就放他走好了。
再回到这边麦稍巷柳宅的书房，柳氏四兄弟琢磨了半天，最终也没个有效的对策，毕竟为人臣子，在这种时候只有服从。
而柳家大哥三哥，见两个弟弟丝毫没有分开的意思，只觉得自己从政这么些年，还从未碰到过比这桩家务事更叫自己头疼的，不由眼观眼地叹了口气。
之前柳永被禁足在家，他二人眼见他日渐憔悴，心中的坚持早已有些动摇，毕竟这人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极其深厚，他二人身为兄长又怎么看得下去。
当时他们就想，若是可行的话，便对外人隐瞒了八弟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寻常穷苦人家的孩子，接到府里来，毕竟八弟只是仆妇所出，除了家里人，在外甚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何况崇安距此地千里之遥，要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时候，即使有人管这闲事，多半也只会当他是普通的娈宠罢了。
只不过，在这层考虑中，他们忽略了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这个八弟的感受。
之前林青离京的伤痛，他们也不是没有看到，只不过，在他们眼中，七弟的所求比较起来要重要得多。
这也怪不得他们，且不说柳永与他们本身情谊更深厚，而林青只是个偶尔才见面的不值得重视的兄弟，另外，七弟不止出身正统，又有才华，若卖了这个人情给他，那他就应该更加听从兄长的意见，好好经营仕途。
但是，在他们松口之前，柳永却留了不要找他的字条，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他们感叹之余，虽也托了人打听消息，但因为事情敏感，也不好声张。到了后来，这两个弟弟居然自己回了京城，而八弟居然也接受了七弟的情意。
若是这事情发生在八弟入宫之前，他们只会少了一分强迫亲弟为人禁脔的愧疚，但是这消息是在八弟入宫封了官职之后，只会让他俩更加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