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梦飞云——by昔年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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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又名将离--将离将离,待得人心醉神迷,它便一无所知地离去。
先是铺天盖地的眩目艳光,让人一心除它之外再无别物,然后却是无可奈何地落红委地,惜花人想再看一眼都不可得。
苏云非苦涩一笑--自己又哪是惜花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五指张开又攥紧,这是一双充满力量的手--总有一日,握住的东西便永远不会松开。
只可惜,命运无情,人生无奈,当你心爱的东西从手中流走,便永远找不回来。
一阵"镫镫"的奔跑声传来,苏云非于自伤中清醒,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到了韶容的院前,忽见眼前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青色人影牵着手慌张地跑了进去,其中一个跌跌撞撞地又往后看了一眼,苏云非看到了那张惊惶的脸,却是迟雪湘身边伺候的小厮。苏云非心中生疑,便快步向内走去。
刚进院子,苏韶容便低着头和迟雪湘一起迎了出,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苏韶容发丝凌乱,脸颊绯红,匆忙中上衫的盘扣倒也系错了一个。苏云非哼了一声举步向房中走去,迟雪湘忙追上去笑道:"表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苏云非回头瞧了他一眼,目光冷洌,全无平素的和善,迟雪湘只觉一把刀子雪白光亮,寒意凛然,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滚了几圈,不由打了个寒战,仍勉强笑着找了句闲话道:"织染行中这两日无事?"
苏云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待到跨过门槛才静下气来,悠悠道:"韶容,你与雪湘虽情同兄弟,但咱们家又不是很穷,一两件衣服也是买得起的。"
迟雪湘正摸不着头脑,往苏韶容身上看去,依然是没什么发现--两人穿的可不都是月白的绸衫--这,又怎么啦?他对着苏云非便笑道:"表哥这是哪门子的话?"
苏韶容却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心中暗暗懊恼,大哥突然到来,正纠缠着的两人从床上爬起抓着衣服便穿了,哪想到却穿错了?迟绣是苏州精品,湘表哥是个富贵闲人,何曾花过一丝心思在这个上面?大哥是什么人物,自然一眼便看出--自己身上这一件,正是迟家绣坊中特意给大少爷做的服饰。
迟雪湘终于明白,不知所措地看着苏韶容--现在如何是好?
苏云非冷冷道:"韶容既喜欢画画,就应当修心养性闭门谢客才是。"也不去理会苏韶容愤怒的眼神,又向迟雪湘道:"舅母前些日子还让你跟着我,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跟我去扬州,也去看看你们家的铺子。"
苏云非虽比他们大着几岁,一端起兄长的架子倒也十分威严,迟雪湘见他发火,半天讷讷地道:"表哥知道我不喜欢那些,雪湘平生唯愿画遍天下山水。"
苏云非不为所动:"扬州也有好山好水,瘦西湖不够你画的么?"
苏韶容咬着唇不吭声,迟雪湘想了想,苦笑道:"表哥何苦逼我?我实在是不愿与韶容分开。"他悄悄握了苏韶容的手,眼神坚定起来,挺起腰来直视着苏云非。
苏云非见两人不听劝告,在他面前竟脉脉对视、眉目传情,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原来苏家和迟家的脸面是一文不值的,便是天生断袖,也用不着朝自家人下手。"
迟雪湘微微一笑,苏韶容的温度自手上传来,他坚决地道:"表哥,我与韶容是决计不肯分开的,两家的面子问题,总有办法解决。"他仰起头,悠悠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表哥,你是风月场中惯了的人,不懂得情之可贵。有韶容在我身边,下一刻就是死了,我也无怨的。"
苏韶容望着他,眼神柔若春水--一切情意,尽在无言之中。
苏云非脑子一片混乱,怒道:"我绝不会允许你们如此,娶妻生子、经天纬地方是男儿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荒唐!真是荒唐!"
