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就这样利用了你。”
普莱森特苦笑着对他说。夜晚的烛光斜照，人类高高的鼻梁下落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不会，”
精灵支着下巴，随意的丢掉了手上用来擦伤口的绸布团。
“正好能够各取所需，我内心愧疚也小一些。”
听完眼前人类的讲述，他终于知道了一些隐藏在灿烂表皮后的内情——关于都灵，以及王室之间的复杂局面。
因为是私生子的关系，加上生母地位低贱，普莱森特这才早早的离开了故土。唯一的那位兄长比他大十岁，原本关系就有些恶劣，在他的生母死亡之后更是剥离了他所有的财产，这才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上一任国王在几个月之前已经去世，听说给两个儿子各自留下了一件东西。
正是想去了解这件神秘的东西的真相，普莱森特才和他打了这样一个赌。
——如果瑞尔来组织他们的婚礼，那么作为伙伴，他就献上祝福。相反的，如果瑞尔只是旁观，那么精灵就必须跟着他回到北原，帮助他得到那件遗物。
那么他同时将要承担的，则是来自北原之主的怒火和危险迫害。
“为什么不去找瑞尔呢，身为你的仰慕者，我想他一定会很乐意。”
精灵也曾这样好奇的问过他。
“如果我问，或许他的确是会答应吧。”
普莱森特看着他，勾起嘴角，笑容有些微妙，
“只不过，我也不想和他太过亲近。”
“队长……你讨厌他吗？我是指，不是伙伴，单纯指他对你的追求这件事而言的话。”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我的观念有些问题吧，”人类冒险家凝视着他，眼神有些变化，“我想是你恐怕无法了解的那种感觉……”
对于龙——对于所谓的‘龙骑士’和那些龙饲养人类的传说，这位冒险家从小便不陌生。
其实普莱森特一直都知道，金龙对自己并无恶意。可他的经历和思维方式却始终告诉他，那种感情的可笑之处。
“巨龙看人类，大概就类似于我们面对小猫小狗这样的感情吧……身为拥有强大的力量、漫长的生命的乙方，相反的，看到所谓的人类王国，是不是就像是猫咪的领土一样呢？”
“哪怕他表现的已经很热情，然而瑞尔对我那种所谓的喜欢，大概也就是和看到一只特别喜欢的小猫一样、觉得它非常可爱罢了。哪怕我是那个小小猫咪王国的猫王子，也不过就是个稀少的品种而已。”
“就算过了几十年之后，当我死亡的时候让他哭泣、或是难过几年……说到底，也不过是那个程度个感情了吧？”
明明知道哪里不对，精灵在心里却还是无法反驳。
同样是长寿种族的森林之子，并不是没有和人类结为伴侣的先例。然而这样的搭配却从来都不是被同族看好的。他们中的多数也都是在战乱年代培养出的感情，最后双双死亡在了战场。
“……可是就算知道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偶尔会被你们所吸引。”
普莱森特抬头看着他，
“大概，比起你们这样传说中的生灵，吵闹又可靠的伙伴们……因为家庭的影响，我更加无法信任一般人类吧。”
“听着有点悲哀啊，队长。”
精灵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努力对他微笑。
“或许有一天，你可以找到一个真正喜爱你的家伙呢……不在乎生命的长短，而是在灵魂上镌刻的对象。不不，一定能找到的——不管那是个人类还是哪怕在你死后依然永世不忘的巨龙。”
“是吗，”普莱森特也笑了起来，“希望如此吧……”
夜色宁静的散开，烛火点亮小窗，而屋外那黎明前的黑暗亦有别致的魅力。
第二天，很快就来到了。
午后的夏日阳光有些热烈，让整齐穿戴的人们更加紧张。
钟声，响起。
银眼精灵一下从昨夜的回忆里惊觉过来。
他向着左边投去视线，年轻人类的表情显得也有些紧张，而负责庆祝的安吉拉则是踮着脚尖，不小心把篮子里的粉色花瓣一大半摔到了地上。
“走吧，”
普莱森特紧了紧喉咙前面的领结，挽着他的手，目不斜视的说。
——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的在发生。
莱特迪亚斯只觉得眼前的走廊变得明亮起来，原先模糊的世界在眼前更加清晰许多。他的尖耳动了动，试图在婚曲的钢琴声中辨别出熟悉的音色。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从昨晚开始就消失了的那个人，在他们走到礼堂之后依然还是没有出现。
“那么，”
穿着最初那件深蓝色天鹅绒西装的蓝龙先生清了清喉咙，他的鼻梁上夹了一副单边眼镜。
“时间差不多了，请两位站妥。”
“省略一切繁文缛节，我将在这里，借由光明神和爱神的名义，我将为二位的婚姻关系作证，并助尔缔结契约。愿两位安康，喜乐，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携手共行——”
“尊敬的普莱森特殿下，请问你愿意……”
他的话音落到这里忽然突兀的停住，眼里也闪过一丝疑惑。
具有比起任何人都要敏锐的视力，蓝龙布鲁克清楚的看到，在自己面前飘落下来的，是一颗石子。
细小的，如同灰烬一般，只比发丝更大一些。
“……怎么了？”
因为仪式的戛然而止，站在新人背后的奇塔尔忍不住发问。
“好像有些不对劲……”
