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by叶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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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约也从未注意过,大半世家公子望向他的眼神,不是倾慕便是妒忌罢。
"洛四公子文武双绝,名动天下。虽武艺似乎大不如前,还是不得不防,请见谅。"那公子道。
洛自醉在一旁的案桌边坐下,但笑不语。长公主派有不少毒物,大抵都是重霂的功劳。这熏香的功用,与化功散类似,现在他已提不起半点内力。方才那些庄卫有意无意撒向他的软骨散,也让他四肢无力。他们果然太瞧得起他了,居然双管齐下。
"此次冒昧请栖风君前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阁下不必如此多礼。我虽记性不好,但还知道阁下是何人。想必阁下也不会将我再放出庄了,不如长话短说罢。"
"四公子爽快得紧,倒是和以前一样。"那公子笑道。
"究竟有何要事,不妨说来听听。"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工部尚书的长子。居然丝毫不避讳,可见绝不会让他活着了罢。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的了。前些日子,我们丢失了一名童子,不知栖风君可知其下落?"
"我这些时日从未出宫,怎会知道什么童子?"洛自醉笑笑,回道,"再者,就算我出过宫,吏部到太学这条道上便不知能看见多少名小童子呢。"
"栖风君可知自己如今身陷何种境地?"陈大公子笑容里多了三分寒意,以指节敲着他身前的香炉,道,"你我都知那小童子是何人,又何必装作不知情?"
"我确实不知阁下在说什么。"洛自醉满脸平淡,任谁也瞧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他的神色甚至足以令人深信,他此刻出口的话,都是真实。
陈大公子摇首道:"除了皇太子殿下,应当无人能攻破那庄园了。栖风君既是殿下的太傅,岂会什么都不知?"
"阁下的意思是,前一阵,你们的一个庄园遇袭,丢了一位重要的小童子。正巧,刺杀太子殿下之时,殿下不在宫中,你们便疑心此事是他所为?"
陈大公子盯着他,冷冷点头。
洛自醉沉吟一会,清清淡淡地道:"我确实并未听闻过此事,陈公子信不过我么?"
"教我如何能信栖风君呢?"陈大公子轻叹道,眼中闪过几分厉色,"栖风君若不想说,我自有办法令你说出来,还是少受些苦头得好。"
"陈公子真是好胆色,不但劫持我这宫妃、一品大官,居然还威胁我。你可知你已犯下诛九族的重罪?"
"栖风君不必担心我陈家,还是早些说出来得好。毕竟,你养尊处优多年,必定也受不得刑。就算你一身傲骨,无刑可催,折辱你的法子,我也多得是。"顿了顿,陈大公子轻轻笑道,"天底下仰慕洛四公子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亦是其中之一。"
"能得大公子仰慕,荣幸之至。"洛自醉恍然未听清楚他的话,仍笑得清浅。
陈大公子轻轻皱了皱眉。
一阵周旋之后,一名庄卫奔入阁中,贴近他,说了些什么。
陈大公子望向洛自醉的视线顿时变得冰冷:"不愧是洛家人。将计就计,这招用得实在妙。不过,四公子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么?"
三哥已经回府中了罢。洛自醉仍只是笑着,未答他的话。
陈大公子终究有些微着恼了,站起身来,欲张口叫人将洛自醉带下去,动作却忽然停滞住了。
洛自醉望着穿过他胸前,剑身闪耀着蓝色火焰的碎月,笑了笑。
洛无极如旋风一般,拔出剑,将洛自醉揽入怀中。
他的身法太快,庄卫还未反应过来。
只见碎月剑轻轻在空中挽了数朵剑花,那些庄卫便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洛无极搂紧洛自醉,提气跃出阁子,几个起落,潜入一座院落。
他虽然带着一个人,却似乎并无半点阻碍,轻飘飘地踏步,闪入内卧房。
内卧房的榻上,一个男子被杀气惊醒。
借着细微的烛光,洛自醉看清了,这人正是陈家次子。
洛无极手起剑落,没有给他呼救的机会。
接着,如疾风一般,洛无极横扫整座庄园。
无人发觉他的存在,四处搜查的庄卫,只找到愈来愈多的尸首。
敌手的性命,于洛无极也只是落叶罢了。
洛自醉始终注视着他的面孔,不曾发现半分犹疑,半分感情。
陈家之主自然不在庄园内,很快,洛无极便杀尽了陈家的主要人物,跃上庄园的高墙。
极目远望,洛自醉看见渐渐接近的火光。
"工部尚书呢?"
