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伶篇
1.
似乎是因为听见什麽，那个男生转过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在空气中割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所以阳光落入缝隙中才会那麽闪闪发光，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比那阳光还要耀眼，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真不舒服。
我躲在阴暗的树後偷觑，心里冒出酸酸的气泡，都要逼到喉口上，愈看就愈要咬紧牙齿。直到看见那男孩的妈妈，我就连牙齿也咬不紧了。
好温柔，好温柔，像水一样......不，比水还要柔的女人。任人搓扁捏圆都无所谓的那种女人。
真是幸福。
看他依在母亲怀里时的模样比天堂还要让人吸引。
突然，少年的视线像被什麽勾住了，那个画面一下就黯淡无光。母子二人一同望向正从屋门跌撞出的女人身上。
跌在地上一身灰的女人，神情狼狈，面带屈辱，却在看到盯视著她无语的二人时收起了破裂的表情。
她缓缓起身，向那二人微微一笑，犹带尘埃的脸庞她也不抹去，眼光放下，点头算是示意，随即走开，高傲的像只雉。经过我，连看也不看一眼，我只能快步跟她身後，她空盪盪的手里面应该要有一些东西在，我想放我的手进去，但看著她的背影又打消了主意。
我回过头。不知为何。
那一母一子定定的看著我们，目光有没有移动过是看不出来，因为二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反映出任何物体，不过那表情，好奇与同情我看得出来。
两副表情我一样讨厌，那突然使人感觉想吐。
我转回身，继续看著她的背影。
虽然我也讨厌她的背影，但不会觉得想吐。
走到庭院的铁门口时，她停下来，背对著我说：
「你要留下来。」
然後她继续走。
我停留在原地，一步也未动。
上国中的时候我才了解不是母亲抛弃我，而是爸爸叫她滚蛋。
那天她带著我是要去投靠爸爸，那知爸爸只肯留我下来，妈妈想带我走还不被允许，在爸爸的恐吓下，那天之後她从此没再出现。
我也不曾再看见过她。
我始终觉得我不孝，那天她其实希望我拉著她不顾一切跟她走吧。可是我没有。
那天开始，我的「妈妈」变成了那个像水一样的女人；我多了一个哥哥，他笑起来比阳光还出色；那我有多一个「爸爸」吗？事实上，我看见他的次数不比跟妈妈住的多。因为他在外面有很多窝，不只这一两个，当然，他的孩子也不只这一两个。但我从没机会认识其他的兄弟姊妹。
一直以来，我的家人就只两个妈妈一个哥哥。
那是国中之前的事了。
2. 兄弟？
慢慢欺近在我面前胆小似鼠的男孩，他微弱的颤抖以及闪躲的眼光，使我微笑。
我偏著头，确定他可以看到我手上白色的信封後，才慢慢的撕碎，撕到几乎只剩下纤维，我松开手，撒了一地纸尸。
「记得打扫乾净。」压低声音在男孩耳边类似催眠的说道。
男孩头垂得更低，我连他鼻子都看不见了。顿时觉得有趣。
我撕碎的那封信是给我哥哥的。
爱慕者的信。
那位小时候就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长大了还是得天独厚。一身阳光气息更添开朗，善良、热忱、英俊，是多少少女的白马王子啊。
然而上了高中後，他的魅力连小男生也抵挡不了，一个个涎著脸扑倒他西装裤下。而那位王子依然善良热忱得接待每一个对他心怀不轨的人，没一点自觉。今天这种情形我做了四次，未来还不知必须重覆多少？
跟男人交往其实也没什麽不好。
事实上，我知道那些哥哥的崇拜者私底下都说我与哥哥是一对恋人，他们指称我的占有欲太明显。而我只是笑，不作反驳。
让他们误会也没什麽不好。
我的哥哥还太早，他还不适合接受这种感情。
他是单细胞动物，认为世界美好大同，不懂污秽，没嚐过失败。我也不打算改变现在的他。
这样很好，迟早有一天再......