蓝龙迟疑的轻声说，皱了一下眉头。几秒后，他选择了无视那些头顶落下的碎屑，继续念着他的台词，
“——你愿意成为这位戴默尔·冯斯拉德·莱特迪亚斯先生的伴侣吗？”
“我……”
年轻的冒险家只是微微停顿，他没有看身边精灵的表情，便继续张嘴说道，
“愿……”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那句话，极其突然的，在场的所有人就感到了脚下的不稳。
布鲁克立刻放下了等着刻印契约的羊皮卷，双脚踏实；而精灵魔法师也马上反应过来，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摇摇晃晃的稳定着身体。
只是那股突如其来的震动并没有马上停止，反而晃动的越来越大。
最终停止时，天花板上落下的无数灰尘让他们纷纷咳嗽了起来。
然后，等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抬起头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已经平静下来的高塔屋顶竟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这是，”
安吉拉有些无语的看着那片破口出露出的蓝天白云，用手掌遮着头顶的阳光。
“怎么回事？”
回答她的是一只忽然出现的爪子。
……比起许多巨龙看起来都要庞大和笨拙的的金色利爪，有着肥短的拇指和粉色的指甲。
那只爪子似乎有些茫然在的空中停留了一下，接着他们听到了玻璃碰撞的声音。
——透过那些零落破碎的玻璃，他们能看到的是一只琉璃色的圆瞳，巨大的有些恐怖。
有了视线的辅助，那只胖爪似乎很快的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人类冒险家、还穿着西服的新郎就这样被凌空抓了起来，接着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当中……从屋顶消失了。
“——喂！”
终于反应过来，精灵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只已经消失的手，在巨龙彻底消失之前大吼道，
“你给我站住！”
金色的瞳孔在那扇高窗眨了眨，似乎非常淡定。似乎比起以前正常的尺寸，返祖后的金龙先生庞大的吓人，几乎有一般巨龙四五条那么粗壮，光是尾巴就可以横扫整个庄园的土地。
“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那种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的男声，如同惊雷般在这桩高楼上方响起、盘绕着。
“……”
奇塔尔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用眼角扫着众人。
“你们说……他说回来是什么意思？”
很快的，瑞尔就用自己的身体做出了答案。
从走廊尽头走来的男人，身穿一袭白衣，金色卷发好像也特意打理过，发丝被穿越破洞后的那束阳光照耀的闪闪发光。
“……队长他人呢？”
比起任何时候都想提着这家伙的领子揍一拳，莱特迪亚斯嘴角僵直地发问。
“已经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瑞尔毫不在意的回答道。
“……你以为你现在在做什么，”
精灵咬着下唇沉默了很久，然后深吸一口气、有些虚弱的问道。
在那个人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最初一刻，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把这家伙踢飞，然而现在、站在这人面前，他的心却也有些动摇。
如果不是还想听一听这家伙想说什么，或许他此刻早就冲出去去找那位人类冒险家了。
“现在吗？”
瑞尔忽然收敛了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我要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定要选在这个场所和地点吗？”
莱特迪亚斯的嘴唇有些颤抖。
“是的。”
他看着那双银色的眼睛
——如同第一次看到那时一样，凝视着里面深藏的鲜活的魅力。
“莱特迪亚斯。”
他说。
“说实话，从初次遇到你开始，到现在……能一条龙做的最糟糕的事情你都做了。”
“……”
精灵皱着眉，张嘴试图打断他，却被金龙的那种过于认真的眼神堵住了喉咙里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在凝视下心跳有些加速，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厌弃的扭过头，试图不去听他的话。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也没有那么生气……那么怀疑过自己。”
“我想你并不知道，最初每一次发情的时候……我都会仇恨这种肉体背叛自己的感觉。每次看到你，你就是我最恨的掌中刺，每天，每天都变得更加碍眼……可是，你又偏偏每次都在我的眼前。”
