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临淄,章纪立刻发难,指责游玄之不遵圣旨,不顾国家安危,不理数十万南楚降卒生死,好大喜功,全无君父家国之念,竟已将国家推倒了灭亡的边缘,其罪当诛。他上书皇上,要求将游玄之革职拿问,以安军心,以平民愤,并给北蓟一个交代,从而平息他们的愤怒。
北蓟大军入关,被捕的百姓纷纷南逃的消息已震动朝廷,出了附和章纪的话外,已有人提出迁都的建议。
此议一出,立刻遭到以孙明昶为首的「有识之士」的激烈驳斥,称这是亡国之举,敌势未明,朝廷便率先南逃,如何激励全国军民团结起来,抵抗外侮?为今之计,应是号召大家一起来保家卫国。
淳于乾坐于金殿之上,听着众臣互相辩驳不休,争执吵闹之声不绝于耳,思绪却似已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张俊美绝伦的容颜,尤其是那双喷吐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似乎正在灼灼地盯视着他。他似乎再次感觉到了那风雪夜的寒冷,感觉到了黑暗中熊熊燃烧的愤怒,感觉到了那尖锐的疼痛直插身体的最深处,也感觉到了剧痛之中夹杂的一丝奇异快感,所有的所有,现在都在摧毁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窒息。
他闭上双眼,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了。
曾经一度,他雄心万丈,为此筹算谋划,小心谨慎,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一旦身登大宝,定要中兴南楚,做一代名君,名垂青史。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天不长眼,不肯给他时间。思前想后,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如果当日他放过殷小楼,宁觉非就不会来。如果他放过了宁觉非,不送他去翠云楼,而自己收了他,这时也许会是他最得力的臂助,南楚不但会中兴,还大有可能吞并北蓟、西武,一统天下。想着,他不由得苦笑,睁开眼来,看向殿门外的一角青天,心中问道:苍天,你让他借由我的手转世而来,竟是要他来灭我江山的吗?是要让我做亡国之君吗?
这时,殿堂之上似乎安静了,大臣们纷纷叫道:「陛下,陛下。」
淳于乾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道:「各位爱卿,事到如今,以不必再论谁是谁非。迁都之议暂不可行,国家仍在,朕还在,虽大敌当前,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众位爱卿尽公忠体国,互谅互让,精诚团结,方能渡过难关。」
他这一番话立刻稳定了群臣之心,殿上众人全都躬身应道:「谨遵皇上教诲。」
淳于乾从容地布置道:「章爱卿,尼苏派人至南方,缉拿江月班。」
章纪微微一怔,随即低头道:「遵旨。」
淳于乾自然知道抓来实际上于宁觉非毫无关系的江月班是徒劳之举,不过是借此调开章纪,免得他在朝中碍手碍脚,听他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便看向游玄之:「兵部,即刻调天下兵马从速北上,抗击强敌。」
游玄之立即道:「遵旨。」
淳于乾想了一会儿,对游玄之道:「游爱卿,你立刻传令剑门关,西武若出兵相助,定国将军便开关放行,让西武军入关。」
游玄之还没说话,孙明昶已出班发言:「陛下请三思。西武对我南楚一直虎视眈眈,居心叵测,若是开关放之进来,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引西武的虎狼之师进关,微臣实在万分担忧。」
淳于乾温言道:「孙爱卿所虑极是,但事急从权,目前是北蓟铁骑已入国门,必须立即将之击退,否则便会引致国家危亡,至于胜利之后如何将西武军送走,这倒不是难事。」说完,他微微一笑。
孙明昶便低头道:「陛下高瞻远瞩,实非微臣所及。」随即退下。
议到此,以无必要再争,众人再无话说,淳于乾便起身退朝。
游玄之这才转身,狠狠地瞪了章纪一眼。
章纪冷笑一声,扭头离去。