"见你的确被带入这庄园后,我便赶回京内。工部尚书今日未出府。"
"怎么找到那阁子的?"
洛无极凑近他,闻了闻,道:"这两日,你身上有种香味,似乎和迷踪香相差无几。"
洛自醉这才忆起,他今早似乎带了宁姜送他的酩香花袋。想到此,不禁一笑,道:"无极,回宫后,寻个时候,替我谢谢宁姜。"
洛无极瞧见了他挂在腰上,甚为不起眼的香袋,拧起眉头。
池阳文宣帝淳佑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工部尚书陈家图谋不轨,挟走栖风君。
刑部尚书洛自持、禁卫将军黎巡紧急参见文宣帝。文宣帝震怒,颁下圣旨,抄斩陈家。
禁卫军兵分两路。由三品定远将军封念逸率军包围京中陈府,亲自杀了企图反抗的工部尚书;禁卫将军黎巡赶至陈家京外别庄,救下中毒的栖风君,斩杀了陈家余孽。
栖风君即刻被送回宫治疗。解毒之后,皇后陛下仍然甚为担忧,令栖风君在凤仪宫歇息一晚。
第二十八章 宫闱始乱
次日,由于习惯的缘故,卯时中左右,洛自醉便醒了。
天色已有些亮了。
昨日虽发生了不少事情,现在却都如云烟般散去了。回想起来,洛无极挥剑斩杀时的毫不犹豫,较之满地血腥,给了他更深的印象。
半直起身,他拉开柔软的杏黄色锦帐,望见守在寝帐外头的几名小侍,这才想起,现下自己身在凤仪宫。
昨晚中毒之后,他浑身软绵无力,待到黎巡领着禁卫军赶过来,洛无极便送他回了宫。那时,后亟琰就在侧宫门边等着他。因而,他被送入凤仪宫,大张旗鼓地招了太医前来诊治。毒解了之后,皇后陛下笑容晏晏地对他道"看你已是睡眼朦胧,就此睡下罢"。他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合上眼,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栖风君醒了,小人伺候您着衣。"见他醒过来,为首的小侍忙躬身行礼。
"不必了,你们放下东西,都下去罢。"洛自醉环视四周,并没有洛无极的气息,有些不惯。这么多年,除了洛无极,他依然不愿任何人近身。
"是。"洛自醉夜宿凤仪宫也并非一回两回了,侍从们多多少少也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小侍们再次行礼,依言退下了。
"皇后陛下现在何处?"想起昨日解毒的时候,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后亟琰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洛自醉唤住他们,又问。
"回栖风君,陛下正在侧花园。"
洗漱着衣整冠,半个时辰内,仍不见洛无极的踪影。前两日,洛无极顾及他的感受,特意避着他,情有可原。然,过了昨天,两人分明已恢复到从前,他为何仍然避开他?
或许,他一日不想清楚此事,便一日如此?
