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才终于什么听不到了。
玉树默默看着观天依然明朗的脸色,九尾狐族的妖火将人的身体活活练成诡秘的妖器,他的父母死了,尚有一抔黄土,观天的父母死了,却尸骨不得安宁。
然后他在草原上流浪了两年,若有人收留便有的几日保暖,大多数日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困了便倒在草堆里睡。后来他听说昆仑山上有法力高强的剑仙,便是舍了命也要来拜师,咬牙坚持在山下游荡了整整一年,却才被霜明发现。
观天终于把他的故事说完了,他抬起头,暮色苍茫中云霞霭霭,哪里是故乡,哪里又是父母游魂归处?
十一岁的观天拍拍衣裳站起身来,凝神望着前方,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呼喊道:
“阿爹,阿娘——”
“观天已经在昆仑山上练剑了——
“不管你们在哪里,一定要保佑观天杀死九尾狐妖,替你们报仇——”
四下空寂无声,那喊声便远远地传了开去,回音消失在远方,渺不可闻。
玉树默然。
观天静静在夜风中站了很久很久,低下头,看着玉树,便又笑了:“当我看见你,便想起我在山下流浪的那个时候。我一直孤苦零丁,早就习惯了。但我若在一天,便不决会让你受委屈。”
玉树缓缓站起来,他只有九岁,而观天却有十一岁,比他高,比他魁梧,他便环腰将观天抱住了。风很大,很冷,他却觉得这里是世上最后的温暖。
这一个晚上玉树一个人躺在半天阁的石屋里,蓦然想到:观天一定也是会哭的,他自己哭的时候可以埋在观天的胸口,若是观天自己哭的时候呢?
七、秦天:
秦天趴在窗台上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却看见少年盘腿坐在自己身前,依旧闭目打坐。
秦天撑起身来,他便又睁开眼微微点头,面色沉静平和,仿若思考着什么。
秦天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却也积了一层蛛网灰尘,他有点好奇,不禁问道:“我昨日收拾干净了一间屋子,师父何不去那里打坐?”
少年摇头道:“我说过我并不住在那里。”
秦天一心想讨好这少年,盼他教自己剑法,便笑道:“师父若喜欢这里,我便把这里也打扫干净。”
少年不再说话,秦天便索性打水扫地,忙到日暮时分,便把这一处房间也整理的干干净净。
如此数日过去,那少年每日都换一处打坐用功,秦天便跟着忙前忙后,把那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
忙完了这些,他便陪那少年打坐,饿了渴了便去吃后山的石钟乳和泉水,累了便躺在少年身边呼呼大睡。
不知道为何,白衣少年虽然很少说话,秦天却知道他愿意自己留在身边。第二天早上醒来,白衣少年一定会到另一处去,秦天便到处寻他。他觉得自己和那少年如同两个小孩子捉迷藏一般,每日他藏起来,自己就去找他。
一日那白衣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瞧见秦天象小猴一样,攀在天花板上去拂角落里的蛛网,觉得很有趣,便笑道:
“半天阁本来房间很多,可你这样锲而不舍地跟着我,现在整座半天阁都快要被你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都觉得我有点无处可去了。”
秦天跳了下来,喜道:“师父既然无处可去了,那可愿意教我剑法了么?”
少年倒有些失望:“原来你还盼着我教你剑法么?”
秦天很认真地点点头,他的眼神诚挚而热切。白衣少年便叹了一口气。
“若是如此,你还是下山去的好。我不会教你剑法,你如此年轻,在这里呆着,不过是浪费了大好年华。”
秦天怔怔地听着少年说完这番话,忽然间有些失落的感觉。
“师父难道是要赶秦天走么?”
少年默然看着秦天善良而纯朴的面孔,沉吟不语。不知为何,秦天觉得他的眼神中却有一丝依依不舍的神色,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一般。
良久,少年方淡然道:“我不教你剑法,但也不会赶你走。昆仑山很大,你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秦天。
秦天摇了摇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师父既然不教秦天剑法,那秦天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他看着那少年神色泰然,不为之动,便又道:“秦天今日便离去,师父多保重了。”
秦天说完,跪下拜了三拜,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依然盘腿坐着,神色不变,他咬了咬牙,推门出去。
秦天走到来时的那方石台上,回头望了一眼云气氤氲中的半天阁,又似有点后悔了。他本来天性活泼好动,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冥冥中他仿佛想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一般。
要不然回去给师父道个歉吧,说不定他原谅了自己,还可以留下呢?
