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阳——by满座衣冠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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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宁觉非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垂下眼帘,轻声道。“你不杀他,说不定有别人想杀他。北蓟不杀他,说不定有其他的国家会杀他。我总是不放心。”
澹台牧一听,神情一凛,便即明白过来。独孤及那小子,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自己的劲敌,这次说不定会玩什么花样,若嫁祸给自己,便可一举数得,既解了西武的威胁,又可把宁觉非拉到西武去。
他想着,侧头看着宁觉非,温和地说:“觉非,你可以要我派重兵护送他回去。”
宁觉非仍然不看他,抬手撑住了额,冷静地道:“往返千里,人吃马嚼,粮草需用,费用极高,若果真遇袭,定会有人员伤亡。这个人情太大,我无以为报。”
澹台牧看着他。
他坐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斜阳里,浑身似乎流动着清爽纯净的气息,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与周围的景物毫无牵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飘然出尘。
澹台牧一直蹲在他面前,却仍然有着如山一般的气势。他沉声说道:“觉非,看着我。”
宁觉非抬起眼来,看向他。
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地问道:“觉非,我们是朋友吗?”
第三十章
“我们是朋友吗?”
澹台牧的声音很轻,却直钻宁觉非的大脑。
对于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这种种混乱局面,他有些措手不及。
前世从未遇见过如此复杂的情况。那时候,敌我分明。他要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动手之时真是毫不犹豫,从未去想过自己牺牲的意义何在,那是明摆着的事情,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需要和平的环境要保护,父母妻儿朋友兄弟的安宁生活要捍卫。国家需要他去对付的是恐怖分子,还有出卖国家机密的叛徒,又或是敌国的对手,总之不会是他的朋友。
如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重一重的恩义不断地套上来,使他的头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看着澹台牧诚恳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很想问对方:“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可是,问一国之君要什么,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自己有什么是对方没有的?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命卖给云深,卖给澹台牧,就像不介意卖给荆无双一样,但总有个底线。他若是要求澹台牧派重兵护送荆无双回去,荆无双固然不会答应,只怕反会视为奇耻大辱,而他自己欠下那么大的人情,又要怎么还?这可不是帮人夺一个金章,拿一片草场能还的。难道他还能率北蓟铁骑去攻燕北七郡?
当日他救回淳于翰和游虎,荆无双身穿银衣,手提金枪,骑着玉花骢冲出城来,兴冲冲迎接他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想着,若是下次,荆无双提枪出城,却是为了迎战他,那心情不知会是怎样的难过,难道自己又能坦然相对,与他刀兵相向吗?
还有,燕北七郡的百姓对他没有任何亏欠,相反,那两个月在卧虎山上的日子,那些大娘大婶的关心,那些好汉的热情,那些小孩子开心地尖叫着“宁叔叔”的模样,都时时温暖着他的心。他能去攻吗?
荆无双将山寨设在卧虎山,分明是准备一旦城破,便掩护燕屏关的百姓自山下小道逃离,然后扼守在那里断后。那么攻破燕屏关后,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剿灭伏虎寨。他下得了手吗?
反过来想,南楚时时想要他回去为王为官,可是就算他不计较往事,为王为官了又怎样?政治他不感兴趣,经济他不懂,他精通的就只是指挥、打仗、救人、抓人、杀人。难道他能够提兵北上,率军来攻蓟都?又或者镇守燕屏关,与澹台牧、云深于城上城下对决?他能够张弓搭箭,射向前日才与他在赛马场上并肩疾驰,在篝火旁高歌痛饮的那些北蓟将领?
不可能的。
前思后想,他终是没有万全之策。
因此,他宁愿护送荆无双至燕屏关后再离开。就算是中途遇袭,能够力战脱身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无非一死而已。他已死过,前世便不怕死,今生更加不惧。
他沉默着,而澹台牧一直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宁觉非一时心乱如麻,想到最后,才拿定了主意,微笑道:“陛下,你我身份不同,如你愿交觉非这个朋友,觉非自是愿意高攀。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两个月在蓟都,云深和陛下对我实在太好,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相报,若是再要陛下为我做出如此劳民伤财的举动,我更是粉身难报。”
澹台牧听了,却是不以为然:“觉非,你这话就见外了,分明并没有把我和云深当成是你的朋友。”
宁觉非认真地说:“朋友是相互的,不是一方只是付出,一方只是索取。”
澹台牧却坚持道:“朋友情义,不是交易,不能要求对等公平。若我为朋友做了多少,就要求对方回报多少,那便不是朋友,是奸商。那是南楚才有的东西。”
宁觉非自然很赞同他这话的前半截,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笑起来。
云深这时找了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这么久,不吃饭了么?”