荆无双赶到燧城时,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只剩下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迹,看上去怵目惊心。他空等了几天,朝中却是吵成一团,一直没有旨意或者兵部的谕令到来,令他心下实是忐忑不安,于是便决定先赶回燕屏关,尽自己的守卫之责。
当他正在路上奔行的时候,张于田派去西武的使者还未出发,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却传了开来,剑门关已经失陷,西北诸道关隘也尽落敌手,北蓟大军开城而出,正向南猛攻。
接着,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燧城的两万鹰军紧贴奥特山余脉,绕道急行,直扑燕北七郡最西边的燕行关,与澹台牧内外夹击,终将这个城池攻破。北蓟大军随即从城上城下、关里关外分三路奔袭,竟是势如破竹,七日之间连破六郡。陆俨和诸将领尽皆战死,南楚军死伤惨重,余者已知北蓟不杀俘虏,遂全部投降。燕北七郡尽落敌手。
这时,西路的「宁家军」气势如虹,接连攻城拔寨,但却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
南楚朝廷去年先赠给西武大批钱粮,又向北蓟缴纳贡银,继而再征军粮军饷,又扩充军队,再征发民夫,各地官府趁机大肆贪污,派捐加赋,横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各地百姓早已是家徒四壁,恶孚遍野,民不聊生。
宁觉非每到一地,便打开官仓,赈银放粮,还派军医为当地百姓看病,免费施药,一时间,感激涕零的百姓纷纷称颂他为「万家生佛」,已有不少人在家里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上香,顶礼膜拜。宁觉非对此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
为了争取各地土绅土豪的支持,他从不触动这些人的利益,更是约束士兵不得入户抢掠,登时赢得了这一阶层的好感。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自己不破家失财,仍然可以做上等人,依旧能继续过去的美好生活,谁来当政都无所谓。在他们眼中,那个俊美英武的少年将军实在离「恶魔」的形象相距太远。他待人谦和,谈吐斯文,行动果断,分寸得当,却极守礼自持。每到一地,他都独自住在城外的军帐中,从不进入民宅,也从来不肯接受当地富商献来的金银财宝和美女俊男。其所作所为,比南楚地官员更合乎圣贤之说,于是对他纷纷表示支持。
很快,「仁义之师」的美名便迅速传扬开来,百姓对他们的恐慌已经变成了盼望。自此鹰旗到处,各地望风而降,宁觉非兵不血刃,轻取南楚半壁江山。
荆无双听着诸般噩耗纷至沓来,愤恨之余,忽感怅然若失。回首中原,故国家园已是风雨飘摇,不由得痛心疾首,在听闻宁觉非所率军队的仁义行为后,却又颇为心折。若真能做到「以民为本」,这样的朝廷是值得效命的吧?
如今细细想来,他对北蓟恨意犹在,但对宁觉非却实在恨不起来。
临淄朝中纷争不休,他已不耐再等,决定北上迎敌,与澹台牧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能报仇固然好,即使杀不了他,也算死得其所,不负荆家世代忠义之名。
一路上,他收拾着溃逃的残兵,再加上自己原就带着的十万人,总共有了将近十四万人。每日所需军粮,他尽量就地筹集,却是殊为不易,因而前进速度十分缓慢。夜晚露宿原野,荆无双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每每兴起英雄末路的悲凉。
正当他即将接敌的时候,南楚兵部派出的信使终于找到了他,命令他立刻赶至燕北以南三百里处的鲁阳城,等着与游玄之亲率的十万大军会合,与澹台牧决战。
接到此令,他当即振奋起来,李克率领部队折而往南,急奔鲁阳。
澹台牧拿下燕北七郡后,南楚藩篱尽失,但他却并未急于南下,反而一直吞兵燕北,似乎是在休整,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在西线作战的宁觉非却正以每天百里的速度向前急速推进,直道横亘中土的大河泯江边,这才停顿下来,并派人去燕北,与东路军联络。