迟雪湘瞅了空便想往外跑,苏韶容一把拉住他,冷笑道:"今日还是说明白了好,你我俯仰无愧,为何要怕了他?"说着便向苏云非道:"这倒奇了,那些小倌们不求你娶,你玩玩倒也就算了,只是双表弟若是不死,难道你要一边与沈小姐卿卿我我、一边又来哄骗于他?呃,我们两情相许是错的,你朝三暮四倒是正途了!"
苏云非沉下脸,瞟了他一眼:"你倒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迟雪湘见表哥真的动气,忙低声劝着苏韶容,苏韶容却是久已看不惯苏云非,又想起多日不来的负心人沈岚风,仍是冷着一张脸道:"我最看不得就是你们这样的伪君子!我与湘表哥的事不劳多问,就是被长辈们打死,也强过你们这些可怜虫!"
苏云非脑海中嗡嗡作响,全是苏韶容的喝骂声:"伪君子!""可怜虫!"顿时千般滋味都来心头,卫双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浮在面前。
双弟,若你还在人世,我定会倾尽所有,换你回头。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长叹道:"我不会帮你们,你们好自为之。"便向院外走去。
迟雪湘面露喜色,苏韶容却向他道:"怎敢指望他会帮忙?他连自己都是不帮的!"
苏云非这句听的清清楚楚,回头便道:"你说的对,没有好处的事我是一概不做的。"
他的笑容苍白惨淡,仿佛于如火如荼的花海中轻轻飘落了一朵雪花。
凉。
苍凉。
苏韶容一时噤声,看着大哥慢慢走远,回味着大哥那句话,却知他还有一曾意思没有吐出--若是有了好处,就是害我自己,我也是会去害的。
万水千山人寂寂
巍巍武当,玄武仙室。
武当离云梦山虽远,但这几年隐隐有盖过少林之势,况少林一向少问俗事,是以各门各派都到此地集合,如今大家都已到齐,即日便可出发。
苏云非在扬州查完事情,便急急忙忙赶往武当。白老道长捋着胡须,对着他嘘寒问暖之后向他引见少林、华山、青城等正派首领及武林一些有名世家的优秀子弟。苏家一向只在江浙一带活动,这些中原名宿们不少都是从未见过,白道长意图甚是明显--借着水月教之役,使武当之名威镇天下,亦是让苏云非建功之良机。
少林为首的是达摩堂首座无相大师,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真心诚意赞了苏云非与众弟子皆是一时俊彦、白道长真是好福气之后,便低着眉默诵经书。
其余诸人见白道长这是把苏云非看做接班人了,纷纷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极尽夸赞之能事。几位世家子弟口中虽不敢多出一言,脸上神色却分明不服。苏云非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便过去向曾有一面之缘的华山掌门凌霜思见礼。凌霜思素来沉稳寡言,见白道长等人相谈甚欢,也只是默然坐于一角,见苏云非殷勤,也是不由心喜道:"多年未见云非兄弟,路上正要彻夜长谈才是。"
白道长见弟子左右逢源、气度非凡,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武当若是要交到云非手中,定会发扬光大,领袖武林指日可待。
七月十七,小暑,煞北。
宜祭祀、祈福,余事勿取。
众人起程。
讨伐魔教之名,士气昂扬,声势浩浩。名门正派行事,自然要光明正大的、一路上正气凛然地走过去,才能让大家明白除魔卫道的决心--当然,偶尔派一个刺客、探子先行前去,那也是不要紧的。魔教么,和他们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家心照不宣。
凌霜思虽比苏云非大上了十多岁,两人亦是平辈论交,一路上相谈甚欢。因他是一派掌门,于武林掌故所知特详,谈笑间苏云非间便问出不少事来--师傅只是吩咐他参与商讨此战事宜,途径如何、攻战如何,却不愿多谈及往事。苏云非有意套问,凌霜思不知他心思,便道出不少机密来。
"那年我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孩童,师傅为了让我长些见识,仍是带了我去。那是正道与水月教的第一战,真是惊心动魄、风云失色。水月教众人人奋勇无比,不知杀了我们正道多少豪杰,后来你师傅和师伯赶到,以武当剑阵御敌,才制止了这一场杀孽......你道我们赢得容易?水月四剑只到了三个,便尽败我们五岳高手,尤其是那水月教主,轻飘飘地便赢了我师傅,然后又一剑削了丐帮长老的头发,他白衣玉笛,风姿卓然,场中诸人静立,竟没一个敢上前的......"说到这儿,凌霜思打了个寒战:"若不是你师门中人用计施毒,谁能挡得住这位教主?"他脸上无尽怀念,仿佛在遥想水月教主当年风采。
"何谓魔教?"凌霜思苦笑:"只是,无魔便无佛,魔,我们是定要驱除的,你管他做了些什么?谁教他背了这个名头呢?"他心中暗叹,水月教中男的俊秀,女的柔美,只要沾染了,便是误了一生--当初那位武当少侠,风度翩翩,武功绝佳,却坚决不肯手刃水月四剑中一位貌若书生的人物--好好的一位年少英侠,从此却绝迹江湖,只能安心经商。
--还有那位冷峻凌厉的河北崔巍崔少侠。
这一次,不会重蹈覆辙吧?