带着疑惑,洛自醉来到凤仪宫侧花园。
素来,凤仪宫中庭花园被称之为绝景。确实,生机勃发,犹如力量化身的花海,得此称号,当之无愧。但,大多数人却可能并不知凤仪宫还有一处绝景--位于皇后寝宫右后侧的侧花园。
中庭花园胜在不加修饰,胜在一年四季花如潮水。侧花园则正相反,数十种极为珍贵的花草,绝大多数皆为活死人、生血肉的珍稀药材,因而,必须悉心照料。且,这些花花期不定,初春、深秋、寒冬,何时开花皆有可能,全由当年的天气变化状况决定。
话虽如此,八年来,洛自醉也从未见它们在初秋之后盛放。他还以为,它们的花期都推迟到明年春日了。
走进侧花园,入眼的便是一片纯白粉云、姹紫嫣红,极美极艳丽。
后亟琰坐在花丛中,身下铺着玉簟,饮着酒吃着点心,惬意非常。
在洛自醉看去,皇后陛下堪与这些花争辉。不过,将男子与花类比,似乎也不太相称。何况,后亟琰浑身上下并无半分中性气息。
"料不到今年竟是这时候。"洛自醉走上前,也在温热的翠玉簟上坐下。
后亟琰就着飘入酒樽中的花瓣,仰首一饮而尽,笑回道:"是啊,这两日,这边的中司禀报上来,我才知道。我原也以为它们开不了呢。"
两人笑着,赏了一会花。
"昨日之事,确实是突然而然。"洛自醉倏地道,沉默了一会,又道,"不过也好。"结果是好的,过程也并不算太坏。
"确实好。"后亟琰又斟了酒,轻叹一声,"不过,还得谨防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明白。这些年,圣上、你、殿下都谨慎小心,不愿皇室之争牵连百姓,生灵涂炭。"洛自醉淡淡笑着回道,"这些时日,宁家并未再出征,或许正在谋算着什么。这时候逼得他们反了,确实不智。"
"只是,此次剿灭陈家,有理有据。他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倘若当真有异动,师出无名,必败。"
"洛将军今日去了京北营中,洛大公子也留在京南营中,便是洛家在考虑此事,防范于未然么?"
"应当是如此。"洛自醉颔首,道。
后亟琰瞥他一眼,半笑半怒道:"你以为,我只想着那些逆臣之事?"
看得出他确实有一分薄怒,洛自醉牵起眉梢,笑道:"自然不是。不过,你了解我的性子--若不笃定安全,我会冒这种险么?"
"总归有些风险。看来,你是全心全意信任小书童。"顿了顿,后亟琰脸上浮现出几分暧昧之色来,"昨日瞧你们,与先前几乎没什么不同。怎么?想开了?"
洛自醉垂眼不语。他昨日得洛自持开解,想通了一些事,心情也好了许多,便没再过于纠结洛无极与他的事情。或者说,他们的事已经解了。只是,接续在他。
是接受,或者拒绝,或者就如此下去,都在他。
他对"情"字的回避之意,多少有些缓解了。因而,他们能继续一如从前般的生活。
或许,又多了些什么。
他不愿细想,现下也无暇细想。
"这事简单得很,你偏生要想得复杂。你从未经历过情,又何必犹犹豫豫,举步不定?再者,情意,每人都不同。你不能以他人的经历断自己的往后,亦不能逃避。缘分岂是能避开的?不如顺其自然。"后亟琰取了一个芙蓉糕,塞进他口中,笑道,"情会给你劫难,这是天注定的命。然而,就算给了你劫难,凭你和小书童的能力,安然度过何其容易?除了这劫难,你还能想出什么缘由,不能接受他?"
满口的香气,满口的微甜,软而不腻,洛自醉本不是喜欢吃糕点的人,这些年,也被后亟琰半诱惑半强迫地改了喜好。
"你的意思,我是因噎废食?"
"啧啧,你从来没有‘噎'过,还想着废食,没胆没量。"
怔了怔,洛自醉望向仍作悠闲状的后亟琰的侧脸。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也得吃过苦处方可得教训,处处小心。他人的苦处,并非你的苦处,作不得准。"后亟琰笑了笑,瞟了他一眼,斟了樽酒,缓缓地伸手,递到他跟前。
洛自醉苦笑:"我想做无情人,想做寡情人,无奈却做不到。"
"你本便不是无情人,也不是寡情人。"后亟琰笑答道,晃晃酒樽,"这酒,尝尝看么?"