澹台牧便去伸手拉宁觉非:“好,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宁觉非借着他的力气,一挺身便从地上站了起来,顺便用脚将地上划出的图形抹平了。
这一顿饭的功夫,澹台牧与云深都只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诸如赛马节上“姑娘追”的趣事,某某的兄弟与某某的女儿好事将近,又或者,某匹名马要生驹了,等等。宁觉非因是拿定了主意,也是轻松自在,笑着插上一两句话,偶尔开句玩笑。
吃完了饭,澹台牧喝了杯茶便告辞回宫。
云深和宁觉非将他送到大门口,看他上了马离去,这才回来。
宁觉非见云深没说什么,便想回自己的房间。云深却跟着他进门,在桌旁坐了下来。
宁觉非替他倒了杯茶,然后在另一边坐下,等着他说话。
云深拿起了茶杯,纤长的手指轻抚着杯口,慢条斯理地说:“觉非,你真要护送荆无双回南楚?”
宁觉非点了点头:“是。”
云深低着头,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淡淡地道:“你与荆无双,倒真是生死之交。”
宁觉非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立刻说道:“荆无双是我大哥,此行又全是为我而来,我既已知道他回程危险,自不能撒手不管。我若是任他自行回去,他一路安全倒也罢了,如果途中遭遇意外,因而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那我……我一定会很后悔。”
云深将茶杯放下,神情仍是淡淡的,只是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问道:“那你送他回去之后,还会回来吗?”
宁觉非立刻点头:“会,我一定回来。”态度十分坚决。
云深微微笑了一下,却道:“南楚……会放你回来吗?”
宁觉非洒脱地笑道:“我若要走,谁能拦得住?”
云深又低头看向茶杯,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你若要走,谁能拦得住?”
宁觉非看着他,很诚恳地说:“云深,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你放心,我只送大哥至燕屏关,连城门都不进我就转身回来。”
“嗯。”云深抬头,对他一笑,站起身来。“好吧,天也晚了,这两天你都没好好休息过,便早些歇息了吧。”
第二天,宁觉非一直没见到云深,也没看见澹台牧,想必是公事繁忙。他也没向府中人询问,仍是出城骑马、跑步,一如既往。
次日一早,他便到驿馆去找荆无双,对他说:“大哥,我想过了,我陪你回燕屏关。”
荆无双大喜:“太好了,贤弟,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宁觉非却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大哥,我在这儿把话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别生气,也别责怪小弟。你是我大哥,我不愿你为我涉险,因此送你回燕屏关。但是南楚,我是绝不愿意回去的。”
荆无双一听,很是失望,半晌才道:“好吧,贤弟,你如心意已决,大哥自是不会勉强你。不过,你到了燕屏关,也多盘桓几日,伏虎寨上的人都很惦记你。我临来之前,张婶说了,你很喜欢吃她包的饺子,等你回去了,她一定要再做给你吃。毛毛、小虎子他们几个孩子都说,你答应了要替他们一人做一把小木刀,教他们练刀法的,这次听说你要回去,欢喜得几天都睡不着觉。陈奶奶原就眼睛不好,现在已经瞎了,自你走后,她就一直念叨着你,说你天天替她按摩老寒腿,便是那么冷的天儿,她的腿都不疼了,连她的儿子孙子也都比不上你,她说你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性子温和,心地善良,等你回去,要替你做媒……”
荆无双只管在那里把山寨中人一个一个地拿出来说了一遍,宁觉非越听头越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一时甜一时又觉得发苦,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贤弟……”
“觉非……”
宁觉非这才反应过来,抬头询问地看向荆无双。
荆无双目光炯炯地瞧着他,微笑道:“贤弟,我们后天一早便启程回去,你明天准备一下吧。”
宁觉非点了点头,却笑着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一人一马,外加两袖清风。”
荆无双笑逐颜开地道:“已经足够了。”
这一天,他一直呆在驿馆里,与荆无双半开玩笑似地讨论起城防攻守战术来。荆无双听他说最擅长野战,不熟悉攻城守城,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说着,他还在四壁的博古架上拿来装饰用的各种摆件摆出阵势,细细讲解。宁觉非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言询问,种种奇思妙想,也让荆无双大开眼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说完战术,又论武器,宁觉非向他仔细询问各国使用的常规武器,尤其是强弓硬弩、机械设备,还特别询问了有无火器。
荆无双并未问他为何如此善战却连这些有关军事的基本常识都不了解,仍然耐心地为他讲解了一番。
原来,南楚有一种连珠弩,是荆无双的曾祖父发明的,发射时只需按动机簧,便会有数十支小箭接连射出,力道强劲,速度极快,是防守利器。
北蓟则有种长弓,弦有丈余,箭长七尺,发射时必须由三个人同时操作,射程极远,力能穿石,对南楚的威胁非常大。