“后来，就算再不承认，我也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返祖之后，哪怕有时我能够控制，也故意放纵着自己。”
“可哪怕是那种时候，你也总是一副嫌弃我要死的摸样……我也一样，总是咄咄逼人。”
“……然而，一旦想到你消失了……漫长的生命也变得让人狂躁不安。”
“而几周前的事情，让我终于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原来，你是喜欢我的，”
他在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笑，像是只心满意足的大猫一样。
无视了莱特迪亚斯面红耳赤朝他愤怒的瞪视，他继续用低沉的嗓音说着。
“我疑惑过……因为我习惯了的喜欢不是这样。”
和普莱森特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好的那个自己。完美的、绅士的，热情的。
而和精灵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不当心就变成那个远超出自己认知的任性、粗暴和真实的自己。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喜欢。”
“是的，收起你现在愚蠢的表情——我的意思是，”
“……我爱你。”
在那个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不，或许只是他自己丧失了听力吧。
莱特迪亚斯想着，一面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然而他的耳朵、他的肩膀、他的手指……他的全身却都在不停颤抖。
“——请让我完全占有你吧。因为如果不是能够紧紧锁在怀里，我这辈子也无法安心。”
“骑上我的龙背，成为我的伴侣。”
“亲爱的，我将用一生去证明我所承诺的誓言，哪怕是被你重重踩在脚下，再是生气发泄也无所谓。
——请嫁给我吧，尊贵、骄傲的莱特迪亚斯先生。”
他的膝盖碰撞着大地。他跪着仰起头，下巴的弧线美妙，而一头金发更是在光线下烨烨生辉。
“……”
短暂的沉默让人感到无比漫长。
就在大家以为他这是感动到无法言喻的时候，精灵终于动了动。
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他冲到了金龙先生的跟前，然后——奋力一拳，朝着鼻梁揍了过去。
……揍得对方直接掀翻在了地上。
“你这混蛋！”
还没等瑞尔从疼痛中恢复神智，莱特迪亚斯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腰上。左手拉着对方的领子，他再度挥起了拳头。
“可恶的混蛋！！”
他表情有些扭曲，喉咙里发出了完全不匹配种族特性的低声嘶吼。
不得不说，经历了龙血融合的精灵，拳头比起一般战士都要强悍的多。哪怕是返祖之后的金龙也在毫无准备之下也照样被揍得头破血流，整个人头昏眼花的躺在地上，完全无法反抗。
最后，还是反映过来的其他队友上前制止了这场暴力的持续。
“喂！”
好不容易把人夹住、牢牢锁在怀里，爬起来的瑞尔也不免有些生气。
他原本以为他的求婚誓词一定会让对方感动得立刻答应呢，谁知道落泪献吻的情节完全没有出现，等着他的居然是一顿铁拳。
然而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怀里的家伙原来也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事实上，就在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已经变成了小哭猫，鼻涕眼泪横流，完全没有平时的美貌。
“你这家伙……”
沉默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年轻的金龙先生只能叹了一口气，把人紧紧搂在了怀里。
——值得安慰的是，对方虽然轻轻的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乖乖靠在了他的胸前。
“……所以，这是答应了吧。”
被揍得鼻青脸肿，脸上基本没有一块好肉的男人这样问道，扯到伤口的时候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想也别想。”
精灵埋着头飞快作答，发出了鼻子被堵住的绵软声音。
就这样又靠了一会，莱特迪亚斯才抬头看着倒霉的金龙先生……接着就被他沮丧的猪头脸逗笑。
好吧，他们彼此都十分狼狈。
一个眼泪鼻涕横流，另一个鼻下和嘴角还带着血，青紫色一片。
然而更够这样静静相拥，岂不是比起一切都要更加美好吗？
后续——
过了很久之后，莱特迪亚斯才想到了什么。
“……咦，说起来，其他人呢，”
他疑惑的看了看四周。
“……我猜是被可怕的你吓到了吧，”
瑞尔平静的说，幅度微小的张合着嘴唇，避免因为拉扯脸部肌肉而带来的疼痛，
“我们也应该是时候去和普莱森特汇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