「柳伶？你在这里干嘛？」
好一会，我才转向声音来源。
是柳叶──我的哥哥。
我斜斜勾起嘴角，眼皮半敛，馀光盯著在墙角男孩的反应。
「垃圾。」邪恶吐出两字後，那男孩狠震了一下。
柳叶皱起形状完美的眉说：「啊？是谁乱丢的。」
他伸手就要捡起，男孩红著脸快速一把将纸屑全兜在怀里──也混了一堆的土。他仅露出颈子，其他能看见表情的部份被他掩盖得很好，接著连话都不说一声就想急著消失。
柳叶疑惑的看看我又看看男孩。
我拉开嘴唇的弧度。
不慌不忙拉住男孩的领子，说：「这是柳叶学长，不打招呼？」
依然仅露出颈子。「学长好。」倒是冷静，声音没一点波动。
「你好。」柳叶有礼回道。但我知道他心下一定极想逮我问个仔细。
亲爱的哥哥啊，我不是不想让你清楚事件缘由，而是你承受不了这背後的真相。我记得，你曾说你挺喜欢这学弟的。
「下次不要乱丢垃圾。」让他走时，我轻声说，刻意用甜腻的语气。
远远，我看到接收到我的警告而颠踬一下的男孩。
真是有意思。
「柳伶，怎麽回事？」
柳叶用纯真自然的眼神注视我，没一点杂质，没一点污染，像新生娃娃的眼睛。
「没什麽。」我说。
「喔。」他说。
可悲又可爱的哥哥，纯洁对你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你不解世事，天真无知，当有一天破坏一切时，你会如何？
我想像不出来。
但是我很期待那一天。
3.虫。
上高中之後，据说父亲从小老婆那悔悟回来，可是妈妈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对我们，没有过於冷淡也没有热络，甚至，我感觉她似乎厌恶父亲回来。
好像她的男人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她面前。
她与一般女人不一样，我不了解她的想法。
而父亲，是不是真的大彻大悟？
我曾经撞见他与陌生女人搞在床上，浪叫声不绝於耳，不在乎是否给人听到。
我想，他只是在外面住烦了想换换环境。
可是每个人，也包括哥哥以及其他见都没见过的亲戚都为他的「回家」而喜悦。
我没说出他在家里养小老婆的事。
但我觉得父亲根本不理会我是否揭穿，他不在意，因为赚钱的是他，怎麽花钱不需要别人多舌。
也许某些地方我的确是他儿子。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如出一辙。
哥哥就不一样，他热血，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道德观强烈；他不能忍受父亲如此。
所以当柳叶发现真相时，几乎天翻地覆。
他认为父亲背叛──背叛他母亲、背叛他、背叛所有人对他的期待。
深到谷底的恨意让人惊叹。
我记著以後绝不能背叛他的信赖。
从此以後，我们三人成了穷人家。
我成了穷人家的小孩。
但妈妈似乎快乐了一点。
而柳叶，那之後在他的性格中种了某种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蔓延至今。
4.精巢。
哥哥交了一个女朋友。
还没带回家来过，所以妈妈不知道。
我曾经在教室远远一端看过两人亲密的模样。
依依牵绊、纯纯挚恋，看得出，旁人钦羡得要命。
那女孩柔婉约美，羞怯又灵巧，听说是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
「你哥哥有了女朋友。」同学B说。语调有些切齿。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有很多人应和他。
「是柳叶就没辄了......」同学C感叹。
「反倒是你，长成这样，居然反而是最没杀伤力的一个。」同学D对我说。
我微微笑。
有很多人说我长得比哥哥好看。
可是皮相能代表什麽？
追求太多，什麽都要完美，到头来，可以获得什麽？
「因为柳伶像开在悬崖边的花，摘了会要命，所以没人敢碰。」哥哥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搭上我的肩，倏地插入话题。
我说：「我会咬人吗？」
「你不会，你只会毒死人。」他认真的回覆。
「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还是古龙的。
哥哥转向其他人的支持。「你们都这麽觉得吧？」
同学B说：「嗯，他的脸满像坏人的。」
同学C说：「对对对，看起来就是会下毒的说。」
同学D说：「我上次玩XX线上游戏就被人毒死抢我的钱。」
於是，一群大男生话题从女孩子转到游戏上头。
我看到哥哥跟我眨眨眼，肩朝门方向一耸。
我意会地跟在他後头走了出去。
一出门口，他扯拉我至隐密的楼梯间。
「怎麽？」我看著他畏缩欲语又止的表情。
「柳伶，呃，」他吞了下口水，「你有没有跟女生做过？」
我挑起眉。「你跟她做了？」
他缩了下肩膀，「呃，差一点......我觉得应该要结婚後......」
「那你怎麽会跟她『差一点』？」
「就......不知不觉......她贴、贴上来，磨擦我那里......」他垂下头。
看来那女孩不若表面纯朴。我好笑的想。
「你忍得住？」克制不了眼角的笑意，我微眯著眼。
「......」他偏过头，只让我看到发红的耳朵，「我不知道......只是，当我要......要那个时，我突然觉得很肮脏......」
我蹙起眉锋。「肮脏？」
他摸摸头才羞赧地说：「嗯，女孩子的那个，黏黏的、鲜红的肉翻开的样子......」抖颤了一下，回忆的表情被惊恐取代。「好可怕，我一下就软了，硬不起来，你会不会？」
「像网路上那些血肉横飞的尸体照片所露出来的伤口一样？」
他点点头。「我问她会不会流血，她说会，我就吓跑了。」
「可是进去的时候会很爽。」撑著下额我偏头笑望他。