南楚朝中对他这一路军队比对澹台牧亲率的大军还要忌惮,一时无人胆敢请缨统兵。淳于乾一怒之下,竟要御驾亲征。这时,他最信任的禁军统领孙庭挺身而出,愿率军出征迎敌。
淳于乾立时大喜。
这孙庭出身豪门,家财万贯,却年轻有为,不但武功上佳,还是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后,颇有一番作为,因出手大方,为人谦和,在朝中人缘也好,于是升迁极速,不到五年便从地方官升到朝廷中枢,曾在各部当差,屡获好评,后到临淄卫戍营做副统领,表现上佳,连破几桩大案,朝野为之震动,遂引起了淳于乾的主意,着意招揽。孙庭略加考虑,便投入了他这一系,为他明里暗里作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接连除掉了几个劲敌,甚得他的信任,不但让他参与自己所有的机密大事,还把维护京畿治安的三十万进军交于他统领。
此刻,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青年军官,他感慨万千:「孙爱卿不愧为朕之肱股,国之栋梁,待卿凯旋而归,朕必至城外迎接。」
孙庭朗声道:「微臣既受国恩,自当倾力以报,请皇上宽心,微臣定将全力拚杀,誓将北寇诛灭。」
淳于乾听了,满意地点头。
其他朝臣也都松了口气,也纷纷出言颂扬。
淳于乾不耐烦再听这些陈词滥调,说道:「传旨,封孙庭为讨虏将军,率十五万步军,三万水军,即日启程,迎战西路敌军。」
孙庭当即跪下行礼:「遵旨,谢主隆恩。」
翌日,孙庭便率军出征。
此时,从各地赶来的兵马已被游玄之率领北上,其他正在途中的军队尚未到达,淳于乾等不及,让他从自己统领的禁军中带了十五万人立即出发,水军已在泯江码头上了战船,江溯江而上,与步军协同作战。
孙庭率军刚刚离开临淄,大檀琛便派人飞骑报讯,告知了宁觉非。
宁觉非这时已有南楚地图,并且早向当地人了解了周围的地形地貌。他不欲与敌水军遭遇,北方骑兵不懂水战,他必得扬长避短,于是拔营稍退,远离泯江,随即向东迎了上去。
三天后,两支大军便在岳西平原上相遇。
孙庭显然治军严谨,这十五万南楚步军已看到对方黑压压的骑兵,却并未胆怯,而是自动列成方阵,井然有序地站住了。
宁觉非勒住马,仔细地观察着。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十万人,其他的鹰军和雁骑都已分路包抄而去。
两支大军一东一西,沉默地对峙着。队伍中都是旌旗招展,军容严整。
孙庭骑着一匹雪青马,银盔银甲,手提重剑,显得英气勃勃。
宁觉非仍是一身黑衣,骑在火红的战马上,鹰刀并未出鞘,似是从容不迫。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却并未下令进攻。
孙庭对他一攻守,朗声道:「宁将军,久仰了。」
宁觉非也抱拳还礼,笑着说:「孙将军,不敢当。」
孙庭豪爽地道:「宁将军,你我两军劳师动众,远道而来,尽皆人困马乏,此时对阵,无论谁赢,都算不得英雄。今日不如休战。让众将士好好歇息。明日午时,你我两军对垒,大战一场,岂不快哉?」
宁觉非哈哈大笑:「正是,便依将军所言。」
两人便各自下令扎营休息。
两边的军队都是轻装,没带任何辎重,此时已是夏季,本也不需营帐遮风避寒。士兵们一听命令,神情都变得轻松起来,行动却是井井有条,岗哨先撤了出去,随后有的埋锅造饭,有的整理兵器用具,大部分则都席地而坐,养精蓄锐。
相形之下,南楚兵勇仍然显得紧张,北蓟这边的战士们则要放松得多。他们大部分都在察看照顾自己的马匹,并且不断响起爽朗的笑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哼起歌来,渐渐的,假如的人越来越多,歌声越来越雄浑高昂。
那是草原上的牧歌,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会唱。宁觉非放「烈火」去吃草,自己则站在小丘上,含笑倾听着。
「一辈子放牧 摸黑又起早
马背上失去了青春却不知道
放过羊群 放过马群
放过了雨雪 也放过了风暴
最爱喝的是烈火性的酒
最爱唱的是草原的曲调
只要喝了酒 只要唱起歌
大树也压不垮 大风也吹不倒
一辈子放牧 摸黑又起早
马背上颠簸的岁月累弯了腰
放牧着昨天 放牧着明天
追逐过彩云 迷恋过花草
从不辗转昨日的围栏
总在把新的牧场寻找
大河也拦不住 沙漠也挡不住
