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没有人发现吗?”陆维臻觉得这事难以置信,因为这所谓的阴谋太过鄙陋。
“因为没有人能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在师兄妹中评价一向文弱的杜悠师妹竟然如此狠辣,欺世叛祖,如此残忍。”谢行止眼中带着一丝遗憾,“沈岳前辈当年也未曾料到。”
“因为当年另一个参与的人,也被杜悠骗至铸剑台,他的尸体,据闻还在铸剑台旁的万丈悬崖之下。”
“在这之后,杜悠装作才来,看到夏侯前辈发狂,跑去找四位长老,长老们过来的时候夏侯玄刚醒,时间掐的正好,夏侯前辈因为药性的缘故发狂,被四位长老打回去,两败俱伤,总算是控制住了夏侯前辈,而四位长老也受了重伤,只得暂时闭关修养,一时门内人才凋零,杜悠被给予重担,奕剑阁因此凋零,而这,都因为一个从三年前就开始的阴谋。而多人受伤殒命,都源于一个人的野心。”
“野心,尤其是没有底线的野心,往往是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
那天沈岳听到夏侯玄将事情前前后后说完后,久久不能自语。
他不能,也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尊敬的阁主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来到奕剑阁十七年,故事听到最后直接起身仓惶离去,起身回礼告别都没有。
夏侯玄看着他的身影,眼神玩味。
他可以笃定,沈岳会动摇。
沈岳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以诉说,夏侯玄将这样的话说出来,无论是不是真的,都动摇了他的内心。
对于身边的人,他从未多加以猜测,虽知世间之人,必有好坏之分,却无法相信,一直都严肃恪守规矩的阁主,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又来到了铸剑台,半年时间,长明剑和离河剑也快要铸成。
又是一个相同的繁星满天的情景,这和他小时候遇见夏侯玄的情景,一模一样。那时候夏侯玄意气风发,剑指江山,像是一只明亮骄傲的凤凰,而现在的他,成为别人的阶下囚,沈岳本来可以告诉自己他是罪有应得,然而今天一番话下来,他不的不动摇。
绝世的剑本来是属于他的,他本来也当得起任何世间任何荣耀,当得起巅峰的剑客称谓,如果不是因为当年……
如果不是因为当年……
沈岳低声喃喃,对着两柄剑自言自语:“你们说,我该如何?”
剑不懂他的意思,剑灵之光从炉中跑了出来,围绕在身旁,沈岳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光便跑远了一些,不让他碰。沈岳笑了笑,收起了自己的手,蓝光乖乖的又跑到他手上,红光则漫天飞舞。
那景色很漂亮,一个人在铸剑台,面对着空旷的山间夜景,清风拂面,自由自在。
微弱的光芒印着他眉间带着疑惑,和不忍。
那之后,他去后山,又勤快了些。
许是因为愧疚,许是因为,心底的那丝对于夏侯玄的怜惜。
而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杜悠,亦没有去询问杜悠真假。
这是沈岳第一次有了秘密,一向坚持做人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你不用眼中带着这么强烈的同情,我不需要这种软弱的感情。”夏侯玄若无其事道,“与其生活在你一个人的同情中,不如直接将我救出去。”
“你要我救你,可是我真的没有钥匙。”沈岳带着浅浅的无奈道,“你两旁的琵琶骨是被锁上的,阁主并没有将这把钥匙交给我。”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钥匙。”夏侯玄道,“没有人有钥匙,当年四大长老用玄铁锁将我锁在此处,将钥匙交给了杜悠,那个女人为了炫耀她的成果,特意过来告诉我,钥匙被她扔在了南华山的悬崖之下,现在不知在哪处呢?”
