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等一下我把它逼出来时，你就用刀砍它。"晴明道。博雅明白地点点头。
晴明在女子面前，念起了咒语。迅速而又清晰。突然，女子的身体忽然一震，痉挛起来。她的面朝上，表情既是喜悦的，又是痛苦的。她的身体枯竭起来，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分明就是一个老人的样子。
太不可思议了！我惊讶得眨不了眼，用眼角瞄瞄博雅，他也是和我一样的神色。
女子的瞳色变成绿色，她露出牙齿，牙齿间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
"出来了。"晴明道。
女子微张开口，一条黑亮的蛇从她的口中缓缓爬出。博雅正想砍下去，晴明又道："要等它全部出来！"
那蛇仍爬着，而随着蛇的出现，女子身上的皱纹就会减少，面貌也渐渐回复成原来的年轻。
那蛇很长，也爬了相当有一段时间。终于，蛇完全出来了。蜷曲在地上。真想不到，在女子的身体中居然有这种东西。
博雅紧紧握了握刀，朝蛇砍下，就在那一瞬间，蛇消失不见了。而女子也扑倒在地上。
晴明站起来，他的手指间捏着两根针，并把针收进怀中，道："辛苦了，博雅。"
女子缓缓站起来，不知在何时已穿上了衣服。她低头致谢："实在感激不尽。"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后啦。"晴明道，微笑浮上唇边。
女子略一点头，道："那就告辞了。"
"噢。"晴明轻声回答。女子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雪仍轻轻地落下，散落到我们的肩上。雪地上留下了女子的足迹。
我们回到室内，一进室，我立刻问："晴明，刚刚那人是怎么回事？"
晴明道："她既是人，又非人。三十年前，她也是这个样子。她永远也不会老，今年应该有三百岁了。"
"什么？"我和博雅异口同声地叫道，之后我们又互看了一眼。
"传说三百年前，吃了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晴明好玩地看着我们两人，又道："虽然她永远不会变老，但岁月会积在那位女子的身体中，慢慢变成妖物。而这妖物叫祸蛇，每隔三十年必须杀死一次。"
"噢。"
"而杀这祸蛇必须要用杀了五六个人以上的刀才可以。"
我低头喃喃道："不会死，不会老，那么她不会孤独吗？"
"人本身就是孤独的。"晴明道。博雅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晴明。
博雅挠挠头，道："人会死，是件好事。"
我们沉默了，门外的雪，无声地下着。
面前还是这么一番雪白的景象，脚下还是这座使人奇怪的宅邸，头上还是那么温和的阳光，眼前还是那两个相对坐着倾谈的人。
"晴明，你真的不在意和芦屋道满大人的斗法吗？"博雅问道。我看着他严谨的侧面，仿佛我能在这冰雪中找到一丝暖泉。
"哦，那件事啊......"晴明懒散道。
"我可是担心得很呢，可你却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晴明转动着手中的琉璃杯，细细观赏着，没有答话。我一听，惊讶地按着地板，道："晴明和道满，那是怎么一回事？"
博雅叹了口气，说起事情的来由。
原来在四天前，晴明和道满的能力成为了众人讨论的对象。
大臣们相互讨论，有的认为晴明比较厉害，而有的则认为道满比较厉害。而到后来争辩得有些难分难解，皇上认为应该让两人进宫，来一场斗法，看谁更厉害。结果晴明和道满都同意这场斗法。
"斗法？怎么的斗法？"我问道。虽然晴明很厉害，但道满也不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忽视的对手啊。
"使用阴阳术，还要让他们卜卦，猜出装在箱子中的是什么东西。晴明，听说了吗？"博雅盯着晴明，一脸的担忧。
"嗯，听说了。"晴明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也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这么随便的晴明，能赢吗？
几天后，清凉殿上--
一众人坐在木条地板上，而晴明的对面，坐着芦屋道满。几级大阶上，放着一个竹帘，后面肯定坐着皇上。
不过我这么一个女子是不应该参加这种活动的，所以我苦苦哀求晴明，让他施法使别人看不见我。也许受不了我的嘴舌攻击，晴明无奈地给我施上法。
芦屋道满的样子和之前一样，头发还是那么乱蓬蓬的一团，不过衣服却换上了比较整洁的一套。
博雅坐在晴明旁边，而我则坐到晴明的另一边。唉，其实我也想坐在博雅旁边啊，但是博雅的另一边又坐了一个人。博雅小声道："晴明，萤真的来了吗？"
晴明笑了，妖里妖气的，道："嗯，来了，就在你旁边呢。"博雅急忙向旁一看，但是又无奈地看着晴明，道："你在开我的玩笑。"晴明只是笑着不语。
我气得差点咬着衣袖。这个可恶的晴明！
那个名为藤原师辅的大臣开始介绍今天的斗法，一众人都静静听着，静得连衣服拂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我向对面看去，道满则是一副无聊的样子，看着外面。忽然，他道："多好的蓝天啊。"
这一声音打断了师辅的发话。众人听道满这么一说，也纷纷向外面看去。
"云来了，变乌了。"道满道。我还不知道什么，一小团白云飘了进来，渐渐变成乌云。周围响起一片惊讶声。
"如果龙神愿意的话，转眼之间会掀起一场暴风雨。"道满道。此时的乌云忽然翻腾起来，又闪过几道绿色雷电。一条龙从去中窜了出来，它的身上卷缠着雷电，遍身都是闪亮的鳞片。