或者在半天阁什么角落偷偷摸摸住下去,反正这里这么大,师父未必找得到自己。秦天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想回去,原来是因为那少年,而不是因为昆仑山的剑法。
正在他那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一花,那少年却又出现在眼前。
秦天看着他,却怔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你刚一走,我便想通了很多事。”
白衣的剑仙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那笑意淡淡倦倦,却很亲切,很温暖,像天边吹来的一缕暖风。
“别走了,我教你剑法吧。”
白衣的剑仙少年取了一袭白绢,将它对折了再撕开,反复再三,他手里便捧了一捧细碎的绢片。
他一手折了一根树枝,如执剑一般持着,负在身后,另一只手高举过顶,轻轻扬了扬,那细碎的白绢便在长风中散开,又轻飘飘落了下来,在他的身畔恍若下了一场雪。
秦天仿佛只觉得那少年的身形在纷乱落下的绢影中微微晃了一下,似有一缕细小而锐利的风在飞舞的绢片中飞快地曳过,他挥起的袍袖还未来得及降下,最后一片残绢已经飘然落地。
秦天弯腰拾起一片残绢,只见其上已被少年手中的树枝刺穿,秦天再捡起几片,每一片皆是如此。
剑仙少年刚才将那白绢对折撕开了九次,那一瞬间他便向上下和四方共刺出了五百一十二剑,无一剑落空。
秦天只觉的目炽神炫,赞道:“没想到师父的剑术竟然有如此神奇。”
他看见少年只是静静站着,微笑不语,便又搔搔头,拍手笑道:“这是什么剑术?师父快教教秦天。”
剑仙少年淡然说道:“这剑法名叫‘观天’,若练有小成,在纷飞大雪举剑刺出,连最细小的雪霰都能被刺中。”
他顿了一顿,又说:“以前有人能够练到瞬间十折一千零二十四剑刺出,我在这里琢磨了这么多时日,也不过练到九折五百一十二剑而已。”
秦天见他说这些话时神色颇为凄凉,猜想这套剑法于他定是大有渊源,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那少年说完这些话,便将那树枝轻轻一抖,剑气到处,树皮剥落,已具木剑的形状,他交与了秦天,又道:“你便从三折八剑练起。先用树枝,练得好了,我便再授你飞剑,教你内功心法。”
他与秦天说了几句剑法口诀,眼观四方,运劲刺出的窍门等等。又嘱咐道:“练剑切忌心急求快,否则很容易遁入魔道。”
秦天灿然一笑道:“师父吩咐什么,秦天照办便是。昆仑山上来日方长,秦天慢慢练剑就是了。”
少年却似自言自语地叹道:“来日方长么?”
他又点点头,微笑了:“也许吧。”
接下来又过了数日,那少年也不在寒仙宫屋内打坐,而时时坐在云海上的石台上,陪着秦天练剑。秦天虽然觉得师父行为古怪,难以解释,但既然他愿意教自己剑法,便不去多想。
他本不谙世事,凡事想做便做,也不去想太多。
练剑休息的时候,他便与那少年讲那自东海而来,一路上所见之事。他性子开朗乐观,说得左右比划,兴高采烈,那少年却只微笑听着,不愿多说什么。
秦天并不刻意求快,但剑法却一日胜过一日,第七日上,他转身腾挪间已能刺破六折六十四块绢片,落地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喜不自胜地转身,却发现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眼色很是奇怪,似乎是在微笑着的,却又似有一种很哀伤不舍的神情。
秦天忙问道:“师父,秦天练得可好?”
那少年微微点头道:“好,很好。”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伸出手,用袖子替秦天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秦天傻傻站着,师父在他眼中是无尘无暇的人物,此时却用袖子来替自己擦汗,他呆站着,心头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狂跳不已。
少年垂下手,静静看着秦天俊朗而善良的面庞,过了一会方才说到:“你上昆仑山,有多少时间了?”
秦天想了想,道:“快一个月了。”
少年听了之后默然站了一会儿,天边淡淡的云卷在长风中舒开,流雾轻轻飘过他的身畔。
他想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对秦天道:“你跟我来。”
少年领着秦天在半天阁中走了很久,古老的空中楼阁如同迷宫一般,无数的房间落在他们身后,最后,少年在其中一间里停下了。
这是一间高大而空旷的大厅,十二根巨柱承起了沉重的石顶,上面刻有云雷的纹路。没有窗户,也没有家什器物。四周是冰冷的石壁。
秦天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房间,但这里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埃。
少年站在其中一面石壁前,轻声说道:“你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我不在这里,是因为你来了。”
秦天听得迷迷糊糊,却似乎又有点懂了。他伸手摸了摸那面石壁,表面光润如玉,背后隐隐间透出淡淡的石纹,它们在石壁的背后似乎无穷无尽的伸展铺开,如同一片混沌不定的云团。
秦天觉得好玩,他退后了几步,看见那无数的石纹盘回反复,在那面石墙上结成一个巨大的八边形。
那少年摸着石墙淡然道:“这是半天阁的昆仑轮回镜,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这尘世中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从中看到。”
他盘腿坐下,默念了几句什么,那镜中隐隐间似乎有光芒流动,仿若云团一般的石纹开始翻涌着旋转了起来,越来越快。
秦天只觉得看得头都要晕了,眼前却还只是漩涡一般的石纹。他揉着眼睛问:“为何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少年摇头道:“一开始确实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便能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再然后便可以看见渴望看见的东西,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才能看见以后会看到的东西。”
他转头看见秦天一脸的茫然,笑了笑,又说道:“其实也不用管这么多,你就什么都不想,一直看着就可以了。”
秦天也在少年身边坐下,他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那些变化的石纹,他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都酸了的时候,突然间,仿佛在那缥缈不定的影子中出现了一个舞剑的身影。
他正要叫出声来,那少年却止住了他:“仔细看。”
秦天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舞剑的身影变得熟悉起来,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识,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观天剑法?”