但愿,历史不会重演。
想到那位绝胜常人、飘然如仙的水月教主,凌霜思的手微微发颤,心,砰砰跳了起来。
是仰慕,还是思恋,分不清,也不用分清。
总之已是终身误。
是以无欲无求,终窥武学至境,蒙师尊厚爱,忝为华山掌门--只是你,是否记得那个帮你拾剑的小孩儿?
见凌霜思忧虑之情尤重,苏云非试探道:"那凌掌门为何前来?水月教既没有什么恶行,掌门应该向大家细说才是。"
凌霜思似是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好笑,悠悠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家都在讨伐魔教,我华山如何例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普普通通的一句叹息,道尽无限辛酸。
待到凌霜思到车上休息,他的话还在苏云非耳边回荡。
他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原来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在不危及利益的情况下给别人一点怜悯。
原来我们是这么善于原谅自己。
离水月宫还有二百里地,众人行程渐缓。
暮色沉沉,白道长与无相大师稍作商量,便下令到前方的朝露镇休整,明早上山,讨伐水月教。群情激昂,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弟子们,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睡不着觉--明日,便是他们扬名立万的时刻。
寻了地方住下,苏云非安顿好众人,正待回房休息,环顾四周,只觉阴森森、寒浸浸。推开师傅的房门,见无相大师也坐在里面,两人脸色甚是凝重。
苏云非向无相大师见了礼,才向白道长道:"我们先行派出去的高手竟无一个回来,也不知有没有刺探到魔教目前情况。"
白道长恨声道:"刚才没和你们说,就怕人心浮动,那些弟子们......"他长叹一声:"刚到朝露镇,就有人飞书告我,那些弟子们功夫已被废了......现在......唉......全是废人。"
苏云非惊道:"魔教?他们居然如此?果然狠毒!"
白道长点点头,命苏云非去详查,慈祥地道:"此次事成,为师便可名正言顺地传位于你。"
苏云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回到房中,却发现床上已放了一封信,是熟悉的字迹--自己看过千遍万遍、被牢牢刻在心上的印记。
他脸上浮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捏着这张薄薄的信纸,心中暗暗盘算。武当是正派是师门,崔家却是不得不仰仗之友,怎生在这夹缝中取得最多好处?
天涯海角有穷时
森森深山,皑皑白雾。
云梦山灌木丛生,山壁陡峭,雾气蒙蒙中一切是那么安宁静谧。
群豪神情肃穆,各门各派的长辈们小声叮嘱着,一些年轻子弟虽板着脸,眼神却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峰雄嶂险、行到半山腰,鸟鸣虫吱、水歌山音不时从深山里处传出,晨曦的第一道光芒投射过来,碧山清水的色彩渐渐明透起来。
苏云非疑道:"怎么魔教丝毫动静都没有?"