"怎么又劝酒了?我上回醉酒,是谁害的?"他可没忘,醉酒之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洛自醉蹙起眉,义正词严道:"这帐,总有一天你得还。"
"好不容易做了回善心人,反被人抱怨。这善事,还真做不得。"后亟琰无辜道,"不过,这回的酒淡得很,很合你的性子,试试罢。"
恰巧又有朵花瓣落入樽中,飘在清澈的酒液上。
闻见淡淡酒香和花香的洛自醉接过酒樽,微微抿了抿。这酒果然不烈,更难得的是爽口香醇,回味无穷。
他喝完一樽,又瞅了瞅旁边的酒壶,取来自己斟满了,一饮而尽。
后亟琰笑得畅快,干脆举起酒壶,仰首便倒。
这极为豪爽的动作,他做起来,却透着几分优雅。
洛自醉笑望着他,唤人呈上早膳。
小侍又添了一壶酒,洛自醉抢先取了,斟了一樽,笑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宫中还有这等收藏。不然,我便不会坚持滴酒不沾了。"这极品酒喝起来淡而香浓,若是日日能尝此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这是溪豫宫藏秘酒。十年大概只得两三坛上品,我素来十分中意。最近,酒才出窖,我皇兄便命人送来两坛。"后亟琰道,笑容满面,仍掩不住极淡的思乡之色。
洛自醉举樽一笑。
两人就这么在花丛中饮酒,到高兴处,便相互打趣一番。
直到上朝的时间临近,洛自醉才匆匆用过早膳,带着酒香味返回他住下的寝殿。远远地,便见洛无极已在殿外等着了。
见他安然无恙,洛无极轻轻笑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淡墨底色,上绣青云的外袍。式样与绣图极为简单,用料也并不好。
但,洛自醉忽然觉着,眼前的少年,耀眼得令他无法直视。
洛无极只随意地站着,对着他微笑,他便生了想要移开视线的念头。
醉了。就算酒再淡,他还是醉了。
不然,怎会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情绪?
分明脑中还有这人冷酷的模样,但每回想一次,他便愈发觉得喜悦。
只因为,他一回又一回地确认,他在洛无极心中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
少年只会待他温柔,只会自然而然地对他微笑。
然而,他为何会如此在乎这份特别?明明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他却仍不愿去想。
洛无极走过来。
两人身形没什么差别,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贴近洛自醉的脸。
洛自醉立刻转过头,望着他。
洛无极稍稍有些意外,笑道:"你身上,有酒的味道。"说罢,他特意退后两步,以示无意冒犯他。
洛自醉淡淡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没有解释,转身向乾泰宫而去。
洛无极不急不忙地随在他身后,嘴角边仍噙着几丝笑容,凝望着前面的背影。
由于来得晚了些,洛自醉只来得及望了一眼丞相和大学士略微有些苍白但仍然镇静的脸色,还未与洛自持、洛自节、黎巡说些什么,辰时鼓便响了。
洛自醉随在丞相与大学士身后,缓缓走入议政殿。
文官中有不少长公主的支持者。他们不比得两只老狐狸,与洛自醉视线相触时,一瞬间的凝重和恐慌,毫无掩饰。
少数中立的臣子窃窃私语昨日陈家被抄一事,都悄悄望了望洛自醉、洛自持、洛自节和黎巡,其中显然也有不少动摇者。
"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万岁!"
行礼完毕,朝议开始。
洛自醉上前一步,立在两只同列一品的老狐狸身旁,清浅笑容,半分未变。
皇颢的目光透过冕旒,冷且威严地巡睃着众臣的神色。朝上一阵压抑之极的沉默,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已。好一阵,他方道:"昨日之事,想必众卿都多少听闻了些。"
臣子们行礼,作揖。
"是,陛下。"
黎巡出列,躬身道:"陈家谋逆,居然胆敢挟持栖风君,死不足惜。"
皇颢颔首,冷冷道:"朕知道,与陈家交往甚密者众。朕只期望,卿等与此事毫无干系,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