马蹄声啊踏响了心中的春潮」
悠扬沉郁的歌声响彻整个平原,令东面的南楚大军也都忍不住望了过来。
此刻已是黄昏,巨大的金红色的夕阳堪堪沉落到地平线上,霞晖万道,染红了西面的半个天空,景色无比瑰丽壮观。
虽是平原,也有起伏,宁觉非独自挺立在小坡顶上,却正好与斜阳重叠,仿佛整个人不在人间,而在太阳里面,那挺拔的身姿被血红色的霞辉勾勒出耀眼的金边,似乎正在散发着不可战胜的神力。
南楚众兵将看得呆了,心下尽皆升起了奇异的畏惧感,有人低低地咕哝道:「战神......战神......莫非他真是战神临凡?」
「太阳神......」
孙庭站在南楚大军之前,也看着安静地立于如血残阳之中的宁觉非,脸上满是欣赏赞叹。
他身边的副将忽然低声道:「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败。」
另一边的参将如受蛊惑,脱口而出:「即使输给他,也算不得丢人。」
听着他们的话,孙庭却并未生气。他始终带着一抹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孙庭率军从临淄出发之时,澹台牧已经等到了从蓟都赶来的云深,随即率大军南下,直奔鲁阳城。
游玄之的军队虽是步军,且来自几个不同的防区,行军速度不快,但因澹台牧一直呆在燕北不动,给了他时间,因而能够先一步到达鲁阳地区,布置好防御事宜。他深挖长坑,配合荆无双摆出的平夷万全阵,一时颇有信心。即将到来的强敌虽是由澹台牧亲率,但只要没有宁觉非襄助,倒也不惧。荆无双和游虎在燧城取得的胜利就是他信心的保证。
澹台牧把军中的数十万人分成了前后两队,之间相隔了一天的行程。前队由他自己率领,乃二十万重甲骑兵,推进时沙尘滚滚,声势浩大,颇为壮观。沿途的南楚百姓已纷纷逃走,这时远远望着那支庞大的迅速奔驰向前的队伍,也不禁为之胆寒。
云深率队在后缓缓而行,却是另有用意。
澹台牧到达鲁阳后,见那里深沟壁垒,严阵以待,却只是轻蔑地冷笑。
一见敌踪,南楚军中便即发出了警号,游玄之急令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不一会儿,远方的尘头如一只翻卷的长龙,直向这边冲来。接着,众人都看到了无数骑兵成楔形飞驰而来,个个人穿铁甲,马套亮铠,显得特别剽悍威武,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诡异的压力,让他们心里重甸甸的,觉得喘不过气来。
游玄之和荆无双齐齐策马从城中奔出,一直驰到长沟的这一边,遥遥地看着对方。
澹台牧率军奔到长沟的这边,方才勒马停住。
两边的主帅相隔三丈,互相打量着,尽皆面沉如水,眼中却仿佛都在喷火。
澹台牧沉声喝道:「游玄之,你当初率军攻我北蓟,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败得惨不堪言,颜面无存。你身为主帅,却丢弃十余万将士,独自落荒而逃。宁将军宽宏大量,念你年老昏愦,网开一面,放你一马,让你回来以终天年。你一个败军之将,不念当日不杀之恩,却厚颜无耻,恩将仇报,竟然还敢率军出现在我面前。你是不是打算将你带来的那些将士弃之不顾,仍给我们?」
他的声音雄浑,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地传了开去,南楚军中顿时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游玄之大怒:「住口。」他还待再说什么,却已被澹台牧的朗声大笑打断。
「游玄之,我一直打算把那二十万降卒还给你,可你坚持不要,竟然为了你一己私利由着他们任人宰割。」澹台牧中气十足,声音更加响亮。「只不过,我北蓟慈悲为怀,仁义为本,对他们不但没有虐待杀戮,反而十分优待。如今,朕已着人将他们带来,打算释放他们,送他们回归故里。」
此言一出,南楚军中大哗,不少人激动起来,显是有亲朋故旧在上次战事中成为了俘虏。
游玄之吐气开声,大喝道:「澹台牧,休得在此妖言惑众。你捏造谎言,不过是想乱我军心,好趁机发动进攻,大肆屠杀我南楚军民,如此险恶居心,游某决不会让你得逞。」他说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使稍稍动摇的军心立刻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