西武便是寻常的强弓了,只是他们几乎全民皆兵,便是老幼妇女也能开弓射箭,所以并不需特别的武器来增强威力。西武人性子粗豪,也不耐烦钻研这些东西。
至于机械设备,主要就是云梯车和撞城机,另外南楚还有技术尚未成熟的抛石器,但正在进一步研究,尚未正式投入使用。
关于火器,此时自然是没有,只有节庆之时燃放的烟花爆竹。“还有,响箭算不算?”说到最后,荆无双很认真地问道。
宁觉非无语,他也不知道算不算。
无论如何,谈到打仗和武器,宁觉非都会感到心旷神怡。这一天他过得很是愉快,当夜便没有回去。
前晚他也住在这里,不过却是单独睡在一个房间的。今天与荆无双聊得欲罢不能,两人便同榻而眠,联床夜话。荆无双兴致勃勃地给他讲着前朝战例,尤其是荆家先祖痛击北蓟的几次经典战事,说起来真是眉飞色舞,痛快淋漓。
宁觉非听得过瘾之极,还不时与他探讨其中的战术。二人连说带比划,真是逸兴横飞。
直到凌晨,他们才带着深深的倦意各自睡去。
待到宁觉非离开驿馆回到国师府,已是午后。
云深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去了他的房间。
宁觉非唇边含着笑,正在换衣服,见到他进来,便笑道:“云深,你今天倒是有空,这几天都见你在忙。”
云深见他眼中熠熠生辉,脸上全是愉快的笑意,衣服微皱,却是轻松自在,不由得脸色一沉。他走到桌边坐下,缓缓地说:“你先换好衣服,免得着凉。”
宁觉非便迅速换过了干净的衣饰,边系腰带边过来坐下,笑着问道:“找我有事吗?”
云深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我国这次收到了南楚缴纳的足额岁贡,为表谢意,决定派使团随南楚使臣去临淄回礼。为保证我国使团的安全,将派出一万铁骑护送他们至燕屏关。”
宁觉非闻言一愣,片刻之间便回过味来。
看着云深,他又是惊愕又是感动,一时却哑口无言。
他们如此作为,只怕泰半都是为了自己,可又故意装成是为了公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好让他不去领情么?可他又不是驼鸟,将头埋进沙堆里便可以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呆了半晌,他才费力地道:“云深,你不需如此。”
云深却轻描淡写地道:“并不是为你那大哥,也不是为你,不过是凑巧而已。那淳于干在临淄闹得那么大动静,也正好借机派人去瞧个究竟,做到心中有数。”
宁觉非看着他,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云深却对他微微一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有北蓟万名铁骑护卫,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截杀两国使臣。”
宁觉非看着他温润的笑颜,一时却张口结舌。
云深瞧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竟是前所未见,却是十分可爱,不由得笑意更浓。
宁觉非鼓足了勇气,才费力地道:“可我……我昨天已经答应我大哥了,这……总不能出尔反尔。”
云深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握紧了拳,半晌没有说话。
宁觉非看着他,诚恳地道:“云深,我真的只是陪他到燕屏关就回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你,也绝不食言。”
“你……”云深冷冷地看着他。“我在你心中,便总是排在你大哥之后么?”
“当然不是。”宁觉非脱口而出。“你们不一样,他是我大哥,你是我……朋友。”说到最后,他渐渐低下头去。
“朋友?”云深的脸上似是有一丝冷笑。“什么朋友?”
宁觉非嗫嚅道:“最好的……朋友。”
云深沉默了半晌,宁觉非竟是不敢抬头看他。
终于,云深叹了口气:“觉非,你若执意要随你大哥而去,自也由你。”说完,他便起身离去。
宁觉非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顿时伏在桌上,心道,云深,别生气,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定会还你这份人情。
这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云深,却也不敢探问。
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向云深辞行,却听书僮说,云深在凌晨便进宫了。他想了想,只得作罢,吩咐书僮告诉云深,他走了,不过一定会回来。
看到他快马赶到,等在城门口的荆无双顿时笑逐颜开,他身边的陆俨等人和乔装成随从的淳于朝也都是眉开眼笑。
荆无双和颜悦色地道:“贤弟稍待片刻,我们等北蓟的使团一到便出发。”
宁觉非便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见大地震撼,城外的原野上一支北蓟骑兵如飞驰来,瞬间便到了他们近前,随着一声令下,万马齐齐停住,整个队伍整齐有序,纹丝不动。
荆无双看到这支队伍的军容风貌,似是感慨万千,脸上神情极其复杂。
片刻之后,城中马蹄声大作,一支马队奔驰而出。
前面一人骑着白色骏马,身穿白袍,银鞍银镫,标致之极,却正是北蓟国师云深。
宁觉非顿时呆住。
云深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领着队伍驰到荆无双身旁,勒马站下。
荆无双也很是诧异,看了他一眼,便去看他旁边的那人,客气地问道:“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