「......男生不行因为很爽就要去做那事！」他怒视。「你会那麽做吗？」
我依然不变表情地说：「没有人青睐我。」
哥哥像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有的。我思忖道。
失去理智的时候很舒服，抽出来的时候就不舒服。
进去别人的身体里，会有凄凉的味道纠缠，从骨头里发出的那个喀吱声还有肉与肉之间热度的消长以及汗腻的肌肤，在在......是的，就是肮脏。做完了，精力随著精液释去而不剩丁点，也许是因此总是有空虚的气氛缭绕。
掏得空空的，身体里面感觉很冰凉。
「你应该要试试看，她是你女朋友，也没关系吧？」我对他说。
他沉默。
不知道，你之後的感觉是会怎麽样的呢？
5.那个无辜的可怜的娃娃。
「肖年仔(少年)，你好烟叨(英俊)。」流莺在夜幕低垂的路边搔弄著迟暮的姿色。
我回眼，嘴角边勾起轻微的弧度。
她一时怔楞。
在要细看她的长相时，我身後的马路急驶过车辆，灯光一下打亮周围，突然间模糊了所有轮廓，光线像针刺痛我的眼睛，一瞬间，那女人的面貌就像是鬼一样，白皙透明，厚重粉底微微泛光，一张脸，看不见眼睛、看不见鼻子、看不见嘴巴。
很像日本童话鬼故事──无脸妖怪。
不过我始终不觉得那有什麽吓人？
那毕竟一眨眼的间隔，彷若异世的氛围很快就消逝，剩下的现实才残忍。
光亮远去，更衬出现在的时刻，好深好深的夜晚，比地底还要地底的深广。我转眸，看见那女人，说我很英俊的那女人。
那女人像见鬼似地瞪著我。
我疑惑地才踏出一步，她便神魂俱失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後转身就跑，似乎她後面有杀人犯要追杀她。
或者说不定是比杀人犯还要恐怖的人。
那时候，她看到的我是什麽样子，才让她那麽惊惧？
什麽样的人，会让其他的人担心、受怕？
变态？杀手？强盗？
所以结论是，会伤害人的人。
天色愈来愈暗。
星子愈来愈稀少。
四周就像要沉入墨汁里，连自己也快看不见。
「你今天怎麽这麽晚？」
声律随风送来，吹拂过我的身体。
「讨论一些事情。」
「喔。」他亮亮的双眼，在黑暗中，我竟觉得跟深夜比起来还要浓重几倍，深不见底，当你望进去的时候，会有渴望溺死的冀求。
我从来都知道，哥哥的眼睛很漂亮，但我不晓得竟有如此魔性在。
我的眼光黏住了，离不开。
「不打电话回来，你让我很担心。」
「我让你担心？」我不自然的扯动脸上肌肉。
他古怪上下扫了我一眼：「我不担心你担心谁？虽然你身高比我高又算是个强壮的男孩子，可还终究是我弟。」
喔，原来，让人担心受怕的还有一种人。
那就是家人。
6.丑闻。
他的眼神就像看著虫一样。
而他的眼神则像是昆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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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
喘息。
汗湿。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他说的时候，像哽咽。
「小叶......」她说，像叹息。
我从她身上爬起来，缓缓披了件衬衫，并顺手将被子盖住她赤裸的身体。我注视他。他低著头，脸上的大半阴影看不清表情。我不确定他是否在跟我说话。走到他面前，依然没抬头，我经过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说：
「不是第一次了。」
「小叶......」那女人再度出声。
他还是低著头，但抓著我的手一使力，拖我出房门，我以为他要单独跟女人谈话才让我出去。可是他跟著一起退出来关上房门，他没放开我，就这样走出房子，走出社区街道，走了好远好远，没开口，也没放手。
啊，亲爱的哥哥，你会对我说什麽呢？
或是，对我做什麽呢？
在你目睹自己母亲与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床上後。
突然他回头，看著我的眼睛：「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一楞。
还来不及回答，他作主下了决定，一弯进巷道就是个小型的夜市，眨眼间便买了鲁味及啤酒。
这期间，依然没放开我的手。
等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时，他还是没说什麽，似乎连感情都没有。他面无表情地灌著气泡酒精。
是在酝酿说词。我想。
我是很期待，不过夜深了，刚刚那运动又耗费我大半气力，真是没精神再让哥哥做培养情绪那码子事。
有必要推他一把。所以我说：
「如果你没话好说，我先走了。」
等著他接下来的反应。
三秒钟。依旧万籁俱寂，连虫唧都要窒息。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坐我身旁的他。
哥哥的目光亮得惊人，定定望著我，感觉好像身体底下最秽恶的地方被血淋淋曝晒在最神圣的日光里，每个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样，那样丢人耻辱。
我皱眉，拒绝被这样羞辱，猛地起身。
他再度拉住我手腕，但这回他开口：
「你要去那里？」
「回家。」
该死的，我就是讨厌他太过明亮纯白无暇乾净。恶心。恶心。恶心。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该死的想毁了你。如今你母亲像娼妇一样滚在儿子的床铺上都是你自找的，凭什麽用那种眼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