"黑龙啊！"众人惊呼起来。我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声。我悄悄用眼角看晴明，他不动声色地坐着，鲜红的唇微微向上扬。
耳边传来了野兽的咆哮声，我吓得扭头一看，一只白虎跃到乌云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黑龙。
"是白虎！"人们又惊呼起来。
白虎四足一蹬，跳到乌云上，与黑龙厮打起来，激烈的场面让我呆若木鸡。
"啪啪"两声拍掌声，眼前的黑龙和白虎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刹那间消失了。
众人往晴明和道满看来，两人只是笑着。一下子我也大惑不解，但我绝不会遗漏了晴明和道满互交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请给我准备笔和墨，还有水和一扇围屏。"说这话的正是晴明。一听这话，立刻有人把东西拿来，晴明起坐，来到围屏前，用笔蘸上墨，由左至右往围屏画上一条线。
"这是什么？"有人问道。
"大海。"晴明答道。晴明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打开折扇往围屏扇着风，那条黑线上下翻动着，不无海水的感觉。
晴明越扇越快，那黑线翻动的频率也越来越多，而且黑线上下翻动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大。
"看，浪来了。"晴明道，用力地扇着折扇。
屏围的那条线，已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大海，浮动着滔滔波浪。后浪推前浪，溅起了水花。水花飞溅到屏围外，浇洒了人们的衣服。
"好凉啊！"那些被水洒到的人向后退去，道。
但起初只是小小的水花，之后完全变成大浪。海水源源不断地流到屏围外，在地上滚动。人们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就连大阶上的竹帘，也不安起来。
博雅也站起来了，惊讶地看着晴明。
道满却没有站起来，他捻了捻胡子，从怀中掏出一只粗糙的茶杯，放在水面上。那茶杯旋转着，杯下生起了一个漩涡，周围的水被吸进杯中。渐渐地，地板上的水没有了，杯中也蓄满了水。
晴明微笑着坐回原位，拍了拍博雅的肩。道满把杯递给师辅，师辅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可是师辅的样子很奇怪，他猛然把刚刚喝下的水全吐出来，喊道："好咸！"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师辅擦擦嘴，又道："两位的方术，我们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就请两位猜东西吧。"他击了一下手掌，有人搬出了一个密实的箱子。
"请两位猜猜出里面藏着的是什么。"师辅道。
我擦擦眼，盯着箱子。那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
"里面是十二只老鼠。"道满脱口而出。这么一说，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我也有担忧起来。看道满的表情，仿佛这的确是真正的答案，但如果这的的确确是正确答案呢，晴明不就会输了吗？
但是，晴明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他自然道："四只大柑子。"他的话音刚落，场内气氛再上升一层，议论声也毫不退减。
我暗暗骂晴明笨，这种连人会藏起来的天气，何况是柑子，怎么会生长呢？
"喂喂......"博雅也惊叫起来。
"十二只老鼠。"道满又道。
"四只大柑子。"晴明道。
"十二只老鼠。"
"四只大柑子。"
听他们的说话，仿佛是在听小孩子吵的架一样。
"道满大人，"晴明道，"你先回答了，然后我也回答了，没必要再这样争执下去了吧？"
原以为道满会一口拒绝，谁知他居然点点头。
师辅有点讶然，道："那么打开来看看吗？"
众人点头。师辅打开箱子，众人伸头探看，里面俨然是四个柑子。
"怎......怎么会......"师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道满略一鞠躬，大笑道："真不愧是晴明大人，我的方术远不及你。"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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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晴明回到宅邸，博雅还必须留在殿上。
后来博雅也来了，说到刚刚发生的一件事。
后来师辅有点不服气，让人剥开柑子，结果从每一只柑子中都爬出了三只老鼠，每只老鼠口中叼着一个十二神将。那些神将都是师辅的珍藏品。但是后来却有一只老鼠走掉了，人们找也找不到。
"晴明。"从庭院中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我转身一看，庭院中站着道满，他正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道满大人......"