沈岳听着都觉得心惊,当年夏侯玄不过年过弱冠不久,一个年轻人活生生的看着自己所有的希望破灭,在一处被囚禁了近二十年而仍然能如此泰然自若,如此冷静,便是出去,想必也是让人敬佩的豪杰。
“你不用心里佩服我,面上还是这样木然,”夏侯玄看他,忽然狡黠一笑,道“我知道你内心佩服我的紧。”
“大言不惭!”沈岳恨恨的吐出这一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背对着夏侯玄,按捺下内心的泛起的一丝波澜,自顾自的吐气,刚才夏侯一笑,他也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了。
然而那句钥匙在后山悬崖下,依旧被他记在了心底。
随着来的次数愈加频繁,杜悠看他的眼神也带着一丝询问,沈岳没有说其他什么,只是想寻常那样说一下夏侯师伯情况和以前一样。
杜悠只是点点头,他便恭敬的退下了。
天还早,沈岳之后没有回万竹居,去了玉峰山后的悬崖处,那处据夏侯玄说,钥匙被扔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的双腿往这里来,而待自己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地方。
山顶的风很大,吹的人摇摇欲坠,若不是习武修道之人,怕是会直接被掀翻到山下。这里极少有人来,一来因为偏僻,二来因为荒芜,荆棘随处都是,沈岳捡着能落脚的地方一处处开始查看,一直找到天黑看不见东西才作罢,想着第二日来好了。
那几日他没有去看夏侯玄,想着如果这几日辛苦些,找到钥匙,便帮他打开锁着的地方,让他走掉吧。
展翅雄鹰应翱翔于天空,而不是像囚犯一样,一直被毫无尊严的锁着。至少,也该给这样的人以自由。
那几日,沈岳寻了一个借口,说双剑即将出炉,为了不出意外,自己要日夜看护,没有去见任何人。
荆棘划得全身都是伤痕,在衣物的包裹之下倒是没有让人看到,回去之后沈岳偷偷自己找了些药敷着,按照他的性格其实是不想这样,但是为了快些好还是不得已为之,让他失望的是找了几天仍然没有发现钥匙的下落,而他已经几乎将玉峰山翻了一个遍了。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悬崖之下确实有一具尸体,烈日暴晒之下,早已不成样子了,而胸膛之上插着的一把短匕首,还有几乎看不出来颜色凭样式辨别是奕剑阁特质的衣服,证实了夏侯玄所言不虚。
那一刻,沈岳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还给夏侯玄自由,帮他挣脱这种束缚,和屈辱的桎梏。
大约就在那时,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将他二十年来的信条颠覆,他第一觉得,帮助这个人这么重要,哪怕与阁主,与整个奕剑阁为敌,都不再重要。别人口中敬重的大师兄,凡事以奕剑阁为重的大师兄,第一次将感情,偏向一个人。
那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他个人的感情,而包含的,究竟是怎样隐忍的感情,他不说,亦没有察觉。或许这感情可能很久很久不为人知,那时候夏侯玄想必已经在天地逍遥自在,而他大约会在奕剑阁被指责,要忏悔,大约也不再重要。
他觉得,他不会后悔。
第十四章:同归·捌
“你不会真的跑遍了整个山吧。”夏侯玄看着沈岳,惊异道。
沈岳闻言先是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自己与平日并无二致,不知夏侯玄是如何看出来的,夏侯玄看他的样子轻轻笑了,沈岳无奈,只得一脸被戳破的尴尬,“哪有?近日事务繁忙了些,所以看起来疲惫了一些。”
夏侯玄朝他招招手,然后指了一下锁骨处。
沈岳自己看不到,只能用手去摸一下,才发现隐约有一处划伤,只得泄气承认,声音沮丧,“没找到钥匙,怎么办?”
没找到钥匙便不能给夏侯玄解开锁,解不开锁他便永远要被囚禁于此处,如此天纵奇才的一人,怎能一直像金丝雀一样被囚着?
夏侯玄看着他面无表情,但是眼中有着一丝沮丧,心中一动,那是冰封多年的河流突然被春天融化,“咔嚓”一声河水开始“哗哗”流动的感觉,第一次有个人对他这么上心,他一句话打破了寂静,“你将我的肩胛骨直接打碎,然后把锁链给取出来好了。”
“怎么可以!”沈岳震惊,直接站了起来,“这样子你的双手岂不是要废掉?”
铸剑师的手基本上就是铸剑师的生命,如果这样暴力将骨骼敲碎,里面的经脉势必要受到影响,而剑的境界的升华,必然被阻止,甚至,永远达不到高格。想到那些札记中的笔迹,他确实不忍。
夏侯玄笑着道“不是还有你么?”然后声音渐渐放低,“再说,过了二十年了,该毁的,早就毁了。”
“可你再也不能练剑,再也不能……不能……”沈岳说道这里声音渐渐消失,眉目中沉痛涌出,难以自已。
夏侯玄可以看到他眼眶周围红了一些,声音不自觉便温柔起来,安慰他说,“你过来些,声音小的我听不清楚。”
沈岳坐过去一点,两人肩膀相并,在跳动的烛光中,显出温馨。
“你不必担心我,只要出去,一切都会好的。”夏侯玄的声音仿佛是一种诱惑,引导着他走向另一个和自己初衷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沈岳不觉得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比现在更对的事情。
我会帮你的,夏侯玄……不,夏侯师伯。
沈岳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后几日沈岳没有频繁的出入禁地,他担心被阁主看出来自己的心思。借着巡山的名义他把南华后山的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蚂蚁相同的一只都看了几遍,却始终没有找到钥匙。他心中有些抑郁,难道只能打碎夏侯师伯的肩胛骨么?他想象那个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些难以接受。
夏侯玄安慰他,为了自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纵使如此沈岳也有些不忍,夏侯师伯做错了什么呢?竟是要遭受如此的罪过?
那日如同寻常,沈岳借口翻阅古籍,在自己的屋子里准备东西。万竹居是隔着时间,沈岳与夏侯玄的交集,他内心感叹其实自己早就认识了夏侯玄,不是么?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他的,自己幼年没有人多加管教的时候,正是夏侯玄的札记和古籍拯救了自己。
长明剑和离河剑均已成型,不过没有开锋,他想着这本来是夏侯师伯的佩剑,如今被自己融成了铁水又再造,也幸好是按照夏侯师伯本来的图样给锻造的,不然沈岳觉得自己难以交代。他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银两都带上了,然后将那本夏侯玄的札记装到了袖子里。
私藏了,不给他了。沈岳心想,这应该不算是贪污了。
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大师兄在么?”