白道长神情凝重地道:"想来定是以逸待劳了。"他回过头去,嘱咐众人小心,一阵山风传来,水光山色清幽,白道长却觉四周阴气森森,他打了个寒战,随即振作起来--这一战,不是势在必行,亦是势在必行。必须赢,为了武当,为了给自己一个圆满的人生。
山路越来越陡,群豪一个接一个地纵过去,白道长警惕地看着四周,这是最适合偷袭的地方,却不见魔教任何埋伏,真是奇了。沉吟片刻,他向紧跟在身后的苏云非耳语道:"魔教众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但是他们经过上一战之后,元气大伤,高手一下去了不少,你等到他们教主出手时再战出来。"
苏云非轻轻应了一声,正苦苦思索着昨天那封信的用意,前面众人却躁动起来。
白道长沉声道:"有什么情况?"
凌霜思回头扬声道:"前面有些不对劲,不知是不是有埋伏!"
年轻子弟们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有的更是起劲就要奔到林中查探。白道长喝了一声,让众人收敛心神,注意四周,年轻子弟们却是桀骜不驯,大声叫骂起魔教来。
就在这一片喧哗中,大家却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叹息,轻轻的,暖暖的,仿佛蕴着无限的慈悲与怜悯。
苏云非环顾四周,与师傅对视了一眼,冲着山林朗声道:"哪位朋友?还请现身一见!"
那人并未应声,众弟子瞧着领头几人的脸色不豫,受到鼓励,便向林中冲去。左右转了几圈,几个弟子出来,面带得色地道:"林中无人,想来魔教是怕了我们,才在这装神弄鬼。"
凌霜思、白道长等人俱是疑惑,无相大师道:"这片林子中不知有什么玄虚,大家可要小心了。"众人点了点头,继续前行--穿过这片林,便可以看到水月宫了。
正在议论间,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白道长忙道:"快快屏住呼吸,魔教用毒了!"
他这时说却已晚了,凌霜思、苏云非等一甘经验老道的早已定了心神,众弟子脸上却现出如痴如醉的神色。无相大师见状,双手合十,一声长啸,犹如平地里的一个炸雷,就好像是一个抛入平静的湖面的石子,把静静的湖面激起一道道的水波。
众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个个惭愧的不敢抬头。香气越来越浓,山风徐来,香气却是凝而不散。白道长命苏云非将武当的清心丹分给众人,沉声道:"果然邪魔外道,就会用这些鬼蜮技俩!"他心下大怒,脸色也阴沉起来,本是算计的好好的,水月教高手甚少,武当与少林合派二十名好手偷袭,今日一起上来阻力定然会小--这二十好手,怎如此无能!
难道是--有人暗助魔教?白道长怒火更胜。
众人接了清心丹,向苏云非道了谢之后,便都盘腿坐下静静运气,林中一时镇静下来。
天色透蓝,苏云非却觉得有些压抑,烦躁地看了看四周,又低下头来细细盘算昨晚信中所述说的那些好处。
林上忽然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宛转,若有若无,但清晰妙绝,人人听的清楚无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魔教是在搞什么名堂,有人刚想破口大骂,就被同伴掩住了口--想起适才的"毒烟",想起魔教昔日的威名,说不怕那是骗自己。
微风轻起,落叶轻旋,八名黑衣少年自林上飘然落于场中,每个人手中都抱着具瑶琴,向众豪恭身施了礼,便分作两排静静侍立。众人正疑惑间,轻笑声声,极飘渺的歌声飘起,仿佛是十几个少年清稚透亮的和歌,语调轻婉,在这歌声中,却另有个轻轻的叹息。
--熟悉的叹息。
苏云非抬起头,茫茫然地仰望着林稍,薄薄轻雾还未完全消散,整片林子在缠绵地流淌着的歌声中更是如梦如幻,怔忡间,只听得一人轻轻和着,铮铮琮琮两声,又曼声吟道:"镜花水月本无踪,入我门中一笑逢......"
苏云非怔怔地倚树听着,这声音轻灵飘逸,缈若云端--这是世上最动听的乐曲,原会让人如聆天籁、陶醉沉迷,他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若说有谁的一切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只有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