"我是来拿约好的东西的。"
晴明点点头，打了三下响指，一只老鼠颤颤地走上外廊，它的口中衔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晴明把那东西拿到手中，然后递给道满。
"这可是那个遗失的神将啊。"博雅惊呼道。
"感谢了。其实是师辅那小子先玩花招。"道满接过神将道。
"什么？"
"师辅为了让我赢，把那箱子中藏着什么东西都告诉我。于是我就找晴明商议，我得利，晴明得名......"
"结果我答应了。"晴明道，唇边又是那么一道妖媚的笑容。
"真是太好玩了，晴明。"道满说道。
"是啊。"
"我先告辞了。"道满道，朝我们摆摆手就离去了。
"博雅，的确很有趣吧？"晴明道，他说这话时我正仇视地看着他。
博雅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嗯，是啊。"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大人。"橘实之严肃道，脸上尽是担忧的表情。
"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到大人那里去。"晴明道。
橘实之像解下什么心头大事似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告辞了。
当橘实之一走，我就从房间走到外廓上，对坐着不动的晴明道："刚刚那人是有什么事吗？"
晴明转过头，笑道："是她的千金露子。"
"怎么了？"我自顾自地坐下来。
"露子姑娘自小就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同，她犹其喜欢毛毛虫，还为不认识的毛毛虫起上名字，画上画。露子姑娘周遭的人都很害怕，橘实之大人很担心，于是就请来道满大人想办法。结果道满把一条带红色斑点的虫给了实之大人，大人又故意让露子姑娘找到虫，说是这个办法能让露子姑娘讨厌虫。结果露子非旦不讨厌，还越来越喜欢。"
我莫名地打了个冷颤，擦擦有点发凉的手掌。一想到那满身倒毛的虫，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情景，就已经冷得不得了。真是奇怪的女孩子！
博雅也来了，晴明把这事再一次说给博雅听。博雅正想开口发表些什么议论，忽然庭院那里传来脚踏雪的声音，还听到一把清脆的女童声："晴明大人！"
我们扭头看去，一个男子装扮的女孩子跑了过来，口中吐出的白雾。她大约八、九岁，有着大眼睛，白牙齿，几丝头发从帽下跳了出来。美男子啊！
"你是？"晴明疑惑道。
"我是露子。我的父亲刚才来过吧？"露子喘着气，明显是跑了相当有一段路。她也坐到外廊上，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我和博雅。
"是的。"晴明答道。
"那么你打算来我家吧？"
"是的，不过是去看黑丸。"黑丸就是那条虫的名字。
"你应该听说过黑丸变得越来越大了吧？"
晴明微笑着点点头。
露子遗憾道："今早我找黑丸时，它缠着院子里的松树，口中吐出丝，变成蛹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去了橘实之的宅邸中。由露子的带领，我们来到那棵松树前，松树也相当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日子，树枝上铺满了积雪，粗壮的树干上缠着一个巨大的东西。看起来很像是蛹。
"快孵化了吧。"晴明轻声道。博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
"晴明，你来啦。"伴随着大笑声，一个人影从侧立的围墙上跳了下来。
雪夜中我眯眼细看，忽然一惊，这不是道满却是何人？！
晴明笑了起来，道："道满大人，如果您想要式神可以自己做啊。"
"要是别人做的，或许能有意外惊喜的乐趣呢。"
"孵出来的东西会是式神？"博雅讶异道。
"不，准确地说，还不是式神。但是，原先产生饲养它的人的心思，将决定所产生出来的东西。所以，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心思了。它有可能是神，有可能是魔。"晴明道。
"博雅大人，可以听你吹笛吗？"道满道。
"我也想听。"露子道，一脸崇拜的样子。
博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叶二，贴在唇边。清澈的笛声绕耳不断，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认识博雅的夏天，还有博雅的笑，博雅的泪。
笛声停了，忽然响起"啪啪"的撕裂声。那松树干上的蛹，似乎有动静了。
我们屏住呼吸，从那裂开的细缝中散发出淡蓝的光，而且，光还越来越强，缝也越来越粗。一个头伸了出来--有着一张人脸。我吓了一惊。然后，一对翅膀也伸了出来，那是一对蝴蝶的翅膀。整个蛹破开了，一对手脚也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
是一只长着人脸、人手和人脚，前上有巨型翅膀的蝴蝶。
"太美了。"道满和博雅发出感叹。蝴蝶在翩翩起舞。雪也稀疏地下了起来。
仿佛这就是仙境。仙一样的梦境，仙一般的人......
"露子姑娘，这就是你的了。"晴明笑着道。
"真的吗，太好了！"露子跳了起来，开心地咧开嘴："我好喜欢它！"
众人的目光都留在露子和蝴蝶身上。我全身一震，偷偷看着博雅。
喜欢......
是喜欢......
"我喜欢博雅......"低着头，细如蚊子的声音，我相信没有人会听得见。可是--
博雅转过头，用捉摸不清的眼神看着我，诧异道："萤，你刚刚在说什么？"
整个回去晴明宅邸的路上，我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企图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