“何事?”沈岳心中突然慌了一下,手中收拾东西的动作停止,故作镇定道。
“阁主传你到正厅议事。”门外的年轻弟子道。
“好,我马上到。”沈岳仍然提着呼吸,直到弟子走远了才呼出那口气。
他想是事情暴露了么?
不,不会的,如果事情暴露的话那么掌门就是直接过来问他而不是要弟子通报他。所以应该是什么事情要他去做,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整理一下衣着便出门去,把门上的锁给仔细锁好了。
若是弟子看到自己在收拾包袱,一旦传给阁主听,怕是就走不了了。
杜悠还是那样站着在那里,看到他来了示意他坐下,阁主站着,何人敢坐?沈岳应了一下,还是恭敬的站着。因为心虚,他没有敢直视杜悠阁主,因此也没有看见阁主眼中有些诡异的光芒。
“你大师伯他,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沈岳只是低头,道“与往常一般,并无不同。”
杜悠沉吟了一下,道“沈岳,今日唤你前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不是想要难为你,而是责任所在,双剑就要铸成,而你是一人御长明与离河双剑,我担心你出现你大师伯那样的状况,所以必须有所防备。”
沈岳的心沉到了深处,他感觉自己的手指都是冰凉的,他直直的站着,并不说话。
杜悠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盒子,打开它,里面是一颗黑色的药。
“这里是九度枯荣丸,九枯九荣,生死一轮。服用之后,每三年发作一次,你需要来我这里找一颗解药,倘使三年之期已到而你不来——不,思行,你怎么会离开南华山呢?所以我只是尽到我的职责,我担心奕剑阁因为一个人的走火入魔而覆灭,你会答应的,对么?”杜悠殷切的看着沈岳,沈岳本能的回答,“是的,奕剑阁抚养我长大,我决计不能让他因为我一个人而遭遇覆顶之灾……”然而此时的心都是冰凉的,手指麻木的接过那个药丸,吞了下去。感到药丸卡住了喉咙,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他便端起旁边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把药丸咕噜噜的浇下去了。
“阁主,可以么?”他淡淡的问。
“行了。掌门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沈岳有些踉跄的走向了门,出去顺势带上它,走了两步,松了一口气。他望向后山的地方,心中希望那个人好好的。
握紧的手心全是汗,这是他第一次撒谎,然而内心并没有什么惶恐。哪怕是被形式所逼灌了药,他也没有多想。他想给那个人自由,其他的不容多想。
还好有三年时光,也许不止三年呢?
原来理直气壮的撒谎,是因为想要保护一个人。
然而夏侯玄是不需要人保护的,他强大到足以对抗天地。他只是暂时被困住了翅膀,等他可以展翅的时候,他便可以翱翔九天。
自己可以做那个让他自由的人,何其有幸。
想到这里,他的步伐稳了下来,定了定神,决定接着去收拾东西,明天直接去南华后山带夏侯玄离开奕剑阁。到时候会不会顺利,以刚才阁主的反应来看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不过,万一有意外呢?此时夏侯玄有没有出事?他有些心烦意乱,然后又决定先去看看夏侯玄。
沈岳又回到南华后山,回到那个关着夏侯玄的地方,不意外的看着那个人背对着他站着,足以信任才会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别人,对于当年剧变之后的夏侯玄来说相当不易,沈岳笑笑。
夏侯玄穿着蓝色的道袍,别人穿起来没什么味道,他穿起来却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冷艳高贵,仿佛谪仙。长发飘散在身后,面色如玉。眉间原先没有东西,现在却出现了一颗红色的莲花,看起来多了一分妖艳,如同远古的神魔。
沈岳不禁想起来《世说新语》中”容止“篇曾有形容美男子的”“篇曾有形容美男子嵇康的一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说嵇康的举止是多么的潇洒而又安详,气质是多么的豪爽又清逸。
然而最后一个词才是他,傲然不群。
夏侯玄看他过来,扬了扬眉,”怎么了?“
“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沈岳找个靠近夏侯玄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朝他笑了笑。
夏侯玄也笑了,两个人看起来俱是有些不知所措,夏侯玄神色有些复杂,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从来不去想以后如何,他经历过失望和绝望,已经不会再抱着任何希冀;而沈岳犹自惊魂未定,此刻又后悔来到这个地方。
不过看到夏侯玄的那个笑,他觉得,这一生都不后悔。
他不会后悔。
第十五章:同归·玖
最后沈岳只准备了两套衣服,一些银票,怀揣着那本札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他看着天色渐渐变亮,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然而不到两个时辰便又醒过来了。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拎着东西从小路过去,刚出门,又回去拿了些止血的东西。
他今天眼皮总是在跳,心里只是默念希望今天一切顺利。
他们已经等不了了,一旦再呆下去沈岳觉得自己会瞒不住阁主那条精明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