少年点点头,他又说道:“我要下山几日,你便看着轮回镜中的人影,自己练习剑法。”
他站起身来,秦天听说他要离开,虽然只是几日,却似有些不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同这少年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又没怎么说话,却像是已经一同生活过了很久很久一般。
少年看着秦天仰起的脸上呆呆的神情,又淡淡笑道:“在一起时间长了,自然会分开,分开的时间长了,也会重新相聚。何况我只是出去几日而已?”
八、玉树:
第二天玉树起来,在平日练剑的地方却见不到霜明和观天,便问雪霁。
雪霁冷冷道:“他在雪山冰瀑下修炼本门的云海雪月诀,已经半年有余。”
玉树奇道:“那是什么?威力可大么?”
雪霁冷冷道:“本门至高内功心法,若练到高深处,还可长生不老,驾驭飞剑,无坚不摧,威力怎么会不大?”
玉树忙道:“那我也要修炼。”
雪霁叹了一口气道:“也好,反正师父说过,你要学什么我便教你什么。”
雪霁便教了玉树第一层入门的口诀和冥思,运劲方法,又道:“这门心法必须在极其寒冷的地方修炼,你去雪山冰瀑下找观天吧。”
雪霁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体质至阴,以后进境应当比观天快的多。”
玉树跑出门去,想了想,又跑回来,问道:“为何你以前没告诉我这些,却教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功夫?”
“你又没问我。”她冷冷道。
雪霁的神色依然是冷如霜雪。玉树觉得她的话中似乎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但他来不及多想,便去冰瀑下找观天。
冰瀑在半天阁里更高的地方,距离最高的红尘台已经不远了,时下还不到初雪时节,石阶上却已经微有凄凄的霜色。
冰瀑下是一眼深潭,周围用石堤围住了,潭中的水比冰还要冷,只是在冰瀑连续不断的冲力下才一直没有结冰,但石堤上却有一片厚厚的霜花。
玉树脱下衣服,瞥见脖子上从小戴着的玉石坠子,他怕潭中水流过急,想要取下来,却怎么都摘不下来,每当要拿过头顶的时候,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它压下去了。
玉树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便也不去管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跳进潭中,下潜了一会儿,看见观天盘腿坐在潭底,那正是冰瀑落下之处,压力极大,他游到观天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他按照雪霁所说的口诀冥想静思,便感到似乎有些许温暖的气流在体内运转流动,那潭水便也没那么寒冷难耐。本来自己只吸了一口气,肺中却全无气闷之感。
玉树直到胸中气浊,寒气透入体内,才浮上水面,却见观天坐在地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好奇问道:
“你可是今天才来练功么?”
玉树点点头,观天歪头想了想,道:“刚才我已经换了一口气,我觉得很奇怪,为何我练了半年,却比不上你来这半天的功夫?”
玉树摇摇头,又道:“我也不明白。”
他看着观天,突然笑道:“我还不明白为何雪霁师姐没有教我,若她教与了我,比剑时,我还会输在你手下么?”
他看见观天突然愣愣看着自己,忙问:“有何不对么?”
观天笑笑,道:“没什么不对,只是我在山上住了这么久时间,却从来没有见你笑过,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为何却总板着脸?”
玉树听了这话,心中怅然若失,若是他自己不是身负血海深仇,此时此刻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牧人少年。
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萧寒星,那萧寒星会不会又有孩子在很多年之后来找自己报仇呢?这样正道和魔道打打杀杀,究竟何时何日才有终结的一天呢?
他捧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于是叹了口气,便问观天。
观天爽朗笑道:“这有何难,父母之仇不得不报。但若是今后九尾狐的孩子找来了,我便与他们周旋到底,要是打不过了,赔上自己一条命便是。”